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溪边尽是一片茂密的草坪,草上仍带露水,萧夕颜俯身下来,准备采摘一些回去。她想着,下次或许能带兔儿来撒欢玩耍。
也不知,能不能将兔儿从此处放回?
可它已沾染了人类的气息,还能回到过往的环境里么?
思绪正毫无目的的徘徊,身后却传来一道陌生而阴阳古怪的声音:“你就是沈约的女人?”
萧夕颜受惊匆匆回眸,正看见一个陌生的瘦高男子。
他说话时是笑着的,可那双眼睛却带着不怀好意。“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的,怎么会跟了沈约那个冰块?”
萧夕颜紧了紧手中的青草,起身准备离开。
丁晁走过来牢牢攥住了她的手。“月弥人凶悍,他可是有暴力倾向,小娘子不如听我一句劝,今早离开那个月弥人。”
“放开我――”
“你就不怕他打女人?”
萧夕颜抬眸,却是下意识反驳:“沈约不是那样的人。”
丁晁忽然定定看着她,眼里透出古怪与嫉妒:“真奇怪,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他这样的,为什么?就因为他有张好皮相?……”
他的手就像钳子一般牢固,萧夕颜隐约吃痛,咬了唇不言。
萧夕颜看得出来,眼前之人似乎是对沈约怀有偏见,对她发难,也是因为针对沈约之故。她眼里满是警惕,却因为对方的怪异,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小五会不会注意到她久久未归。
男人却越发固执了,不依不饶地问她:“你说说,沈约到底有哪里好?他又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是你肤浅――”
“瘦猴,把你的脏手拿开。”
一声冷清而裹挟着戾气的怒声传来。
萧夕颜呼吸一送,眼里还带这些意外,又终于像是找到了可供庇佑的大树,匆匆望向声源之处。
只是到底少女眼底的无助未散。方才她被人抓着手腕,就像是一只被人提起了耳朵无力动弹的兔儿,那画面让沈约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舒服。
“过来我这里。”
身边的人也不知是被震慑还是惊吓,手也松了些。萧夕颜寻到机会,竭力甩开了他的手,朝沈约奔去。
然后,半藏在了他的身后:“呼…你,你来了。”
沈约目光定定落在她的手腕上,方才被箍着攥了一会,到底细皮嫩肉,已泛起一圈微红。兔儿般的少女不说话,只眼巴巴瞧着他,就好像被欺负了后的满心依赖。
沈约的眼眶骨没来由泛起一阵紧绷的刺痛,十指慢拢,心中也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杀欲。
就好像不做些什么,就无法缓解胸口的沉闷。
绰号叫瘦猴的丁晁,看到他骤然变冷的脸,却笑了。
“沈约,等周娉回来看到你这副金屋藏娇的样子,一定会对你失望至极。惹怒了她,有你好果子吃。”
周娉是二寨主周魁的嫡亲妹子,自小就是山上的弟兄们看着长大的,作为大家都疼爱的小妹,在无羁山上的地位超然。丁晁从小就是她身边的跟班。
然而沈约一来,她就看上了沈约,明里暗里想招他做夫婿。
沈约的眼神凉薄至极,终于正眼看向他:“她怎样想,与我无关。”
“你若是想挑衅我,冲我来就是。”
被那狼似的眼睛盯着,丁晁的后背一寒,咬紧了牙关,没再接话。眼底却满是阴恻恻的盘算。
此地不宜动手,沈约忽略了他的不甘,直接带着人回去了。
一路上,沈约都没再说半句话,像是在刻意压抑着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微愠。
萧夕颜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在沉默中渐渐黯然。
付五开门,一看沈约面上不虞,立刻心中咯噔一声。见后头跟着人,立马上前紧张地绕着萧夕颜看了好几眼,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但顶着沈约那张散发寒气的冷脸,又噤若寒蝉。
沈约沉声:“下次她出去,你跟着。”
付五见沈约没有追究,连连保证:“是是是,以后我一定会随身保护好夕颜姐。”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萧夕颜失神落魄,声音也弱得像一阵微风,却忽然开口。
“我不该未经你同意,就擅自离开……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不怪小五。以后,我会安分守己,不再出去。”
沈约内心哂笑一声,果真善变,方才还一副满心依赖的模样,见了他就像是见了救命恩人般惊喜,现在又不知为何蔫巴了。
萧夕颜只垂着睫,目光落在裙裾上,声音细弱:“若是要罚就罚我吧。还有,谢谢你带我回来。”
沈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对方怯生生的样子,竟是又疏远生分了起来。
他眼神晦暗,心情也有些烦躁。“与你无关。”
沈约说完就转头而去,空气中只剩下一片僵冷。
然而沈约走了,那层威压仿佛也一下子散了,付五终于能喘出一口气来。
“夕颜姐,你不知道刚才我见你久久没回来,和沈哥说你可能出事的时候,沈哥的脸简直黑得要命。还好你没事……”
萧夕颜说不清楚内心究竟为何会泛起失落。
可若不是她的错,除此之外,她不知他究竟为何生气。
第9章
深夜,萧夕颜侧身蜷缩在床上,久久无法阖眼。
沈约冷沉的脸色一遍遍在眼前闪回,仿佛提醒着她,自己是一个多么累赘、惹人生怒、给人添麻烦多余的存在。
也难怪,连阿娘都会忽略嫌弃的人,又怎会讨人喜欢。
想起那瘦高男人口中之语,路上沈约的沉默。难道周娉……其实是所沈约在意之人?她睁着眼,无论也想不出所以然,眼中只剩清明,毫无睡意。
可心脏却无比平静,仿佛空荡荡的。
忽而却从门外传来一阵清笛之音。幽寂的夜里,笛音清冷而稍显诡谲。
萧夕颜无端听出一种萧然之感。
这么晚了,是谁会在外面吹笛?
