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她‘螳臂挡车’,是说她想替戚尚坤挡下身后的压力,让戚尚坤肆意驰骋,让戚氏百年不倒。”
念念温和道:“公主可明白了?”
韶安合着眼,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再睁眼时,韶安眸中滚落一滴,悄然混入清水之中。
涟漪横起,几息四散。
韶安干脆用布料极好的衣袖,擦净了剩下的琴弦。
将琴摆好时,韶安将自己的玉簪给了念念。
韶安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不过等你来中都时,倒是可用它进宫来看望本宫。”
韶安有些别扭的侧头:“你吧,还不错,本宫愿意交你,希望评选后还可再会。”
羊脂白玉的发簪是清润微凉的手感,念念将簪子握在手心,指腹不着痕迹地描摹着簪身的花纹。
念念笑应:“一定 ”
*
细雨不停,虽时而渐消,可不顶伞出门,仍是会兜头湿透。
秦南风空爪子跑了几趟,成功染了风寒。
冬梅也不惯着他,熬了一整锅姜汤,派个家丁在房门口蹲守,出来进去都得喝上一碗。
一开始,秦南风知道是他的冬梅姐姐专门为他熬的,辣涩的姜汤甘之如饴,后来喝的多了,姜味战胜了脑子里的饴,秦南风便揭开瓦,走房顶去往各处。
他染风寒昏昏沉沉,一脚踩空,下一刻跌落念念门前,“砰”的一声,院中乌鹊四散横飞。
没摔太坏,只是扭了足腕,要休息百天。
秦南风欲哭无泪,对着房梁盘算要多粗的白绫,才能够他吊着玩。
念念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他休息。因着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在即,寇大人派来的人手也在日夜守护,秦南风才略放下心,安心养他的腕伤。
这一养,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已过了首日两场。
器乐没出意外,念念一曲技惊四座,连主位上的韶安都大为惊叹,下场后专门跑来嗔怪念念瞒她。
念念却是坦然,直言自己只擅长一首,别的谱都不认,韶安半信半疑,满脸犹豫的走了。
行棋,念念却不是第一。
行棋场地本设在江陵湖心亭,亭中是宋夫子坐镇,围放十几个小桌算作赛地,可近日小雨不止,赛地只能委委屈屈地挪入凤乙楼。
凤乙楼不大,桌桌之间加上帷幛后,更显得拥挤纷杂,春桃等人等在楼外,手心的帕子都捏出了褶子。
风随雨来,吹动春衫,瑟瑟的冷。
春桃紧张的手心燥热。
好在很快,众人陆续出来后,念念也随着走了出来。
她罩着斗笠,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走的很慢。
旁行的是行棋头名,赵霖儿。
赵霖儿的侍女恭敬的举着油纸伞,伞下是赵霖儿掩抑不住的倨傲神情。
她几步行快,超过念念,微微侧头,嗤笑一声:“你也不过如此。”
春桃也举着伞赶过来,闻言,急道:“我家小姐染了风寒!若是平日……”
“咳”,念念咳了一声,嗓音沙哑,“春桃,走罢。”
她的背影有些佝偻,整个人半靠在春桃身上,行步不稳。
“输就输了,装这副娇弱的样子给谁看?”赵霖儿的侍女不满说着。
赵霖儿讥嘲道:“你不看看主座上是谁?”
侍女顺着望去,主座赫然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
“戚……”侍女掩着嘴。
赵霖儿冷哼一声,扭头离去。
而她们混乱交织的背影,映在戚尚坤眼底,却成了若有所思的情绪。
以至于宋夫子来请的时候,戚尚坤才堪堪扭转回神。
他问沈东流:“秦南风呢?”
“屋里躺着呢”,沈东流转着羽扇,“派人看着他了,他走不了。”
“行”,戚尚坤握了握拳,缓缓发木的指尖,“这破评选,够无聊的了。”
“走了。”
“去哪?”沈东流问道。
“寇府,找寇清清玩。”
“玩什么?”沈东流无可难何,“祖宗,你看看多少双眼睛在你身上呢?”
“哪呢?”戚尚坤掏了掏衣裳的兜袋,干干净净,啥也没有,“我可没装别人的眼珠子。”
“……”
“您玩,您玩”,沈东流轻轻一打自己的嘴,“算我欠,行么?”
