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往下,他送的一身襦裙就这么穿在她的身上,在秋光之下衬得整个人格外明艳。
他很奇怪,江妩年纪轻轻,可平日几乎穿得朴素简单,于是上次叫铺子的制衣娘用最鲜明的颜色去堆砌就好。不成想,江妩这般打扮,甚至比他以为的还要娇娆几分。
江妩满目狐疑,抬手摸上发髻他方才触碰之处,轻轻侧头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随手从盒子里拿了一个罢了。”裴弗舟语调波澜不惊,眸子在秋光下染上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不觉露出几分温和的意味。
江妩才摸出来那个形状,哎呀一声,忍不住接道:“你给戴这个做什么......”
裴弗舟视线看着她,见她似是下意识地顺手又要摘掉,他赶忙一拂袖转身便往前走,嘴上转而催促起来,淡声轻斥道:“别磨蹭了。今日宾客不算少,再不进去恐怕寻不得适当的位子。”
江妩嘴唇一努,简直不解其意,瞧着他莫名其妙的背影,不禁喃喃一句,“这什么人呀.....”
裴弗舟这时候步履只走得飞快,没有等待她的意思。江妩没办法,只好也不再纠结方才那事,提衫便赶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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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妩在在与裴弗舟混入人群中之前已经迅速带好了帷帽,轻蝉翼的薄纱落下来,模模糊糊的一个脸庞的轮廓,任谁都不能确定她是谁。
她跟在裴弗舟的身旁,随他走入马球场。
士族贵女们身上各色浓郁的熏香混杂在一起,只觉得一时落入了繁花丛中似的。
她紧紧跟着他,那笔直的幽蓝色的背影离她很近,近到鼻翼间依稀可闻一阵淡淡的冷香,在这一片热闹的靡靡之意中,倒有几分茫茫众生,唯他欲与光同尘的味道。
江妩抬眸看过去,眼前的肩线宽阔又坚定,往下渐渐收身,一条革带束出了一把精坚的腰身,她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觉得,若是不看其人,在这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堆里,唯有这个后背是坚实而可靠的。
胡思乱想之际,忽然耳闻有人唤了裴弗舟,叫他道,“二郎来了!”
这一声,引得了周围人的注意。
女眷们纷纷瞧了过来,落在裴弗舟身上,目光暧暧,互相掩唇羞怯地浅笑起来,然而又见裴弗舟身后有一女子相随,不禁纷纷皱眉,转而有些黯然又好奇。
唤了一声裴弗舟的那位郎君走了过来,穿着青色窄袖袍,带着幞巾,手中持着一把偃月型的球杖,往地上一戳,爽朗地笑道:“二郎,你可好久都没来。今日怎么有空?”
江妩有些紧张,还好裴弗舟比她高,她垂了眸,往裴弗舟的身后站了站,尽量不要太过引那人的注意。
她生怕被多盘问,裴弗舟却很是无所谓,脸上牵起那种不失礼貌却保持距离的淡淡弧度,只道:“等过了秋就没得瞧了。想着许久没来,便索性看一看,也算歇息歇息。”
那人笑道:“看有什么可看的,我说得却是你很久都不打了。还记得当时你在马球场,那身姿......啧啧,你若是今日同我一队,我们赢定了。”
裴弗舟淡淡微笑,“那怎么行,且偶尔让着对方一点罢。”
说完,那人听了不禁哈哈大笑。
江妩暗暗抿唇,心想裴弗舟这也太自信过头了,如此模样,一点都没变,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倨傲啊。
她正心中轻哼一声,只听那人“咦”了一声,似是往旁边探了探头。
“这位娘子是谁?......你们,是一起的吗?”
这个架势可不太妙。
江妩提了口气,愣愣地站在原地,想怎么应付才好,裴弗舟却轻轻笑了一声。
只听他十分自然地答道:“吴兄既然知道......何必再多问呢?”
江妩不禁怔了怔,他这是何意?
那吴家郎君此时面色不禁有些尴尬起来,他噎了一嗓子,只好压低声音凑近裴弗舟,用气声道:“你......你不是和太常寺家的张娘子已经订下婚事了?虽然你今日这个.....也不奇怪,可二郎,不是我说你......你这、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裴弗舟附耳听完,眉梢轻轻一挑,却只微笑道:“哦?那又如何?”
他嗓音淡泊中带着点轻笑,只将那几个字故意说得有些许轻挑之意,听得吴家郎君几乎是目瞪口呆。
“......不是,你好歹遮掩一下.......外头的人你直接在成婚前就带过来。你难道不知道,今日张家娘子好像也在。若是被你爹知道了......”
