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下官”,胡县丞紧紧跪伏,“再不敢了!”
“你这连县令都不是的小小县丞,竟还妄想在夺嫡中分一杯羹,你好大的胆子!”沈东流终于明白了原委,他目光含怒,“当日在奚云楼,是你!”
胡县丞瑟缩一处,不敢说话。
“我就说,那么显眼的证据,怎么就查不到?!我家将军都掀了县衙的房顶,扒了县令的老底,也愣是搜寻无果,原来是你!姓胡的,你才是狗胆包天!”
沈东流愤怒归愤怒,说话时仍不忘带个“才”字,愣是抓空儿也得拉踩一下一脸无辜的戚将军。
沈东流继续道:“鬼头大刀砍不到你的脖子上,你尽管装无辜!可替你冤死的人,你就不怕他们来索你的命吗?!”
“奚云大火困住的是我家将军,他拼了死也带着人逃出来,可若是别人呢?只怕灰都不剩半斤!姓胡的,此事我定会启禀圣上,告你个谋害枉法之罪!”
胡县丞抖着叩首,额头沾满泥灰,他小心翼翼的说:“刚…刚才戚将军说此事先放…放下官一马,下,下次再论…”
沈东流横眉倒竖:“还有下次?!”
“没,没有!下官对天发誓,再不会被猪油蒙心,随意肖想!”胡县丞不敢抬头,伏身跪说。
这一番闹剧,秦南风从头看至了尾,他并不懂戚尚坤叫他同去是为何,于是记下情况,细细向寇姑娘讲起。
原以为寇姑娘也得苦思良久,可只片刻,寇姑娘便道出了原委。
“这姓胡的县丞是我爹一手提上来的,如果我没记错,他的舅舅应该是江南军的老将,叫冯义。”
秦南风一愕。
念念深深的看了秦南风一眼,道:“就是把秦肃从旧朝皇宫里抱出来的冯义冯老将军。”
秦南风哑口,无声张了张口,停顿许久,才喃喃说:“我们知道冯将军对王爷有恩。”
“我爹曾说,‘冯老将军是江南最好的人’,此话不假,江南军在他手里时的锋芒,连戚家军都无法一拭,北疆一役,也是他挡在了戚老将军的前面。”
秦南风短促的“啊”了一声。
“所以冯老将军不光对秦肃有恩,对戚尚坤也有恩。”念念垂下眸子,“可惜子孙无用,还要靠他老人家的祖荫谋个一官半职。”
秦南风点点头,“因此即便明有证,戚将军也不杀那位胡县丞。”
“还有一个原因。”
一旁的寇清清突然接话,她微微侧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二人看过来,她才动了动唇尖:“胡氏凋落,胡县丞的这位族妹是托了戚夫人的关系才入的宫……她是戚尚坤的眼目。”
这一消息,饶是念念,也愣了半霎。
寇清清阖了阖眸子:“……奚云楼逃出来时,戚尚坤与我提了一句‘作用不大,倒是后患无穷’,我问他,他也不明说,是我故意将伤口再扯坏,才让他道出了原委。”
秦南风沉默,一时半会后,才忍不住说:“真不知是寇二姑娘心狠,还是戚将军太容易相信旁人了……”
“我又不会害他”,寇清清瞥了秦南风一眼,“广平王的身家性命全系在我长姐身上,我敢让你听,自然是也笃定了。”
秦南风又不说话了,他不着痕迹的撇撇嘴,觉得一府里真是养不出两种寇姑娘。
念念戳了戳寇清清气鼓鼓的脸颊:“那有何消息吗?”
“无”,寇清清摇头,“但可以肯定的是,李霄安造反之事,一定是胡妃传给的胡县丞。”
念念挑眉:“是个根子不深的草。”
寇清清点头,“但我觉得不止。”
“胡妃独在宫中,娘家又无力,她自寻出路无果,一定会再寻。而且江南一役成败昭彰,孰炙孰微,太过分明了。”
“所以你怀疑”,念念眸子沉了一下,“又有新风,传进了戚尚坤的耳朵?”
寇清清抬眸,看了一眼秦南风。
秦南风几乎是下意识后撤一步:“属下可什么风都没听见。”
“我不信。”
“念姐别信他。”
两人异口同声。
秦南风面露苦色:“属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念念眯了眯眼,打量了他一下。
她与秦南风也算是两世的老熟人了,虽不常观察他,却也知晓秦南风在慌乱时,通常不敢与他人的眸子对视。
而此时,秦南风闪动的瞳孔算得上是四散纷飞。
念念冷笑了一声,“还不懂戚尚坤为什么叫你同去吗?”
