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怎么行?”沈博士喃喃着转身折回府邸,要去牵马,语无伦次道,“沈某与吾儿骑马便可,还是让女人家坐就行了。”
裴弗舟不擅长来回虚应,点点头,只在原地等。
这时候才注意到站在后面的江妩。
他略扫了一眼,微微一怔。
和一旁妆容周全的卢氏和沈蕙相比,江妩竟是极简练的打扮。
她穿了一身纱青色的襦裙,上头压着丹色的衫子,松绿的披帛缠绕在柔软的臂弯,不算华贵夺目,可有一种,红蕖袅袅秋烟里的味道。
大抵是她被迫喝了两日的补药的缘故,白皙的脸颊泛着光润十足的气色,只略施粉黛,乌眉垂眸之下,红唇柔波似的一弯,可惜有点耷拉。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见到苏弈,而是见到了他的缘故,她捏着帕子,好像一脸不大情愿似的。
裴弗舟嘴角略略一哂,朝她走了过去。
第15章 第 15 章
◎突如其来的男性气息,陌生而又灼热。◎
“江姑娘。”
裴弗舟直直地朝江妩走过去,秋光灼灼,落在他脸上,难得有几分和煦愉悦的神情。
“你,”他微微一笑,语气在旁人听来很是关切,“这么快就好了?”
江妩瞧着他那看似惊讶忧虑的表情,杏眸暗暗一瞪。
心中暗自骂了一通,转而心无芥蒂地牵唇虚笑,客套道:“有裴将军请的御医,怕是想不好都难。”
转而想起那许太医当时的说辞。
“江娘子既然说无大碍,那便不是大事。几服药下去应该就好了。若还有什么情况,恐怕另有病情,请务必托人转告在下,在下一定带着最好的针工来瞧。”
表姑母松了口气,劝她,“梁国公府如今背靠太子,驳了人家面子,你表姑父也不好立足。若你真是怯人,同我与国公夫人过个面,便去后头歇着。”
她一想到要去梁国公府就头大。
贵仕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真拂了好意躲着,哪日谁提起来一句倒有些显眼。
何况和亲人选更不是大街上随便抓一个就行,德容言行皆要能上台面。
她当时之所以入了国公夫人的眼,没有别的原因,的确是自己太过招摇,巴不得把自己的好摆在台面上给人瞧。
所以这一次,若她只不过是平平无奇投奔来的表姑娘,哪里有人会注意?
江妩已经盘算好,打算铤而走险一次。
只是....
那是什么御医?说得话只怕尽数是裴弗舟授意的。
大抵,他又以为自己此举是为了吸引苏弈的注意,故意装病引苏弈牵挂,才搞出这么一出事。
江妩抬起眼,盯着那张斯文微笑的俊朗皮囊,很想将她这两日被盯着喝下的补药全都灌进他的嘴里,看他是不是还笑得出来。
裴弗舟垂眸瞥她一眼,见她神情忿忿又古怪,不禁眉宇轻皱,退了半步。
不知道她这脑袋里又在想什么。
其实他还有些话,可四下人多,不好说与她听。
于是转而对僮仆吩咐,“既然沈博士执意骑马,便请沈夫人她们先上车吧。”
说着,立在车旁,差人搬来了马凳,有相请之意。
卢氏母女受宠若惊,裴弗舟是何人?算半个天家贵戚了。今日屈尊来请她们上车辇,这是先前不敢想的。
接二连三地尽了礼数,于是登上马凳,在裴弗舟的看护下,带着贴身女使钻进了车舆。
江妩排在最后一个,临了自己,有些迟疑起来。
本以为裴弗舟会对她视若无睹,可他不仅没打算走,反而门神似的慢慢抱了臂。
没了人,他也不装了,卸下斯文恭谦的表皮,一轻嗤,“江姑娘不上车,是要走着去吗?”
江妩撇撇嘴,针扎似的犯怵,只好顶着那一道压迫的视线走到他身前,双手扶上车沿时。
“我还以为你能忍上半个月的药味呢。”
裴弗舟忽然漫不经心地一哂,而后轻轻从后面绕臂,佯装围护她登车,一阵冷松的味道顿时从她身后蔓了过来,气声遥遥扑到露出的后颈,泛起细细的战栗。
“苏弈是世子。”他俯身在她耳边,停了停,轻嘲似地告诫了一句,“不想做妾的话,就少走那些歪门心思。耽误我功夫,麻烦。”
这揶揄的语调,小刀子似地在耳边划过。
江妩微微启唇,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地转过杏眸,可他什么意思,想让她“走正路”?
她当即不可理喻地瞪了他一记,做出一副‘你这次算错了’的神情。
下巴朝他轻抬,冲裴弗舟盈盈浅笑,淡然中隐隐有一层轻傲,柔声软语地客气道:“放心。就算全天下的郎君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对世子有什么兴趣。”
说着,她伸出软鞋轻轻踢开了马凳,直接提裙一脚直接勾在车沿上,打算直接攀上去,发力前,不忘回头柔柔一笑,补充道,“哦,对了...”