江妩皱皱眉,总觉得不对劲,‘外头的人’?似乎已经与她和他商议的初衷有些离谱了。
然而眼下她最好闭嘴,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引起更多波澜。
她轻轻咽了一下嗓子,只好交给裴弗舟去应付。
吴家郎君这时候不掩其震惊,叹了一口气,道:“我知你一向胆大,可你这也未免太草率了.......不过,你居然也会找外头的,我倒是更意外这个事。”
裴弗舟只淡笑一声,轻轻拂袖道:“好了。方才不过是与吴兄玩笑几句罢了。其实,那婚事我还不曾答应。外头不外头的,未免这个词还不太适合。”
那吴家郎君愣了愣,转而才朗笑出声,“你可吓到我了。不然,我真以为你那大病一场,转了性子。对了,我倒是想知道这个......”
然而,那话一落,裴弗舟一把抓起了江妩的手腕。
轻轻用力,便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
江妩一时踉跄几步,反应过来后,人已经不知怎么就贴进了裴弗舟的胸怀中。
肩头一热,他的手轻轻覆盖了上来。
江妩愣了愣,意识到这个动作和距离已经十分得暧昧,她浑身立即僵硬起来,倏地脸色一变,只欲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掌控。
然而,那只手的力气却十分惊人,只箍住她的肩膀,微微一用力,便轻易压制下了她暗暗不安的扭动。
掌心的温度一阵阵传递过来,江妩不由得“腾——”地红了脸。
她这时候才明白了,裴弗舟方才欲言又止,可不是要她只是简单擦擦汗,拉拉袖口这么“肤浅”的事情。
怕是那位张家娘子对他情根深种,他这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连自己以后的好名儿都不顾忌了。
毕竟,堂堂三品之官家的大户娘子,谁愿意找一个还未婚配,就已经开始有私豢宠姬癖好的郎君呢。
还这般光天化日,明目张胆。
帷帽一带,她说旁人认不出来。裴弗舟倒好,干脆将计就计,索性按照更引人遐想和猜测方向去引导。
他这颇为轻浮的举动,旁人落在眼里,猜他尚未娶亲便携妾同游也好,猜他千金一掷只为与某坊的佳人共度良辰也罢.......
这人都已经不在乎了。
江妩先前只觉得裴弗舟是性情冷淡,不好相与。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他这一肚子的黑。
吴家郎君张了张嘴,不禁一震,虽说携美人同游这事情并不算什么,可眼见发生在裴弗舟身上,实在是有些诡异......
甚至是,十分的别扭。
更何况,他居然还这般暧昧地搂过这位娘子,二人俨然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吴家郎君半天挤出来一句话,“二郎你......你还好吧?”
裴弗舟却牵了牵笑意,只单手将温香软玉往身边压了压,“怎么了?我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吴家郎君哑然,良久,连连摇了摇头,虚应笑道:“没、没什么。”他面色尴尬极了,左右环顾,像是受了惊吓似的,只道,“你们快快进去吧。我得先去旁边准备了.......”
裴弗舟微微一笑,说“好,”不忘嘱咐道,“一会儿上场,记得集中阻拦他们后方。”
然而那吴江郎君大概是没听见,只顾着赶紧落荒而逃地走掉了。
裴弗舟眼见那背影,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叹气。
......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怀中有一声低低的怨怼。
“我说,你现在可以松手了吧......?”
裴弗舟回过神来,见江妩还被他自己展臂单手拥着,她一双眼睛透过帷帽乜了过来,十分地尴尬又无奈,还带着微微的羞愤。
裴弗舟盯着她的脸,欲言又止了片刻,忽然把手一松,顺势轻轻推开了江妩。
他别开视线,垂眸轻轻掸了掸锦袍上她带过的位置,淡声道:“别误会。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江妩站直后,见他这架势,不由心里一塞。
方才被突然那般,如今他还嫌弃了是怎么。
江妩觉得失了好大的面子,脸色慢慢涨红起来,没好气道:“你这可跟先前说得不一样!怎么,你怕不是要坑我?”
裴弗舟听得眉头一皱,不由慢慢道:“我怎么就坑你了?......分寸我自会掌握,点到为止,我心里是有数的。”
江妩噎了一下,一口气闷在嗓子,不禁轻嘲一声,“你好大的脸。刚才都那般了......也算点到为止?”
“不然?”
裴弗舟忽然调转视线看过来,一双眸子无波无澜,英俊的眉毛轻轻蹙着,仿佛无事发生。
“那吴家六郎,是大理寺卿之子,平日最喜欢问东问西。若我不先震一震他,怕是直接就要同你问话了。你不是不想让旁人知道你?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来,对你有几分兴趣,我赶紧将他速速打发走,这不也是替你考虑。”
他说得十分有理似的,江妩哑然须臾,不禁哼了一声,道:“话都让你说了?你可还真是个好人。”
裴弗舟对她的愤怒并不在意,眸光轻睨,“怎么,我是事出有因才出此下策,一会儿等我们坐过去,便不必如此了。如今说清楚,我不觉得还有什么。倒是你......”
他目光沉了沉,嗓音沉沉地疑惑道:“你如此激动,脸都红了,该不会,对我真误会了?”