“因为他在告诉你,敢乱中都,圣上的亲儿子他也敢杀。”
“秦南风”,念念一字一字喊他,直喊的他背脊发凉。
风拂过,勾起念念的素白衣裳,袖角微微卷起,轻轻搭了一下人死死握紧的手背。
念念怒极反笑,唇角勾起。
“如果秦肃这一世还送死,我一定一刀一刀,亲手把你剐了。”
*
三日后。
这三日里,寇清清寻了宋夫子两次,许是寻得多了,惹的宋夫子想讨个清净,竟就这么把江南第一才女的评选提上了近日。
评选定在五日后,消息出来时,整个江南的世家女子皆是精神一振。
匆匆忙忙的,江陵各大客栈陆续住满了来参评的人,连带着冷清许久的街道都热闹了起来,人头攒动之下商贩的吆喝都愈发卖力。
初遴四十三人,定在首日巳时,考的是器乐,第二场便在当日申时,考行棋。再隔两日后,巳时考文章,最后一场就是申时凤乙楼论诗。
两世所考内容一致,念念前一世就无做准备,这一世就更不须同旁人一起为着评选筹备了。
但她也不是闲着无事。
第66章 评选
这几日, 念念陪着韶安,算是把江陵游了个遍。游到最后,连韶安都忍不住问她, 真的不需要为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做些准备吗。
念念莞尔,只道不需要。
韶安一开始还囔囔着要戚尚坤作陪, 惹的戚尚坤冷脸扭头就走。而后念念陪她玩的多了,韶安竟有点欣赏这位寇姑娘,也不随时随地粘着戚尚坤了。
这点,戚尚坤感恩戴德, 专门托沈东流带话感激,说一定要给寇姑娘立个长生牌, 按饭点儿祭拜。
沈东流说这话时,黑糙的俊脸都羞红了。他真心不想替他家将军丢人, 可奈何军令如山, 饶是他想撞墙, 也得把这几个字原封不动的吐出来后,再撞。
好在寇姑娘善解人意,未笑话他不说,还请了一壶清香的好茶。
念念说:“评选后两位就要离开了, 还有韶安公主,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她。”
韶安本性不坏, 只是跋扈惯了, 这几日相处下来, 念念发现她有时的一些举动还挺可爱的,就像那日经过凤乙楼, 韶安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在评选大会上黑幕她,一定让她拿第一。
想到这些, 念念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沈东流正抿着茶,闻此言、观此景,也由衷道:“寇姑娘心好,看谁都好。”
念念以茶盏掩唇,笑了笑:“都挺好的。”
一壶茶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喝完,沈东流告辞时,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广平王可会来观礼?
念念神情一落,无奈道:“不会。”
见沈东流还在看她,念念轻叹一息,微微侧头,面颊漾起适宜的薄红,声音不大,“他,要准备聘礼。”
沈东流怔住,可他神色调整的极快,下一瞬已是笑容满面:“甚好,甚好,恭喜了。”
沈东流绊了一下,他扶住门边,看了看脚下干净的空地,“……太好了。”
念念温和而笑:“多谢。”
她又道:“戚将军和沈军师可会来评选观礼?”
沈东流点头:“将军已经受邀了,大概会去的,而我应该是最后一场诗文赛的评仪。”
念念打趣道:“沈三元终又回归正途了。”
沈东流急忙拱手:“何来正途?都是正途。”
念念笑笑,不过这一笑不同往常,反倒是带些了然的意思。
她说:“那就诗文赛见了,沈军师。”
沈东流颔首,告辞离去。
*
又一日后,小雨忽至。
江南的早春就是这样,要么一滴不落,要么就得淅淅沥沥好些日子。
雨不大,落在窗纸上也很轻,只是噼啪声响,扰的人不清静。
韶安斜倚在塌上,有一搭无一搭地抛着果仁,对角处则是专心致志调琴的念念。
念念擅琴,但平日里几乎不碰,以至于取琴出来时,琴弦都涩住了好几根。
她叮叮咚咚的调着琴,时而断续擦擦抹抹,惹的韶安清眠不着,干脆起身,盘腿坐到了念念的身边。
“地上凉,那边有蒲团,公主自己拿一个?”念念语气温婉,却并未抬头。
韶安看看她,看看琴,看看蒲团,又看看她。
“你说你好好一个钟灵毓秀的大美人,怎么就看上那位广平王了?”韶安自己扯来蒲团坐下,食指勾着琴弦方便念念擦拭,“要本宫说,你随着回中都算了,本宫两个皇兄任你选!”
念念没答,反而笑道:“那您一位英英玉立的高门贵女,怎么就看上沙场里的糙人了?”
韶安“哎”了一声,放下弦,换了根继续挑着:“本宫自小在宫中,什么人没见过?欺软怕硬的、阿谀谄媚的、见风使舵的,一堆一堆,惹得我心烦。”
她单手支着脸颊,看着念念手中的软布一点一点抹去细小的灰尘:“但戚尚坤不一样,他正直骁悍,率性不羁,更重要的是,他长的很好。”
韶安“咯咯”笑了两声,“中都数一数二的美人,谁能不心动?”
