沈大哥这个词语,被捻在沈约的心尖转了转,她的声音太轻,尾音无端带了股……娇?
她那副样子,莫不是把他当成什么友善互助的好邻居了。
沈约面无表情,又回了房里。
*
萧夕颜把厚实的兽皮盖在被褥上,谨慎小心地掖好四角被子,这才以蜷缩的姿势,轻轻地卧了下来。她心跳仍有些快,身上出了一点汗,手脚却似乎也温暖了些。
仿佛每次见到沈约,她的心跳都会变得快一些。
那人给她的感觉太危险了。像是蛰伏在黑夜里的一匹狼,偏生又有着副惑人i丽的外表。譬如万丈渊池,深不可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对她还没有恶意。
身上的皮毛很暖和,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窗外雨声淅沥,化作让人心安催眠的伴奏曲。萧夕颜朦朦胧胧地想着,双手轻轻搭在枕边,轻阖眼皮,渐渐睡了过去。
她第一次在山上睡了安稳的一觉。
难得再感到温暖与柔软,也似乎是因为意识到已经不在侯府中,因此萧夕颜多睡了会儿,早晨比平时稍微起迟。
当她起身出房时,沈约早已经吃饱离开。
付五将刚才在蒸笼里暖着的包子和肉粥拿出来,一一摆在桌面上:“夕颜姐,沈哥说你病了,今天你多吃点啊。”
少年是个自来熟,才不过一夜,就已经不拿她当外人似的。
其实付五自小在一群山匪间长大,在山中有无数个好哥哥,内心深处,倒向往有个温柔可亲的姐姐。少年格外殷切热情,给她递了碗筷,又招呼她赶紧坐下。
粥里明显比平时多了煮得软烂的肉糜,还卧了个鸡蛋。萧夕颜心里生出些暖意:“谢谢你做的粥,小五,看起来很好吃。”
“嘿嘿,姐你快尝尝,合胃口就好。”
萧夕颜用勺吃了一口,白米与谷粟被煲得香软,只放了些脆笋调味,肉与蛋花泛着天然的丝丝清甜。她微微动容:“很美味。”
想不到少年十分全能,还有一副好厨艺。分明是和萧宝瑜一样的年纪,却精通各种活计,甚至还能照顾旁人。
付五坐在一边,看着萧夕颜苍白些的面色,神情好奇:“姐,你还真的病了啊,沈哥又是怎么知道的?”
萧夕颜面颊轻粉,低着头,只一勺勺刮着碗里的粥,轻喃道:“昨夜我有些冷,就出来想寻你问问有没有多余的被子,刚好……刚好就见沈大哥还醒着。”
付五恍然大悟:“喔!原来如此――怪不得沈哥刚才又吩咐了我,待会去拿一床新的被子。”
萧夕颜没想到沈约还会记得这事。
少年心直口快,又好奇道:“夕颜姐,你平时身体都是这样虚弱么,是不是得事事注意?家里人也得十分小心?”
山上都是些体格强壮的粗犷大汉,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体质。
萧夕颜心中微涩,摇了摇头:“并不是。”
郑氏从她出生之后,很是失望,将她扔给了乳娘就没再多管。直到怀上下一胎,又把满心的喜欢与精力投在兄妹二人身上。五岁那年,萧夕颜被医师诊治出心疾。
恰逢萧宝珍兄妹出生不久。郑氏满门心思都在一对龙凤胎上,只是让医师开了副药,多派了老妈子看顾她。
也兴许是那个时候,她就迷迷蒙蒙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被阿娘在意,只能依靠自己。
至于萧侯爷,就更加不会管她了。作为阿耶,萧侯爷却只会生孩子,不会养孩子。他是个乐天和善的人,可平日里也无非遛鸟斗鸡,寻欢作乐,偶尔才逗逗孩子。
阿耶的孩子太多了,或许连她有心疾一事也不记得。
见萧夕颜淡了笑容,付五心有所感,没再往下问。他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头,只好没话找话:“对了夕颜姐,你在此处若是觉得无趣的话,也可以找些事解闷。”
“我还知道山上许多好玩的地方!我可以带你去。”
萧夕颜笑了笑,又道:“可是你的沈哥,不许我乱跑呢。”
门口却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男人身高腿长,乌沉沉的眼神投来,让人无法忽视。沈约开口道:
“你若是想出门,也不是不可以。”
沈约让付五先离开一会,他扯开椅子,坐在了萧夕颜的对面。淡金色瞳孔中折射出一张稍显局促的脸,空气中沉寂了片刻。
萧夕颜正因方才所说的话而微微耳热时,却听沈约开口道
:“你想下山么?”
他的话音还是那样沉静,如碎冰冷掷于地,没有多余的感情。对于萧夕颜而言,却不啻平地起惊雷。
萧夕颜珠唇紧抿,眼神带了丝急切:“你可以送我下山?”
