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弗舟赶在街鼓敲响前回了思恭坊。
到了裴府门口,他一跳下马,便有家仆迎了上来,殷切地唤,“少郎主回来了。”
裴弗舟将缰绳递给小厮,绕过影壁,只瞥了一眼。
庭院寂寂,梧桐影残,前堂幽黑着,还未掌灯。
裴弗舟一蹙眉,问,“父亲不在?”
“郎主在书房。”
裴弗舟哦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初秋未深,风过凉亭,似是带了几分冷意。
梧桐叶吹落下来,干枯的叶子抓在石板上,刮出一阵阵细碎的声响。
裴弗舟坐在案几前,翻了两页兵书,却被外头那细碎声音扰得心里怪异,一页都没看下去。
他闭目吸了口气,干脆躺回床榻休息。
案头那一盏明灭的灯火,勾勒出一张俊朗淡漠的侧脸。
他凝着那一点光,思绪混乱,竟慢慢睡着了。
睡梦中的裴弗舟,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仿佛突然浑身燥热起来,英挺的鼻梁上泛起一层细密的薄汗。
过了一会儿,这股热似乎让他无法忍受起来。
片刻,他眉头紧缩,下意识地抬手解开了内衫的暗扣,胡乱一把扯开,前襟两开,露出一大片结实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晚风轻拂,那俊脸上难受的神情总算缓解。
再次醒来时,已是夜半。
裴弗舟猛地一睁眼,忽然地坐了起来,方才旖旎的梦境,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他抬手一抹,惊觉额头出了不少汗,似是消耗了不少体力。
自己分明没喝酒,却有一种脚底发软的错觉。
他重新陷入了沉寂,后知后觉,才敢回想起方才那个不可说的梦。
梦里有一处隐秘的私宅。
一进去,只见屏风上山水飘渺,墙壁挂着各种大家之作,布置得很是雅致。
他穿过层层青色的落帐,来到榻前,只见榻上有个穿着薄纱的娇妩女子,似是刚醒来。
她见了他,坐起身,款款依附过来,手臂绕上他的腰身,很是乖顺。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可手掌触及之处,无不是细腻柔软,每行一寸,几乎引人心弦一震。
他眸色沉了沉,于是顺势搂上那人的腰,有些事情即使没经历过,似乎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结束时,恍惚看见了一抹咬唇呜咽的脸,他只抵着光洁的额头,气喘微微。
这时候,他才在汗水中慢慢睁开了眼,不禁万分错愕......
此刻,裴弗舟才看清了被压在下面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好友苏弈口中那位“喜欢的人”——江妩。
她那一双眸子,正无比戏谑地瞧着他,眉眼如勾,似是带着一种解气的痛快......
裴弗舟不可置信地一退,胸口气涌如山,忽然就那么醒了过来。
......
他缓过神,咽了下喉头,向外看去。
黑漆漆的院落里,柔软的月光被梧桐利落的树影颠簸成了一池碎波。
伴随着直棂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他终于彻底清醒。
不由牵唇轻嘲。
他和江妩这古怪的梦,简直不可理喻得可笑......
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世他们真有点什么,可真不至于,让他能走到失了理智的荒唐地步。
很快,他认定那大抵是这几日接连的疲惫与疑惑,让神思太过耗费,才发了这梦。
他不屑一嗤,而后发觉手掌处竟有空虚之感,似是还残留着方才令人沉湎的柔软起伏触感。
裴弗舟脸色冷厉,立即利落地起身下榻,只将湿透的上衣一脱,用冷水冲了两把身子,直接抄起横刀往院子去了。
*
清晨时,裴弗舟浅眠一阵,醒后往前堂时,他父亲裴肃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廊下。
裴肃清了清嗓子,见裴弗舟像没听见似的,脸色一愠,捏着胡子尖,抬声叫住了儿子:“晚归不拜,晨见不言。如今这家里还有没有礼数了?”
裴弗舟这才脚下慢慢停住,转过身来,站在梧桐影下,草草行了一礼,“父亲。”
裴肃哼了一声,一拂袖自廊下走入庭院来,斜了一眼,几乎吓了一跳。
只见裴弗舟原本俊朗的眉眼下,泛着两道青黑,神情有些不耐烦。
裴肃目瞪口呆地瞅着,问,“昨日你下勤去哪了?一晚上没睡?”