她也睡不着,索性推开门,被笛声所引走了出去。
小楼内已经熄了灯,一片阗静之中,月夜将男人的影子拉得修长如竹。那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竹笛上,亦如明净莹白的竹节一般。
怎么竟会是沈约?
萧夕颜怔然。她此前根本看不出,沈约会是擅长乐器之人。
从初见伊始,他表现得对一切始终是淡如寒冰,对什么都无甚感情。而她之前因他的承诺,才渐渐放下几分戒心。然而今天沈约表露出的戾气与怒火,又让她升起距离之感。
她还是不了解他。
而此刻月下那个俊美落寞,只让人感觉心静的吹笛人,又是他的哪一面呢?
用美丽来形容男子或许会很奇怪,但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在萧夕颜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那就是――眼前的场景如画卷一般。
男人高鼻深目,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落浓密的乌色。
那双薄薄的眼皮忽抬了起来,宝石一样的瞳孔,如同冷夜里的一盏萤光。又像是带着蛊,几乎能让人溺死在里面。
笛声停了。
萧夕颜像是才突然反应过来,匆匆地别开了眼。
“对,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她像是触到了火一般,方才还萎靡不振的心脏,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可她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又听见男人冷冷清清的声音。
“又是道歉?”
萧夕颜脚步一顿,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是我打扰了你的兴致。”
“你向来都是这个样子么?”
萧夕颜有些惘然,她惯来是礼仪规矩处处挑不出差错的侯府嫡女,可此时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完全乱了分寸一般。
沉默之间,沈约也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她的面前,注视着她的头顶。
他今天的气似乎还没消。
萧夕颜低下了头:“若你还有气未消,与我说清楚好了,我可以再诚恳地与你道歉。”
“你总是习惯这样,把所有错处揽在自己身上?”沈约只是抛出了一个冷静而疑惑的疑问。
“瘦猴冒犯你,本是他原先就想挑衅我,与你究竟做了什么无干。”
“或许他今日本来就是想寻我。”
“今夜也是我在屋外吹笛。或许,还是我先扰人清梦。”
他眉心深拢,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情绪失控对他来说,实在少见。那双明亮透彻的双瞳,忽然只剩下安静,甚至是无奈:
“你是泥人捏的还是天生如此,没有脾气?”
第一次见他难得说那么多话。一个个问题抛来,让萧夕颜的脑海中嗡嗡不断。她看着他的面孔,第一次感到无从遁形。
好像他透过了她强撑的表皮,看透了她摇摇欲坠、举步维艰的灵魂。
连同她那习惯性容忍一切、习惯认错的脾性,可笑的自尊心――萧夕颜晃了晃神,一时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说的没错。
其实面对沈约的冷怒,她第一时间,内心何尝没有不易察觉的委屈。就像是茶后的余苦,一点点浮上心头。可当时面对对方的质问,还是反射一般道歉认错。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妥协,下意识的退让――她不喜争执。
在侯府之中,她也没有多少任性的资格。
头顶的音色忽然变得很轻缓,甚至还有些她几乎分辨不出的柔和:“想去哪就去哪,但是让付五跟着你。”
“若我无理,你也可以生气。”
沈约也说不出为什么,见她一副处处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就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对劲。
明明现在也算庇佑在他沈约名下的人,怎还能被人欺负?