“行”,戚尚坤一跃,从高台之上翻下,“去盯着城门,没本将手令,谁也不许离开。”
第67章 中都
二日后。
这二日里, 沈东流亲自带兵驻守城门,连个鸟都不放出去。
不过江陵是极平静的,江南第一才女评选吸引着大部分人, 偶尔不在意的,也不会在此时出来招摇。
沈东流百无聊赖地挥着羽扇, 左抖抖右拍拍,妄想把热腾腾的日光呼啦驱走。
说来也怪,前些日子还淅沥不停的雨珠,如今像是被哪个大仙收了, 乖乖滚开,换了干热的阳光来审视众生。
作为被审的一员, 沈东流黑着脸,被晒出了一身的燥热。
江南的初春就是这样, 会儿冷会儿热, 让人不自在;尤其他们这些人又在塞北待惯了, 抗冻不抗热,一到午时,全都在有序中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困顿。
沈东流指使小将又喊了遍号子,看人都精神了点, 这才叫来人,吩咐看好城门, 而他则要梳洗一番, 去凤乙楼当评仪了。
自从前两天行棋赛后, 他家戚将军被寇府无情赶出,这人就跟小媳妇似的, 日日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东流叹了口气, 撩开帐帘,正想迈入,却被忽闪而至的黑影吓了个趔趄。
“东流,真的不对劲。“
沈东流耷拉着脸,“祖宗请说。”
戚尚坤眉尖紧锁,“寇清清不见我,不对劲。”
沈东流深感疲倦:“将军,寇二姑娘还未及笄,虽已被你这厮……这人强行定亲,但说到底,人家见你或者不见你,都得是人家自行决定的。”
“啧,怎么这话到你嘴里这么难听?”戚尚坤特别不满,“什么叫未及笄,什么叫强行?寇清清还有俩月就及笄了,更何况我俩这是心意相通,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那属下先恭喜这对有情人了。”沈东流一肩膀顶开戚尚坤,从他身侧往帐中走去,“……江南第一才女评选结束后,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戚尚坤挑眉:“你还想着寇姑娘呢?”
“想个屁”,大雅君子难得说点脏字,因此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广平王…究竟好在哪了?”
沈东流也不着急梳洗的事了,找把椅子坐下,脚尖勾着另一把甩给戚尚坤。
戚尚坤稳稳接住,跨坐上。
“秦肃这人,若是还在前朝,就算不是储君,也得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可他点背,愣是卡在朝代更迭的时候出生。”
戚尚坤笑他:“没想到,沈三元也有背后说人小话的一天。”
沈东流斜眸瞧他,少顷又扭过了头:“就这一次,听后即焚。”
“行咯”,戚尚坤作洗耳恭听状,“三元请指教。”
“寇府,只有两个女儿。”沈三元盯着帐顶,“你保住寇二姑娘,保住寇家,谁来保住寇姑娘呢?”
“秦肃?”沈东流摇头,“他都自身难保。”
“他如今年岁不足弱冠,看似形单力薄,表面无人在意,但十年二十载,总有一天,他会被更多的人忌惮。”
“那些人里,又有几人愿意驾临荆州,细品品秦肃究竟有没有逆反之心呢?他说他不在意所谓复国大业,那是因为现在有更值得他在意的人,但这些话,又能保准多少时日?”
沈东流敲着椅把,“同根生,还相煎急,他一个外姓人,多少准头?”
沈东流指尖愈发急促,“我不想……不,我害怕,怕秦肃误入歧途,害了寇姑娘。”
这下,轮到戚尚坤沉默了,他静了许久,才试探道:“你有多了解寇姑娘?”
沈东流拧眉,“未出阁的女子,我如何了解?”
戚尚坤一掌拍在沈东流手臂上,“那你妄下什么定论?”
沈东流撤回手臂,不满瞪他。
“我跟你明说罢,若是秦肃独身一人,那他多活不了两天,但兹要是寇姑娘在,秦肃就死不了,你那担心都多余。”
戚尚坤毫不客气:“咱俩是过命的兄弟,沈东流我劝诫你,你把招子擦亮点。”
“秦肃的广平王府你也去过,破烂的跟难民棚似的,大门都不敢使劲拽,就怕它掉了被秦肃讹上。”
戚尚坤抱胸坐着,“他怎么也算个王爷,却连最基本的府邸都不愿意修葺,说明什么?”
沈东流说:“说明他穷。”
“――这是一方面”,戚尚坤捏了捏眉心,直言道,“另一方面,说明他不在意,不在意府邸烂不烂,不在意吃穿好不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这样的人,会想着逆反复国?”
“假的”,沈东流评价道,“我看他挺会装的。”
“但他没有破绽”,戚尚坤说,“东流,你是文人,你应该比我这种粗人看的更透。”
“……”
沈东流没有作声。
戚尚坤叹了一息,“在寇姑娘面前,秦肃像个人,在我们面前,他哪有人样?”
沈东流抿唇不答。
戚尚坤看他嘴硬,便只能继续叨叨,“所以,与其担心中年秦肃突然顿悟‘有志不在年高’,不如好好盯着寇念念。”
沈东流蓦然抬起眸子,与戚尚坤对视。
戚尚坤摊摊手,“盯着寇念念,防止她为了给秦肃找场子,而走上你忧心的那条不归路。”
*
两个时辰后。
宋夫子选出了文章甲等,派人抄写数份,送至了中都来的几位面前。
阅至文章尾处,清隽工整的三字姓名映入目中,韶安叹道:“寇姑娘不仅文章写的好,还有一手好字。”
目下,又是层层帷帐。
为防止文章类同,行棋场的帷帐未撤,延用下来,确实十分方便。
只是辛苦了韶安公主,在帷帐中四翻,翻来翻去,也只捕捉到一行人离去的背影。
韶安看着远去的斗笠,恼的叉腰:“这个寇念念,怎么就不来与我讲句话。”
半晌,韶安又自顾自担忧:“也不知这风寒好了没有?怎么我看她越来越瘦小了?”