裴弗舟一夜都在烦闷,本不想开口,又不愿裴肃拉着他问东问西,简短道:“昨夜有些事务,去了一趟国子学博士沈府。晚上处理完事务才歇。”
裴肃一听,神色缓和,“沈居学那个老书袋子,还算循规蹈矩,不怎么参与党派之争。”,他放心下来,和声道,“不是和苏弈混一块就好。”
裴弗舟没有说话。
裴肃看了他片刻,察觉出不对,忽然两道浓眉当即立了起来,方才那点温情顿时消散,不禁骂道,“混账。”
“我说多少次了,少和姓苏的来往!陛下恐有易储之心,那梁国公府站错队了,来日不会有好果子吃。”
裴肃身为吏部尚书,整日面对圣颜,对朝堂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元后已逝,继后盛宠,皇帝虽不肯下定论,可的确对继后的七皇子有了偏心,开始挑剔元后所出的太子。
再加上近来的朝堂之事——梁国公府的人不擅打仗,却还想揽战功,结果边关失利。
恐怕要倒霉了。
裴肃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跟着梁国公府站在太子那头,简直傻得可以,不禁冷声一哼,“这阵子别和苏弈来往了。过几日休沐,你同我去拜会一人,不许找借口推辞。”
裴弗舟剑眉轻皱,不理会那话,只道:“太子稳重仁德,并无大错。父亲现在就做决断,难免太早。”
裴肃高声说放肆,“你最近给我少议论宫闱事,不然裴氏一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还有,朝堂不是你叔父那般整日打打杀杀就行。哼,你们武的莫看不起文的,暗箭不比真枪来得弱。”
裴弗舟不想跟父亲没完没了的辩解。
裴肃看着自己唯一剩下的这个儿,思及他早年失母,十六七就跑去边关吃过苦,如今算是年少峥嵘,给裴家十分长脸......
他心里一软,语重心长道,“你都二十了,收收心罢!前阵子你大病一场,连个贴身照顾的人都还没。上次和你提的太常寺卿之女,三品之家,贤良守礼,又是张氏大族,考虑的如何了?”
裴弗舟一听这个,直接冷了脸,敷衍道:“我对她没兴趣。”
“逆子。”裴肃气道,“你都还没见过人家!”
“见了就更没兴趣了。” 裴弗舟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他看到管家正要传早膳,于是趁机向前一拜礼,道,“儿子先出门去武侯铺了。”
裴肃瞪着这叛逆儿子离去的身影,留在原地发火,抬高嗓子道:“娶妻娶贤!我和你娘也是这么过来的。我裴氏门风清正,若是染上养外室的毛病,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裴弗舟听到“外室”那两个字,不由足下一慢。
想起昨日梦中的关于江妩的那一番景象,他唇角一抽,几乎是不可置信地轻嗤一声。
不至于。
他裴弗舟真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
第12章 第 12 章
◎和裴弗舟下辈子都绝不可能。◎
自从犯夜禁那事之后,江妩便长了记性,老老实实地呆在沈府小半个月,没再随意跑出去玩。
这日,江妩闷头练习女红的时候,抱穗突然小跑进来,道:“姑娘,舒州来信了。”
江妩一听,放下了针线,脸上立刻华光一闪,“快给我看看。”
接过来信,竟是比寻常还要厚些。
里头一共有两封,一封是耶娘十分记挂她是否安好,又非常隐晦地问了几句亲事如何。而另一封,字迹尚且幼稚,勉强成帖。
江妩只捏着第二封信笺会心一笑,“楼儿长进了,如今开蒙学字,都能给我写信了。”
这是江妩的幼弟江楼给阿姐写的信,写了满满两页,说起家里的狸奴又上树了却不见阿姐去捉,说起自己给阿姐留了糖糕,问她什么时候和姐夫回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江妩想起幼弟的小脸,不由笑笑。
在家时,江楼总是和她一块胡闹,有时候还会吵架;可如今分开了,这幼弟倒像是长大了很多,和姐姐的情分才凸显出来。
江妩一直想着,等在安定下来后,把耶娘和弟弟接过来,再在洛阳给弟弟寻一家更好的私塾。
也不必困在舒州小城,像父亲一样,小半辈子都求路拜谒无门。
这么一来,和陈家的事情若是成了,倒也算是近水楼台一些。
思及此,她长睫微垂凝了凝。
待她看完了江楼的信,抱穗上前一步,神情颇是严肃,悄声附耳,“姑娘,还有一事,但也不知几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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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见抱穗支支吾吾,于是抬手叫旁人先回避。
她将门帘一放,才转身疑道,“怎么了?”
抱穗深呼了一口气,低声道,“此事也是我今早才打听来的,姑娘且留心就行。”
江妩不解,“到底怎么了?”
抱穗咬咬唇,“今早......奴只听说,那位陈家的大郎似是已经...有了个通房。”
说完,听江妩没说话,快速虚眼瞧了一下,立即补充道,“姑娘就一听便可。这等内宅私事,卢夫人未必知道得全,也就我们这些下头的人,会多留意些。”
说着说着,见江妩的脸色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虽说江家已经是凋敝旧望,可家门风气还是在的。江家郎主只有夫人一个,不曾纳妾,也没有通房。平日夫妻二人磕磕绊绊,可感情一直是和睦的。
她们姑娘更是自在惯的人,真要是这般,难免日后要扮贤良,学着打理后宅那些事。
抱穗本以为江妩会大吃一惊,当即去找卢氏说此事,可不曾想,她脸色沉定片刻,随即恢复了平静。
江妩眉眼凝了凝,只喃喃道:“有朝一日,去面对另一个同自己夫君关系亲密的女子,那会是什么感觉......”
