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听裴弗舟还敢顶撞,胡须气得起飞,高声道:“放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那父亲想听什么?”
裴肃抬袖在虚空点了又点,直摇头冷笑。
“当初,就不该任凭你离家去北庭都护府寻你叔父.......三年.......边关三年,把你性子都养得野了,忘了你老子是谁!”
裴弗舟垂眸微顿,答道:“我没忘。”
裴肃狠狠冷笑,“没忘?”他负手信步走来,停在裴弗舟身旁,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你没忘?.......我先前同你说过什么?你今日又干什么去了!”
裴弗舟脸色清冷极了,抬眼道:“张岳今日同父亲又说什么了?”
“说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张岳说什么?”裴肃气得发笑。
“......他女儿去道德坊看马球,还未结束便回了家。一进门,哭哭啼啼。我恰在他府邸做客,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裴弗舟吞了一下喉头,他闭上了眼,没有说话。
“你当时也在马球场,可对?”
“是。”裴弗舟干脆道。
裴肃冷哼一声,“你当时同谁在一起?”
裴弗舟稍稍犹豫,遂道:“没有谁。”
“哈!——”裴肃抚膝大笑,“你再说一次。”
裴弗舟抬眸,眼光微寒。
“没有谁。”
裴肃闻言,倏地脸色大变,当即拂袖逼近,冷声暴呵,“张家娘子说你养了外室!——”
他气得胡须微颤,抬手指着裴弗舟,道“......你尚未成亲,竟公然将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你可知,我当时听了丢尽脸面!”
裴弗舟一皱眉,当即应声,“那不是外室。”
“那你说她是谁?!是谁?”
裴弗舟听罢,竟是有些始料未及。
他起初十分担心,以为父亲无意中知道了今日之事是江妩坐在自己身边。
然听他方才所言那句,大抵张家娘子也并不知道他身边的人是谁,父亲亦是如此,所以才会在此相问。
裴弗舟淡淡舒了口气,他抬眸,不改言辞:“父亲。我说了,没有谁。”
裴肃气得笑了一声,“没有谁?那你本事很大了是么,从哪里找的人。是你狎///妓?与人厮混?还是什么......你把名字说出来,我大抵还会饶你。”
裴弗舟一顿,“父亲这是要用官场那套威逼利诱那人,好给张家一个交代么?”
“还不是你惹得好事!”
裴肃高声压了过去,“.......如果与张家联姻,张家世族日后与我们同根连气,我裴氏何其稳固?没有这样一个百年世家做底,你以为,光凭你姨母一个贵妃之位,来日圣上不会突然有一日忌惮我裴家功高震主,削官夺职么!”
裴弗舟听了却冷笑,面孔寒厉,“父亲糊涂。就算联姻又如何?圣人一言,天下之人生死尽在掌握。就算张家世族百代,不过是圣人一念之差罢了,又岂会是完巢?”
裴肃面色阴沉,听了裴弗舟这话,反而眉目拧得更深,狠声道:“若是你兄长弗风在......若是弗风尚在!......”
“兄长在,又如何?”
裴弗舟心中一痛,冷峻的脸庞调转过来,定定地看着裴肃,“兄长也要做个牺牲品么?”
裴肃当即将茶瓯一把拂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裴氏家业,不可败!若是来日棋差一着,毁在我手上,你让我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裴弗舟向前一步,剑眉利落,“有我。”
“凭你?”裴肃嗤笑,“就凭你——”
“太子仁德。”裴弗舟一字一字道,“我自会用我的方式保全裴氏。”
裴肃一听,裴弗舟又同太子站在一条船,几乎气得身形微晃。管家连忙扶助,颤着声,劝道:“少郎君少说几句话吧!郎主也是为您好呀!......”
他转而又劝起裴肃,“郎主消消气.......少郎君定会明白您的苦心和用意的。”
“他明白?他明白什么!”
裴肃拂袖推开,自行站立起来,“逆子!你今日告诉我那女子是谁,再同我去张岳家负荆请罪,我且饶你!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动用家法治你!”
裴弗舟听后闭目一笑,“那么......还请父亲责罚。”
他说着,抬手去解锦袍,大有从容赴死的神情,“还望父亲责罚过后,替儿去一趟张寺卿家。就说......”
“这联姻,弗舟否了。”
......