“也包括你。”
“......”
裴弗舟听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
忽而一抹柔影从眼前离去,他忍不住难以理喻地一嗤,低喃了声,“矫揉造作。”
江妩听见了,不再理睬他,抱着给自己争口气的念头,只继续把住车辕,双臂一用力。
下半身便腾空起来,她摇摇欲坠地踩了上去。
在舒州自在散漫惯了,下河摸鱼,上树抓猫,对江妩来说不难。
可偏偏今日穿得软履是新的,鞋底还欠打磨,光滑的木辕像是涂了松油,吃不上她的力。
底心晃了晃,身形一个不稳,竟失重般向后倒去。
江妩眼前天旋地转,惊得低呼一声,紧紧闭了眼,心念要倒霉。
不想,后腰却稳稳落入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
一把将她的身子托住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须臾之间,她清楚地感到一道绝对不属于女子的热度,慢慢透过了衫子传递到腰间。
只隔着不厚的衣料,女子的后身紧紧压在那只微微粗粝的掌心,而那指间持似是因常年握横刀生成的薄茧,几乎剐蹭着后腰那一处娇柔敏感的皮肤。
身后,突如其来的男性气息,陌生而又灼热,激得她浑身一颤,心头跳乱了几分。
就在她悬着身子,呆呆地怔了片刻时,忽而那手腕只轻轻撑了一把,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一下子推扶了进去。
江妩顺势借着力上了车。
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回头去看,只落荒而逃似地钻入车里。
一进去,她赶紧找个角落坐下。
外头迟迟没人说话,半晌,只觉车辇一动,总算缓缓向前而行。
车帘浮动的影下,清风拂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微烫。
.
国公府家大业大,赏秋宴办得也很气派。
到了府邸旁门的时候,已是车马相接。
进了府,拜会国公夫人的女眷已有不少,江妩她们不过五品家眷,只能先等。
卢氏招了二女过去,低声道,“梁国公府三子二女,世子苏弈和幺女苏蓉才是国公夫人所出。其他几位皆是妾侍之子,遇上千万不要叫错了。”
江妩漫不经心地听着,见昔日大宅依旧是雕梁画栋,桃李周汀。
回廊辗转处,一步一景,秋棠盛放。
可惜,她却没有了昔日的激动和新鲜,反而觉出困烦和拘束。
她正恍惚着,忽然屋里的婆子唱了声,“国子学博士夫人,沈娘子,江娘子拜会。”
帘子徐徐移开,一阵沉重熟悉的檀香味道拂了过来。
江妩下意识地浑身绷紧,暗暗握了握手。终于,深呼一口气,垂眸踏了进去。
作者有话说:
桃李周ting:应该是庭院的庭。意思是院子四周种有桃树李树。
和 \"前辟四窗,垣墙周ting,以当南日。\"中“垣墙周ting”里的“周ting”是一个意思。不知道为啥会被屏蔽,只能用别字“汀”来代替“庭”,别被我误导了。
第16章 第 16 章
◎“惊动裴将军亲自寻人的姑娘,是你?”◎
勋爵大,宅大,规矩便多。
即便是客,也要按程序见人。
先等婆子唱了名罢,再一层一层的,从院里的女使跟到屋里伺候的女使,一路引着走进去。
大户人家的讲究便全在这些繁琐复杂之处。
先前的江妩,对这一切感到气派。
她当时从简到繁,因为带着心气儿,所以对于各种规矩习惯得水到渠成。
倒好,正讨了国公夫人的巧儿。
因为她正需要收一个有“志向”,有“心思”,有些胆量的坚强姑娘。
志向,可循循引诱;心思,说明此女精明细心;而胆量么,若是临行前闹着自尽出乱子,还如何去和亲?
彼时江妩顶着这张脸,就这么撞了上去,处处得了人家心意,国公夫人自然是“满意”的。
.
女使引着她们一行人往里间走。
江妩垂着脸,跟在最后面,足下的视线里,从光洁的木板转成那张熟悉的波斯对鹦鹉的织纹毯。
秋初有寒气,国公夫人怕冷的,所以屋子里已经开始烧了昂贵的银炭。
卢氏按照拜会命妇的礼节见过后,寒暄片刻,依次介绍起来。
江妩不抬头,可还是感到一道审视的视线落了过来,只听上座传来国公夫人和蔼的声音。
“沈家的娘子我是知道的,不过这位倒是眼生。彼时衣冠南渡,士族流散,听你说姓江,可是淮南的旧望江氏一族?”