念念笑着点点头:“在理。”
韶安斜睨她:“别跟本宫说,你没瞧上秦肃的那张小脸儿――要不是他算得上本宫的半个皇兄,本宫定也带他回中都。”
念念掩唇,轻笑出声:“可是瞧上了,公主可不能带他走。”
“是罢”,韶安拽走软布,示意念念挑弦,“不要这样拭,伤弦,你有松膏没有?”
念念顿了下,如实道:“没有。”
“你干擦啊?”韶安眉梢一挑,“都说你们江南女子温柔细致,怎么到你这,连个松膏都不趁?”
韶安沾了点清水,“回头我派人给你送一车来。”
念念无奈:“松膏贵重,一车抵得上百两黄金了,更何况我不常弹琴,偶尔一次用清水拭拭就好了。”
“不常弹?那你后日的比试怎么办?”韶安歪头想了想,“也罢,还有本宫,到时本宫认你做第一,谁敢让你排第二。”
念念弯了弯眼眸,“那就先谢谢殿下了。”
念念微微侧头,没说自己有一二极擅长的曲目,是整个建元都比弹不上的。
琴弦挑的紧容易崩断,挑的松又妨碍软布,念念想了想,干脆一手托着自己的腕骨。
韶安余光见她这般姿势,扑哧笑了出来。
“去旁边闲着罢,本宫帮你擦就是了。”韶安挤开念念,自己坐在木琴正中央。
念念也没客气,去到另一个蒲团,端正坐下。
韶安说:“你也不一样,别的世家女子见到本宫,恨不得离开八丈远,生怕哪里惹我不快,你倒行,心安理得看我擦琴。”
“公主擅琴又爱琴,这琴在公主手里算是享福了。”念念取来糕点蜜饯,放在韶安身旁不远处,“比跟着我强。”
韶安不置可否,她将软布捏成一个小角,细细触弦。
“那戚尚坤呢?”
“跟着本宫,比跟着寇清清强吗?”
韶安并未抬头,手也没有停顿,“本宫眼神甚好,戚尚坤看你二妹的时候,眼里的喜爱都要溢出来了。”
“九载”,韶安继续说着,“我追在他身后整整九载,他冷脸我就哄他笑,他不理人我便缠着他说话,我想,就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但戚尚坤还是那样,对我不理不睬。”
“我也想过,或许他生性就是这样,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塞北冰霜似的,任谁来都融不了他……”韶安急急低下头,深深吸气,语调发颤,“所以我还在暗自庆幸,我永远是离他最近的那一个,只要光景够长,我一定能等到他回头看我。”
念念没有说话,她适时地偏过头,不去看韶安,转而目视着那一盘精致的糕点。
余光却里是韶安胡乱地抹着眼尾。
“直到见到寇清清。”
韶安咬着下唇,有些不甘,“她又凭什么呢?”
“她出身不如本宫显贵,学识容貌亦不如你这般上等姣好,还有性情――”
韶安顿了一下,片刻后叹口气:“她的性情确实不错。”
“可为什么呢?单单性情而论,世间少说上百,怎的就独独是她?”
念念不语。
“瞧”,韶安拍拍手,“连你也说不上来。”
“自然”,念念将清茶递到韶安手边,“我又不是戚将军,能说出来才奇怪罢。”
韶安抬眸看她。
念念笑道:“清儿在我眼里,连针眼大的缺处都没有。”
“你说她配不上戚氏,我却觉得,戚氏配不上她。”
“清儿若是喜欢寻常人家的公子,无论贫富贵贱,图的都是安宁、喜乐的一生,是白首同归、儿孙绕膝。可戚氏,不同。”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灾祸临头时,半点活路都不会有。”
念念淡淡道:“公主出身皇家,看的恐怕更透。”
韶安手心软布忽而落水,她却似无知觉,滞涩道:“――那更是只有本宫,才能保他一族。”
念念点头,“是。”
韶安望向她,“那…他?”
“即便如此,戚将军还是铁了心的,要娶清儿为妻。”软布全然浸湿,已是不能再用,念念看了眼琴弦,发现只剩三五根还笼着灰土。
她轻拨了拨,引出一阵乐声。
“置清儿的生死于不顾,他如何配得上她?”
“……”韶安无言以对,她明明还想挣扎,可话轮到嘴边,却变成了:“那寇清清呢?”
“看书背书、做功课、学兵法。”
“妄想用她一己之力,保戚氏百年无虞。”
念念压了压眉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点,“螳臂当车罢了。”
“可她愿意挡。”韶安犬齿压着微白的唇色,“她愿意。”
念念取来一瓷白的小勺,轻轻搅着放了花糖丁的清茶,“公主方才问我,‘跟着公主,是不是比跟着清儿强’,那我斗胆反问公主,若是有朝一日戚尚坤战死沙场,戚氏跟着清儿,是否比跟着公主要好?”
“公主族亲强盛,到时自可脱离,可清儿呢,她只会一点一点,把戚氏抗在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