沈约言简明快:“我可以送你回家,只不过需要你的配合。”
萧夕颜意识到这是他抛出来的条件,也就意味着一切仍有商议的余地。她的指尖一点点泛起暖意,不再垂睫躲避,而是抬首直视着他:“请告诉我,究竟需要做些什么。”
少女的目光明亮而灼热,沈约却反倒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落在了窗外飞来的一只山鸟身上。
“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遇事也足够冷静。”
“看过唱戏么?”
-
几日之后。
萧夕颜紧跟沈约身后,行走于山间小路,小心缓慢地下山。
她对前几日他所说的话,仍然半明未明,可心境却显然越来越放松了,此时也隐隐带了几分期待与希冀。或许,事情果真仍有转机。
“等下人前记得换个称呼。”沈约忽出声道:“唤我沈郎。”
萧夕颜心中有些朦朦胧胧的猜测,她无声颔首。
山匪们平日清闲,三头两日就会聚在一起,烹羊杀鸡,饮酒作乐。
这日熊大寨主特意设了一个规模较小的酒宴,在座皆是他的亲近器重的手下。萧夕颜怀着忐忑的心情,与沈约走入山洞。
众人先是见沈约那张锋利玉面,又见他身侧女郎乌发如云,肤如玉贝,如小鸟依人般紧贴。虽是一i丽一清秀,却看起来却有几分和谐登对。
第6章
萧夕颜长睫低垂,只听沈约道:“诸位,是我来迟,我率先罚酒一杯。”
紧接着一道柔媚的细声传来:“我看这位新妹妹,恐怕就是这位爷晚来的缘故罢。这妹妹好生清秀,我倒是第一次见。”
萧夕颜闻言才稍稍抬眸,这才惊奇发现,熊大当家的身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风致楚楚的女子。而座中竟还有两三个妇人,模样与普通村妇无二。
看起来,竟似是山寨中匪人的女眷们。
熊佚哈哈大笑:“我这兄弟,如今也终于懂女人滋味了。之前每回要给他找个雏儿开荤试试,他都说见了没感觉,如今倒是自己挑了个。”
“阿翠,那你就来给我沈老弟敬酒吧。”
那名叫阿翠的女人盈盈一笑,“奴家这就来。”便执起酒器,凑近沈约。阿翠悄悄打量这副俊美面孔,眼尾泛起春情,俯身斟酒之时,露出一片雪脯,将将贴近沈约的手臂。
沈约却连眼神未分半个,只抬手将酒杯一挡,隔开了她的碰触。男人仰首,喉结滚动,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
阿翠仍是笑着,又看了眼萧夕颜道:“妹妹也晚来了,是不是也得罚上一杯?”
萧夕颜稍怔,却听沈约道:
“她就不必了,她的酒我来喝。”
沈约却忽侧目,贴着她耳边道:“来,给爷倒酒。”他神情自然,语气带着一丝外人看来十分难得的亲昵。
萧夕颜手指颤了一下,心知肚明自己该如何做。于是便抬了手,去拿那银酒壶。少女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姿态婉顺。
水声潺潺间,她亦低声道:“沈郎,饮酒。”
她知道这大约就是沈约所说的做戏了。她平时与男子鲜少接触,此时对方的气息又丝丝缕缕勾缠在耳边,暖和而痒,勾起颊上熏然。
少女生得太过白皙,面上的桃花色就格外明显。
沈约虽没甚表情,深邃的眼尾一压,却仿佛显出几分情浓。
分明是心知戏中,可与他距离不过咫尺,面对这张堪称惊艳的面孔,萧夕颜还是有些赧然。
沈约没有接过酒杯,反倒就着她的手饮下那杯酒。
少女腕骨纤弱不胜,几乎快拿不稳了,又被沈约虚拢着搭了把手。“小心些。”
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的一幕,惹得其他人一阵哄笑。
萧夕颜几乎是颤着指尖,才堪堪放下酒盏。只有她知道,自己方才的脉搏有多快。
阿翠碰了个鼻灰,又扭着水蛇腰回到了熊大的身边,给熊佚斟酒。
熊佚一口饮尽,笑呵呵地抹了把络腮胡子:“看来沈老弟如今在寨中,可是已习惯了?”
沈约目光熠熠,沉声:“还得多谢寨主提携,邀我入寨。否则沈某都不知道,人间竟有这么一处逍遥之地。”
熊佚酒杯一碰:“好说!”
他又转向席上众人,嗓门洪亮道:“诸位也知,当初是沈兄弟救了我熊佚一命。”
一月之前,他听闻消息称,无羁山附近将有一支名不见惊传的商队经过,送的是一批名贵古董字画。他在山上久未活动,不免动了想法,只是却轻敌了。
那未标族徽的车马原是江家的商队,江家乃是金陵豪强势力,富甲一方,此趟请了鼎鼎有名的镖局护送,人马精锐。
若非是沈约碰巧经过,以弓弩暗器为助,山上不仅要折损忍受,他熊佚更是恐怕要被生擒。
“我熊佚当年就是被那齐衙内抢药,从此没了娘,又被砸了摊,抢了冬粮。于是我索性把那人剁成了碎肉,喂狗吃!沈约同样是被军官刁难,这才忍无可忍杀了人,逃来南地。”
“虽我沈老弟是从北庭而来,但大家天南海北,如今能共聚在这无羁寨中,就是缘分。”
周魁是个机灵人,立即接话道:“大当家说的没错,所以我对沈兄弟从无芥蒂。无羁寨能越过越好,就是因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一心向外。”
熊佚:“没错,山上弟兄们今后当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自然不缺金银、酒与女人!”