江妩故意呆了一呆,没有说话。
引得卢氏轻轻咳嗽了一声,替她缓解,“夫人说得正是。我这表侄女才来东都没多久,许是怕生。如有失礼之处,我替她先向国公夫人赔礼了。”
“无妨。”国公夫人笑笑,很是端庄和善,她颔首道,“想起我家蓉儿倒是提过,说是洛水河畔结识的沈娘子和她表妹,聊得很投机。来,好孩子,抬起头。”
江妩默了默,微微抬起了脸。
她再次见到了这位差点成了她婆婆的国公夫人。
那妇人正倚靠着凭几,举手投足皆是上流人家的姿态,手中盘着佛珠,浅笑得一如佛龛里慈悲的菩萨。
江妩只觉得心里寒凉起来。
国公夫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垂珠眉间泛起几分兴致,瞧了一阵,点点头道:“瞧着不念不语,竟是个难得的美人。”
而后想起什么,关切道:“对了,前阵子听闻有个姑娘遭了夜禁,惊动了裴将军和金吾寻人,原来是你?”
所以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
东都这么大,江妩这点事情,在这贵女圈子里算是一桩茶余饭后的谈点了。
江妩抿抿唇,蹙起小眉头,唇角嗫嚅道,“回、回夫人。那日我着实被吓到了,而后大病一场,至今还、还、心有余悸着。”
说着,她轻咬舌尖,总算微微红了眼圈。
卢氏在一旁皱皱眉,异心江妩的状况,然而此刻问不得,只好连忙打圆场。
“我这小侄女大病初愈,让夫人见笑了。”
国公夫人浅笑,目光却垂落在江妩交叠的手指上,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果然见那半隐在袖子里手,局促不安地勾来勾去。
才问了几句话,便唯唯诺诺得这般?
她暖声和气地安慰几句,又问:“在东都适应得如何了?可曾去了翠鸣山游览?”
江妩只摇摇头,不敢答错,声如蚊蝇道,“这几日旧疾复发。一直在表姑母府上休息。还不曾远游。”
国公夫人听到这,笑意渐敛,方才那点如获至宝的兴致,彻底阑珊下去。
先前看江妩的相貌相当不俗,年纪也正是好时候,而且,见那眉间隐隐有一段精敏而顾盼神飞的气韵。
可不曾想,竟是个懦弱怕事的病秧子。
大抵是自己一时看错...
国公夫人瞧得时候长了,旁人也好奇起来,悄悄打量起这位舒州江姑娘来,低低议论。
江妩站在中央,垂着眸咬着唇,似是受不住这场面,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披帛,仿佛快要哭了。
果然,国公夫人礼节性地一笑,松了口,“好了。快带她去旁边歇息吧。”
.
拜会完的女眷,各自去了院里前堂,赏花结交,等着晚上的宴席。
卢氏嘱咐二女几句,先行去拜会旁的夫人去了。
沈蕙凑到江妩旁边,小声道:“你方才是怎么了?国公夫人一向最和善的呀。”
江妩只一笑,佯装点了点额角的汗,“国公夫人虽然好,可一身威严气度,我瞧了心生敬畏,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沈蕙听了这一程解释,倒也觉得顺理。
这时候,几个穿着斑斓明艳的姑娘朝她们走来,显然是沈蕙的好友。
各自与江妩打了招呼后,几人便说说笑笑起来。
江妩静静地听着,也不多问。
她们聊起今岁上元宫宴郑贵妃头上的簪花,洛阳城中最华贵的钗环铺,谁家养了昆仑奴和新罗婢。
全是洛阳贵女们最热衷的话题。
江妩从前不懂这些,曾经努力地融入,默默记下那些新奇玩意的名字。
可如今呆了一会儿,就有了点无趣和困意。
她寻了怕风寒的借口,暂且拜别了沈蕙她们,悄悄离开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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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到底是国公府,气派的庭院景致竟随着时间的移转而有了变化。
下午那阵子过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着,可见山石与飞檐,池塘与回廊的错落有致,真是别样意趣。
现在一入了昏色,华灯下,那些亭台林木的轮廓变得深刻而突兀起来,似是被炭块涂了一圈,落在眼里,暗藏了一种深沉和悠远。
这一朝民风开放些,男女大防算是维持个君子之礼,点到为止。
江妩抬头看过去,回廊另一头,传来郎君们高谈阔论的声音,而只隔着一条观赏用的小溪,这边算是女眷们呆的地方。
按着流程,吃完宴席,便要一众去前庭提灯赏昙花、秋菊这些名品。
她是没什么兴致,只想去个僻静的地方避一个晚上,然后溜之大吉就行了。
离那些喧嚣越远,她的心情也愈发轻快起来。依照着记忆,总算寻到了那间客人休息的小花厅。
步履盈盈地紧了几步,江妩跑了进去,往花厅里一巴望。
见里头已经有了一位同她一样躲避喧嚣宴席的‘不速之客’。
斜阳下,那身形被一条乌黑的革带将腰身束得相当利落挺拔,余下的带鞓和鉈尾是规规矩矩地盘在腰间。
他坐在矮椅上,一手握拳撑着额角,眉头轻锁,似是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