她步回主台,指使道:“来人。”
主台三人,官位最小的沈东流认命应道:“属下在,还请公主吩咐。”
韶安蹙眉:“你能不能找点老参、灵芝什么的,给寇念念送去补补?你看她难受的,走路都得依在她的侍女身上,好好的窈窕美人,愣是被这风寒欺负的矮了两寸。”
沈东流苦哈哈道:“属下比公主更急,但江南贼患方消,药材都紧缺,更别说人参、灵芝这种稀罕物了。风寒小病不算要紧,公主只要行行好,放寇姑娘在府中好好调息就是了。”
“你也行行好罢!”韶安一脸的听不进去,“你们带兵打仗的皮糙肉厚,她一小女子,染了风寒就是顶顶当紧的事儿,怎的就不急?”
“何况”,韶安眸子一移,看向别处,“本宫难得看一个人顺眼,自然不想她多灾多病,你若有法子搞些好药材来,无论是抢是偷,本宫都恕你无罪。”
“那真是谢谢公主了”,沈东流恭敬抱拳,很是诚恳,“届时属下被投大狱,公主可别忘了今日许诺。”
韶安冷哼一声,“放心,本宫一诺千金。”
这时,锣鼓声起,三响之后,帷帐张张撤下。
素白而落,再挡不住清和温暖的日色。
台下众人不由得纷纷仰首,位凤乙楼前,于落帐之中,重睹雾散雨净后的如洗澄空。
却不知是谁先起了头:
“骄日浣灵,惠风容我――”
戚尚坤前迈一步,仔细听着。
“明日高悬,皓空无边。”
“主恩何厚,业尽功安。”
戚尚坤喃喃道:“……冯老将军的诗。”
他同众人一齐诵道:“老将折戟,定束波澜。”
戚尚坤回头,冲沈东流喊道,“东流,你听了没,这可是我们做将军的人里,最有学识的了!”
沈东流乐道:“听见了!”
韶安虽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却也是难得地没有发问。她跟着笑笑,像远处眺去。
“最后一场了”,戚尚坤手肘怼怼沈东流,“结束了,我们就要回中都了。”
“别舍不得”,沈东流小心翼翼地躲开那夺命手肘,偷偷给自己揉揉,“两月后,你还得来呢。”
戚尚坤点头,“那是!”
“等寇清清及笄礼一毕,我提着东西就上门提亲,吓死她!”戚尚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吓死寇二姑娘?”沈东流疑惑完,先打自己两下,“呸呸呸。”
戚尚坤也准备打自己去晦气,可他刚要下掌,便对上韶安躲闪的目光。
“……”戚尚坤顿了下。
韶安莹润的眸子忽地充满了希冀,她看向戚尚坤,手指不由得紧张紧攥。
“公主,到时我俩得先行一步,跟戚家军一起骑马回去,您若是坐马车,便不用着急,慢慢行就是。”
戚尚坤算了算,“拢共不差个三五天,路上会派人照应,不必忧心。”
韶安:“……”
韶安眼尾微红:“就没有其他要与我讲的?”
戚尚坤颀长的身姿映入韶安眼底,可亦如十岁的韶安初见他时那样。
戚尚坤没有看她,只道:“没有。”
*
与此同时,中都。
二三人骑马入城,马蹄下是精细的铁掌,行在路上,哒哒生响。
为首的,是一玄衣青年,暗纹绣袍搭在肩上,腰上无刀无刃,却挂系着一枚与他极合不来的金铃铛。
青年神色懒怠,腰身随着马蹄摇晃,步步走步步晃,看的旁人总觉得他要摔下来似的。
可就他这般漫不经心的模样,仍掩不住他的神清骨秀。有行人忍不住看他,他便坦然地直视回去,只是眼下一颗黑痣,映着黑白分明的瞳仁,尤显得他眸色阴沉,毫无生气。
大多数人也就没了看他的欲望。
马蹄起复,向中都深处迈去,直至另一队行色匆匆的轻骑出现,青年几人才握紧缰绳,勒下马蹄。
轻骑领头的问道:“可是荆州广平王?”
“你猜呢?”
秦十翻了个白眼:“不是我们,谁敢大白天的在中都纵马?”
轻骑头领也有些焦急:“殿下命你们轻装简从,肃静行事了!”
“可是不满意?”秦渊如嗓音温和,“那本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