日暮时分,天边晚霞漫天。
裴府的庭院,寂静无声,凋零的梧桐叶无声地落了下来,与石板摩擦出刺啦的声响。
裴弗舟听在耳畔,竟觉出万分平静
他早已褪去了锦袍,上身唯剩一件白色的中衣,下身则是一条长裤,在众仆的围观之下,他跪于院子中央,膝底传来生硬冰冷的触觉。
抬眼望,一片日落平西之中,寒鸦点点如黑漆,流云聚散,看得人炫目。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江妩,这个时辰,她大概已经该归家了吧。
耳边嗖的一声,他咬牙一发狠,肩头承受了第一下毒辣又凛冽的痛意。
他皮肉一凉,当即见血。
然而,挥鞭之声传入耳畔之时,裴弗舟闭上了眼,他听到的,还有浮屠高塔上传来的祝祷声。
此时此刻,浮屠高塔传来了暮鼓锵锵,伴随着摇铃阵阵,飘来了隐约的佛乐,如梦如幻。
裴弗舟听得入神。
其实,他仍是记得,自己原是不信这些的。
他少年时就见识过了战场的残酷,于是很早,对于生和死似乎早已经变得麻木。浮屠语,又如何?不过虚妄之言罢了。
人不知自救,是会死的;而神佛,只会作壁上观。
可是,他还是在这痛意与平静混杂的一刻,似是得到了某种赎罪似的救赎。
他想,他大抵是记不得同江妩的那些前尘往事了。
甚至,他开始不愿意想起。
对于江妩其人,他吓唬过,冷淡过,戏弄过,也相救过。此时,裴弗舟自嘲一笑。
原来,他只是一直不肯承认,心中自始至终有一处他不敢提及的柔软——
——每当想起她时,他的心中便有一种带着痛意的愧。
裴氏的家法犹如军法,然裴肃为文官,棍棒自然使不出来,只拿出多年封尘的鞭子代替。
起初那第一鞭,是家仆下手。然而观之留有余情,便气冲冲地一把夺过来。
朝着裴弗舟的后背挥动着下了狠手。
鞭声,佛乐声,长空里万丈霞光。然而不闻裴弗舟有半点改口。
他死死抿着唇,牙关咬死,然而豆大的汗珠还是接连落了下来。
绵白衣衫被抽打的细碎,血痕忽地显露出来,触目惊心地狰狞在他结识的后背上。
裴弗舟很痛,可痛得甘之如饴,它恰恰解去了他心头挤压的那一点愧疚。
...
裴肃这头气喘吁吁,停下稍歇片刻,瞪着通红的眼睛,是气,还是恨,还是心疼,无人知晓。
然而他见裴弗舟一言不发,不肯妥协,甚至还牵唇微微一笑。
不禁气竭,高声骂了一句“混账。”
随即又扬起手,胡乱地甩了过去。
裴弗舟的后背瞬间承受了一通雨点般的鞭笞,点状的痛意打在先前的伤口上,有一种绽放般的撕扯感。
他闷声哼了一下,险些没有跪住,直着手臂一握拳撑在地面。
汗水自额间顺着坚毅的线条缓缓滑落,凝结在下颌处。
裴肃手腕酸痛,早已过了家法规定的鞭数,他一把丢开了鞭子,只说了一句。
“我不需要你说出那个女子是谁......只要你肯娶张家娘子,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裴弗舟衣衫破碎,裸///露的胸膛剧烈而缓慢地一起一伏.......
痛意早已麻木着知觉,然而他浑身只有一种辛辣的快意。
伴随着零零星星的碰撞在一起的记忆,裴弗舟几乎是艰难地、再次发出一声淡淡的嗤笑。
“无论哪辈子......不是我自己选的......我都、不娶。”
裴肃一愣,回过神来后,急急折身一把折下一根树枝便朝他身上抽去。
然而气到极点后,裴肃也几乎是脱力,那树枝不轻不重地落在他的肩头,显得毫无意义。
裴肃唯余下一声冷笑,点头道“好、好、好.......”
“你既然执意如此,我成全你......”
“......然而今日之世态,裴氏一族需未雨绸缪。与张家联姻,势在必行。”
“.......除了你,裴氏多得是郎君,我大可选一个过继过来,而你.......”
“......今日之后,我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话落,裴肃高声唤来家仆。
“立即将他从府里运出去,送去修善坊那个宅子!送完谁都不许留!”
“可、可是!郎主息怒!那修善坊在南坊,人多嘈杂,更何况只是个小小私宅,......少郎君怎么能住那个地方?”
西京有平康,东都修善坊。
这二者的共同之处,人尽皆知——虽然重楼连高阁,可不过都是杂胡酒肆,风月靡靡之地。
那间宅子还是裴家庄子上的庄主偷偷贪了定期的田税被发现后,用来抵罪的。
平时只是放在那里,无人居住。
裴家二公子何等金尊玉贵,怎能去住那里......
裴肃却负手冷笑。
“他不是喜欢这样么。那我成全他......若要丢人,别丢在北坊的裴府。”
.