众人神色隐隐变化,终究是逐一举起了酒杯。
沈约举起酒杯,沉着道:“沈某多谢诸位信任,我先敬酒一杯。”说罢仰头饮尽。
“大当家和二当家说的没错,干!”“喝酒!”
萧夕颜隐隐察觉,熊佚的这番话之后,比之上次,席上的人对沈约的态度似有转变。甚至开始有来有往,敬酒同饮。
她并不擅长面对众多纷纭的目光,幸而沈约的身姿笔挺,替她阻隔了绝大多视线。她渐渐被忽略,也放松下来。
席面的气氛渐好,山匪们推杯换盏,笑声朗朗。
酒过三巡,只是阿翠为沈约不解风情之事,仍有些心下不顺。她娇娇靠在熊佚身边,又开口道:
“奴家伺候寨主有段时日,在场的几位大娘也是相识的,只还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是何来历?”
有人嘴快答道:“是上次新到的一批里的一个。”
阿翠道:“哦?何时到的?我燕春楼的伙计可没收到消息。”听她的口吻,竟像是青楼的老鸨。
“等过段时日。”熊佚夹了筷鸭肉,一转话题道:“沈老弟如今喝酒都把人带在身边,看来正是得了趣舍不得。”
萧夕颜微惊,却心下明了,原来这阿翠是娼门女子。而听他们言下之意,那些被劫掠的女郎也暂时还算安全……
沈约神态未曾变化:“她人微言轻,只是人听话,也安静,带在身边舒服。”
“那当然了!女人可不舒服。”几个土匪哄笑几声,投来打趣眼光,让坐在身边的萧夕颜有些不自在。
周魁呵呵直乐,“要不怎说是温柔乡,英雄冢。我看沈兄弟这样向来淡漠的人,原来对待女人也要柔情三分。”
周魁吃了口肉,又开口说起正事:“近日那皇帝老子,似乎又有些新动作。”
“最近郡内的巡逻的确更严了,也不知是新派了什么大人物过来。听说是王家的什么――不过世家之子?嗤。”
“还是得让下面的弟兄们机警些……”
萧夕颜闻言心中暗惊,只觉得无羁山似乎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掠过山洞外筛下日光的林翳,与宴上谈笑风生的众人,最后又落在身旁沈约的侧脸上。忽然只觉得一切犹如迷谭,扑朔迷离。
她垂下纷乱的长睫,心中不禁开始好奇起雾后的真相。
譬如身边之人,又究竟是什么来历?
……
夜中山路迢迢,星河耿耿。
离席之时,沈约还作势半环着少女的细腰,只有萧夕颜知道,他不过是虚握而已,却并没有碰触到她。很快到无人看见之处,就将手放下了。
萧夕颜跟随着他,思绪却一时涣散开来。不难看出此前山匪对沈约隐隐排挤,皆出于他的身份。
而今日之宴,正是熊佚的促成才让众人了接纳他。
对于月弥人,她所接触过的也不过一些传闻。
二十年前,月弥入境侵犯王师,在边境生生屠了一座城,引起举国震怒。又两年,皇帝亲征,定西域,斩月弥王室,自此月弥国灭。
在大雍,月弥人皆为奴籍,女子只能为婢为妓,男子为奴为役。
然而景泰三年,皇帝却突然宣布天下大赦,免除所有月弥人的奴籍。月弥人也渐渐能从商为官,与大雍境内的各种异族人所交融一体。
大雍本是民风开放之处,然而因多年前的渊源,大雍人对月弥人的歧视始终未散。如今仍有一些大雍人视月弥人为异类,处处排斥刁难。
传闻之中,月弥人更是“凶悍好斗”、“性烈难驯”。
萧夕颜偷偷觑向沈约的后背。只不过,他除去那双淡金眸色,与俊美勾人的皮相,其他似乎都与传言不符。
沈约向来寡言少语,二人一路始终浸在沉默之中。将快返回小楼之际,萧夕颜终于开口道:“沈大哥……”
“直呼我沈约。”他尚未及冠,没大她多少。
萧夕颜的手攥紧袖口,月下少女莹白的脸颊冰凉,心中紧张如紧绷之弦。
“所以,其实你并非真正的土匪,我猜的对吗?”
第7章
沈约的步履一顿。
他低垂眼睑,清晰可见少女眼瞳底的点点希冀。此时,倒不当他是洪水猛兽了。
沈约只是淡道:“别太好奇,我并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太多对她没有好处。
萧夕颜心中的确定却又添了三分,此时心潮涌起,嗓音如云雀清亮:“所以你说的会送我下山,也是真的。”
沈约转头前行,只露出玉曜般的侧颜,没有否认:“嗯。”
“跟上,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