她不意外,其实这在东都新贵里头,不算什么稀奇事,只是真放在自己身上,难免觉得别扭。
为了赶紧避免再次走上那条绝境,她愿意去试着妥协,大不了再和离就是了。
和亲之事没彻底过去,只要她一日未嫁,就一日不敢松下这口气。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选?
抱穗却很替她焦急,“那姑娘可得想好了。虽说郎主将您托付给这边,可很多事情,咱们也得自己打算好。再说东都这么大,姑娘多出去走走,擦亮眼睛,两条腿的郎子还不好找么?”
她掰着手指道:“我听说丞相家的小公子,房里清净,还未婚配。”
“他好像喜欢在外头喝花酒。”
“去年明经及第的左拾遗,都说他年轻又样貌好,很会写诗。”
“嗯。所以他和那些平康坊的歌伎很熟。”
抱穗抿抿唇,试探道,“苏世子如何?我瞧着,其实他对姑娘挺好的。”
江妩坚定地摇摇头,“他对谁都很好。”
抱穗叹口气,忽然想起一人,眼里泛着光芒,“裴将军怎么样?他可是武侯呢,威风得很。不少贵女都心悦于他,有那么多人喜欢,必定是不错的选择。”
话音刚落,江妩立即变了变脸色,断然说“不行!”。
抱穗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一跳,睁着眼睛怔怔地瞧了过去。
她察觉自己反应过度,于是缓下了声,随口敷衍道:“其实...既然那么多人都心悦于他,自然不差我一个。”
说着,她漠然垂下眼。
抱穗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她和裴弗舟,莫说上辈子,就算是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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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江妩一直没等来陈家订下的及笄礼的日子,此事姑娘家也不好主动开口问,一颗心就这么忐忑不安。
这日早上,江妩照旧醒来后,去给卢氏问安。
一进前堂,却见卢氏和表姐沈蕙都在。
卢氏抬起头见到她,心情很好的样子,笑着招呼道:“阿妩来了,坐,正要去让人请你呢!”
江妩疑惑地走过去,看到卢氏手里拿着一封红信笺,不免隐隐有了点盼头。
她浅笑道:“表姑母今日可有什么喜事?”
卢氏点点头,将一个红信笺递给她瞧,说道:“自然是好事!梁国公夫人办了个宴席,请了东都不少贵女和家眷的,这次也请了我们去。对了,一会儿你表姐去西市瞧瞧首饰脂粉,阿妩你也一同去吧。”
江妩浑身一震,笑容当即凝固在唇边,而血液似是骤然停止了流动。
堂中的笑语和景象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起来,而视线里,唯有手中猩红色的信笺,变得格外刺目。
像是一道烫手的催命符。
她轻轻咽了一口嗓子,终于,双手颤抖着缓缓打开了信笺,几乎是鼓足勇气地看了过去。
日子是八月初六,也就是三日后。梁国公府宴庆宾客入赏秋局,共赏秋色。
江妩快速看完,却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
她分明记得,自己顶替表姐去的那场宴席,并不是什么赏秋宴。
思及此,她忽然感到一阵恶寒突然窜上了后脊,仿佛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态似乎正在加速发生.......
江妩缓了口气,努力提起一丝笑容,对卢氏道:“表姑母,我与上京那些人都不熟,还是就不去了吧。”
卢氏看了过来,有些惊讶,说那怎么行,“这才是结交的好时候。你在东都早晚要多认识一些人,此次正是个机会。”
卢氏另一层意思其实也是为自己想,若是她只带着自己的女儿,而不带着投奔的表姑娘去,旁人该怎么说她这个当家主母?
于是再次肯定道:“你莫要紧张。到了那日,我自会和你俩一同。彼时给你引荐些人,也算见见世面。”
江妩思绪乱得很,只觉得眼皮狂跳。
她胡乱寻了个借口,推辞了和表姐去逛西市的好意,而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去的。
回了房,脚底一软,几乎是瘫坐在矮榻上,呼吸也变得紧促起来。
抱穗吓坏了,望着江妩苍白的脸色,俯身忧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妩抚着胸口不语,慌乱的眸色中很快便浮起一层沉静。
她心虚地小声喃喃道:“我、我忽然喘不上来气。下午去请个医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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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府散出去的请帖很快便都有了答复,虽然宴席有些突然,可几乎没有拒绝的。
苏弈坐在庭院中,从答谢贴中翻来覆去地找,始终不见沈府的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