裴弗舟巡夜的时候,常常驱马从南坊走到北坊,再从北坊走到南坊。
然而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觉得这也漫长。
痛意自后背向四肢百骸袭去,他额间的汗水打湿了鬓边的发髻,缓缓睁开眼,车窗外,细碎的斜阳映进眼里,一切都变成了金色,在这种眩晕与疼痛交错中,他有一种恍神的错觉。
奴仆一面撒药粉,一面颤声担忧,“少郎君,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裴弗舟没有说话,他方才隐约恢复了一小段记忆,只是和江妩依然无关。
然而也没什么大用。
因为想起上辈子他至死未娶,果然同什么张家娘子是无缘的,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值得惊讶的事情。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那时候自己就这么死于父亲愤怒的家法之下。
这死法太不值得,裴弗舟动了一动,挣扎地坐起来,后背撕扯的痛意惹得他倒吸一口气。
奴仆急道:“郎君快趴下吧!今日奴就留在修善坊照顾您。”
裴弗舟摇摇头,“不用。你今日不归,恐会被郎主卖出去。”
说着,他忍了忍血肉纠缠的伤口,吩咐道:“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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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夜禁前......帮我去带个话。”裴弗舟闭上眼, 缓缓一呼一吸,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平息着火辣的伤痛。
“......您尽管说。”
“去永丰坊的......”
裴弗舟喉头微凝,话音生生止住。
他想说去永丰坊南鼎街的沈府, 告诉江妩他受伤无法出行的事情,然而转念一想, 又恐这个家仆靠不住,前脚说完, 后脚就被父亲发现,嘴上一漏, 便说了出去,反而给江妩和他引起麻烦。
于是他默了默,继而改口,只道:“不......去武候铺, 就说我忽而有要事在身, 需要离京数日。若有人来寻我,便说......便说, ”他顿了顿,“说有什么事,等我回东都再议。”
奴仆点点头, 立即称是。
“少郎君一人在那宅子如何是好?无人照顾, 不如奴还是留下几日。郎主想来也是会担心您的。”
裴弗舟摇摇头,淡扯了个嘴角,“从前在军中伤病皆是自己过来,区区几个鞭子, 不至于。一会儿到了, 你替我买好这几日需要的药物和衣袍便可。”
奴仆叹息, “郎君放心, 奴明后两日会再送些物件东西过来。”
裴弗舟走得太急,在裴肃的怒火中,被人七手八脚地换了一件崭新宽松的中衣,只简单披了一件斓袍便上了车。
然而才上好药,雪白的衫子一盖下来,这么一会儿,衣料上已经开始渗透出猩红的颜色。
这奴仆是裴家新买来的,得幸一直在裴弗舟院子里伺候的,他瞧着昔日少郎君何等高傲威风,再见如今的模样,忍不住低声劝:“少郎君......唉,您这是何苦呢.....”
裴弗舟默了默,“怎么说。”
“郎主虽严苛,可是打心底爱护少郎君您的。郎主为少郎君所选、所择,无一不是长远考虑......”
“你觉得......我应当娶张岳之女,促成裴张两姓的结盟,以防来日之危机,是吗?”他说着,眼梢看了过来,筋疲力尽中有一丝强硬撑起的挣扎。
奴仆望了一眼,连连膝行后退一拜,“是奴多言了!.......其实,奴不懂这些......只是奴觉得,高门大族,历来应当如此......”
裴弗舟听罢,不禁轻嘲了一声,抬手披紧斓袍。
“历来应当如此,便都是对的么?”
此时,车身摇摇晃晃地拐了弯,人声与喧杂之声混在一起,愈发吵闹起来。
那声音里有揽客的女伎,陌生的语言,与驼铃胡琴之声。
这里是修善坊,胡人商科与中原本地人拥挤在这里,哪怕到了夜禁,坊门一关,照旧琵琶管弦,饮酒作乐,好不热闹。
仿佛成了东都盛景的缩影。
然而在这盛景之中,车帘后却飘出一道若有若无的轻叹。
裴弗舟望着外头,视线凝凝地看向熙熙攘攘的过客,良久,忽而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多大了。”
“奴叫穆戈,十五了。”
“你是胡人?”
“哦、不是。奴...本是范阳藩镇那边的流民。被卖到了东都。有幸被刘管家带了回来。”
裴弗舟抬起头,眉目深远,“十五......我十五的时候,已经离家去了北庭军中。”
“少郎君英武,谁人不知。”
“穆戈。”裴弗舟唇边一动,似是神思飘摇,自言道,“你可知彼时我为何离家?”
“回少郎君,奴来裴府的时候不长,确实不太清楚。只知道那时候,大郎已不在......”
裴弗舟顿了顿,覆手将半敞露的中衣领口系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