江妩被他这般盯着,心里直发虚,然而眼下若是承认自己的确是误会了一点,似乎也太丢脸。
她忍着气,勉力平复下心情后,总算冷静下来,抿抿嘴,揭开半边帷帽的轻纱对裴弗舟嫣然一笑。
裴弗舟怔了怔,只听江妩慢条斯理地柔声道。
“有你那句话,我就放心了。方才的事情,我也理解。你先前不是说过拿我当男人,其实彼此彼此,我亦是拿你当个阿姐一样的同伴来处。说句实话,你碰我,我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的,还请你也安心。”
“......”
裴弗舟听她把他当‘阿姐’,不禁发出一声清冷的呵笑,他一抿禁唇,微笑着说,“很好!”
“......既然都说清楚了,那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容易很多了。”
“我还是有点好奇,你不怕你父亲了?”
裴弗舟默了默,“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辈子不想娶一个压根就不感兴趣的人。”
“这个人不感兴趣,下一个人又不感兴趣,什么时候是个头?该不会要我一直帮你吧?”
“所以这次需要做绝一些,这样我暂时就不会被安排婚事了。”
江妩不禁一哂,“你自毁前途啊,这要是后半生没找到合适的夫人,可千万别怪我。”
裴弗舟眼梢一斜,没有说话。
江妩深深叹口气,道:“行,我知道了。你得记得,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二人在门口又悄悄商量了一番,当即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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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马球原本是军中之戏,像裴弗舟这般从武之人,从前都会得到过这方面的训练。
马球场上,亦是继承了武风的特色,开场有几名粗壮的大汉吹响了号角,好似战场大开。
裴弗舟和江妩入座之时,刚好最后一声号角落了下去。
两队手持鞠杖的人马纷纷策马走入场地,四下里一片欢呼。
宫里的马球没什么意思,打球都是谄媚,无人敢真的去圣人手底下抢。可外头的不一样,厮杀起来十分带劲,众人都在等着瞧谁先夺得先筹,因此全部目光都等着瞧那一场好戏。
然而裴弗舟和江妩却不一样,旁人在等开球,这俩人的视线却在满场找人。
江妩眯着眼睛看过去,“张家娘子大概长什么样?你别是也没见过吧。”
“偶然见过,没说过话而已。她脸比你要长一些,瞧着比你文雅。”
江妩琢磨了一番,收回了目光,皱眉看裴弗舟,“你什么意思,我不够文雅?”
裴弗舟轻嗤,“你还行吧。那太常寺卿平日掌管祭祀礼乐,规矩一大把,教出来的娘子自然也是一样。不像你那么悠哉悠哉的。”
江妩抿抿唇,一时没听出来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找到了。”
裴弗舟突然说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微微侧身引她去瞧,“你看见了么。穿着褐色翻领袍,梳着单髻的那个。”
江妩朝着那个方向左右环顾,忍不住急急问道:“在哪,在哪?”
她脑袋一动,帷帽后头的轻纱便拂过裴弗舟的下颌,扫来扫去,带着点清香,惹得他微微发痒。
裴弗舟不自觉地挪开一些,贴着她身旁靠了过去,再次说道:“那个正侧头,同旁边那位娘子说话的......”
“哦、哦!看见了。”
裴弗舟有点无奈,她看见了张家娘子,比瞧见了他送的那些配饰好像还要激动,只听她慢慢道:“原来你最后要娶的是她呀.......和你看着还蛮般配的。”
他不懂,姑娘家对这些七零八碎的坊间传闻最感兴趣。
更何况,江妩上辈子还真不知道裴弗舟的夫人什么样,今日总算见到,格外新奇。
忽然,江妩低呼一声,“哎呀,她朝你瞧过来了!”
她说着,不由一激动,身子便不自觉地朝他轻轻靠了靠,他的左臂突如其来地触及到柔软的躯体,仿佛比方才更故意而为之的时候,更教人心中一僵。
裴弗舟咽了咽喉头,本能地想要避开一些,然而他默了默,只好继续僵直地坐在那里,压低声音问,“如何了?”
“还在看你呢。她可真喜欢你呀。”
江妩长长地感叹,“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裴弗舟有点生气,“你不要出尔反尔。赶紧看看现在如何是好?”
方才为了应付吴家郎君,他倒是一应急,反应快着,可真开始坐在这里,需要主动做一些有的没的之类亲密举动,他反而有点慌乱。
想着是不是再顺势搂一下,可手臂直直地僵在那里,怎么都不好意思再去抬起来,放在她的肩头了。
正踌躇着,忽听江妩道:“要不然我给你假装擦擦汗吧。”
“今天起风,我怎么可能会出汗......”
“放心,那不重要,装装样子而已。这招管用得很。”
裴弗舟默了默,只好答应。
他将腰身挺直一些,坐得格外端正。
江妩举着帕子停在半空,十分无奈,“.....你这脸不对着我,我怎么给你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