他又不会吃了她。
在沈约的注视下,萧夕颜懵了半响,才一点点理解。他没有对他不耐,也不是嫌她麻烦……而是,见不得她这副性子罢了。
他甚至是在教她生气。
萧夕颜只感觉自己十几年的从容不迫,好像在这个晚上好像全消失了干净。她的脑海里还是空荡荡的,一会儿才找到自己仿佛没有灵魂的声音:
“谢…谢谢你,沈约。”
“罢了。”
沈约又按了按眉骨。怎么还是一副生疏客气的样子。
谢字也不知听她说了几回。
沈约盯着她乌压压的头顶,眼里情绪流转,又道:“既然你要谢我,那总得有份谢礼吧。”
罢了,慢慢来吧。兔子逼不得。
沈约眼神暗转,薄唇轻轻一掀:“会唱歌么?”
萧夕颜平时会帮着付五择菜,许是因为山上独自清闲,偶尔也会轻轻吟曲。那几乎是她最为放松惬意的时刻。
却不知,何时被他听了去。
萧夕颜无言呐呐地看着他,可她又不会骗人,内心挣扎了几瞬。又想起他的笛音来,乐声勾起内心最深处的触动。
不知多久,她都已没在人前唱过,如同不见天日的秘密一般,久久地掩埋了起来。
如同破釜沉舟一般,才最终缓缓开口道:“会的。”
沈约漫不经心道:“那就唱一会儿给我听。”
他揉了揉太阳穴,坐在了藤椅上,面色稍微松弛,也仿佛带了些从不示于人前的淡淡乏倦:“我睡不着。”
他表现得轻松,萧夕颜的压力似乎也少了几分。她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藏身在月光也照不见的地方,深吸了几口气,才渐渐开口。
倒是没有辜负她天生的嗓子。
少女的面容模糊,可那曼妙的歌喉却让人不可忽略。她唱的是一首昔日温软轻缓的南朝小调,如潺潺流水,耿耿星河:
“梅花雪白柳叶黄,云雾四起月苍苍。”
“箭水泠泠漏刻长,挥玉指,拂罗裳,为君一奏《楚明光》……”
沈约慢慢阖上了眼睛。
她的歌声让他想起了北疆的夜空,与故里的月河。他陷入了久违的平静之中,甚至想起了母妃还在世之时。
萧夕颜慢慢地唱完了一首《明月歌》,心也静了下来。
她才发现自己指尖都是热的。
她已不知多久没有在人前展现过自己的歌喉。她的嗓音清绮,又天生含有一段娇妩绮软,与她清秀的容颜截然不同。也因如此,显得格外的清与甜。
她天生对笙乐敏感,因此,也惹出一段尘封在记忆里的往事来……
萧侯爷的后院里有一个从花楼里纳来的月姨娘,她本是花楼里的花魁。然而盛开得格外早的花,也谢得更早。美人渐渐色衰爱弛,萧侯爷很快就失了兴趣。
但月姨娘不争不抢,终日只在屋内摆弄她的那副古筝,抄写些乐谱。她膝下无子无女,靠入院后安分守己,对郑氏恭恭敬敬,倒也算过得与世无争。
萧夕颜生下来时,月姨娘已经失宠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次萧夕颜途径她的屋外,小女孩的欢声笑语惊动了她。门被推开,萧夕颜惊讶地发现这里原来住着一个眉眼妖媚,嗓音格外动听的女人。
“你就是五娘子么?”她对她说。
后来,她给她端来甜饼与果子,温柔给她擦净了唇角,给她弹了一段曲子,又对满是好奇与兴趣的小娘子说,以后也可以找她来玩。
日复一日,月姨娘忍不住将自己此生所学声乐皆教给了她。
她是喜好声乐的,年轻时在南边出阁,也是一曲成名。后来才被家境还未彻底落魄的侯府世子讨了做妾。
可月姨娘教给萧夕颜的,都是些黄钟大吕,并非靡靡之音。
她是惜才之人,可恨自己出身,一身琴乐歌唱之技,到头也不过因身世而空费。见萧夕颜又生有一副好嗓子,月姨娘几乎是把萧夕颜当成自己继承衣钵的徒弟般悉心教导。
郑氏本不太管萧夕颜,也不知此事。
可直到有一次郑氏到萧夕颜的闺阁内,听见自己向来是以端庄要求的女儿竟然在练习歌喉,声如黄莺,也恣意得像只雀儿。
萧夕颜脸上的笑靥与柔妩的歌声,灼伤了郑氏的眼,也刺疼了她的耳。让她想起勾引侯爷的那些能歌善舞的女子来。她从来就不喜欢这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郑氏查明此事,大怒。不仅禁了萧夕颜的足,让她罚抄十遍女诫女则,还勒令她今后再不许和月姨娘见面。
她果真再也没见过月姨娘。
“这就是,你的故事么?”
作者有话说:
曲子出处:阎朝隐的《明月歌》
第10章
“是我害了她。”
少女水眸凝起冰凉霜意,纤颤的睫投下一片阴翳。
“不必多想。”沈约面容沉寂,只是冷静分析道:“知音难得,或许对她而言,在后宅大院里遇见你一个能够理解她的人,就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