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是一惊,而后却不禁喜色轻轻弥漫了上来,唤道:“裴弗舟,你、回来了?”
然而下一刻,却见裴弗舟坐在高头骏马之上,居高临下,眉眼睥睨——同从前一样,冷厉又淡漠。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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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拿着它,出入百无禁忌。”◎
东都的御道笔直如尺, 由青色的石板砖严丝合缝地铺就而成,直通皇城。无论是百官入宫,亦或是天子出巡, 都需经过这条路,彼时寻常百姓不可擅自踏上, 唯有耐心等待。除此之外,这条大道才同其他路一样, 供众人日常走动。
然而到了宵禁时刻,百姓若是速速归入坊中, 自是无人管束。
可江妩恰好在御道上,很是显眼。
左右金吾卫守卫天子,自是要掌宫中和都城的昼夜巡警之法,因此这个情况, 免不了是要被抓去仔细盘问的。
可江妩惊讶的是裴弗舟。
他的反应, 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了。
抬头看过去,她看清裴弗舟脸上冷峻严厉的神情, 几乎是同重生回来她第一次犯禁的那一日一样,仿佛下一刻,他马上就要铁面无私地将人抓走, 依律处置。
江妩察觉出不对劲, 眸色一紧,不自觉后退两步。
“裴弗舟,你......”
话音未落,中候当即拦声截断了她, “何人大胆, 竟敢直呼将军名讳?”
裴弗舟轻驱骏马前行几步, 左右司戈司街如退潮般让出一条路来。
掣马缰停立于最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江妩,无波无澜,只对左右道:“她怎么了?”
司戈叉手一抬,答:“回将军。此女鼓止未归,流连御道,左顾右盼,举止十分可疑。且方才听她直呼将军姓名,属大不敬。”
裴弗舟垂下视线落在江妩身上,没有出声。
司戈继续禀报,“......按我朝律例,鼓发,当速归。宵禁不归,无顾犯夜者,笞二十。宵禁行于御道者,应详加审问。而庶民以下犯上者......”
......就要看“被犯上”的人想如何处置了。
裴弗舟默然片刻,冷声威严道:“既然司戈说得如此清楚,那就依着规矩办。”他眉心一寒,利落吩咐道:“来人,将她带下去。”
司戈听罢微微一愣,本以为裴弗舟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子,不过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就行,不想,竟然这就要‘带下去’。
这三个字,其实已经是一道心照不宣的命令了。
他怕误解听错,只抬起手臂,再次小心确认。
“将军,您是说......带她下去?”
“不错。”
司戈哑然片刻,忍不住又多问一句,“那......将此女带去何处?”
“右武侯府。”
司戈抿抿唇,余光看向御道尽头,右武侯府与皇城紧接,其后有金吾狱,那是专门关押审讯犯夜者的地方。
他不由得隐蔽地一叹气,看向江妩的目光变得愈发同情了。
司戈左右一视,无奈下令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裴将军的话......将此人绑了,押送右武侯府。”
“等等……”
裴弗舟一皱眉,眼梢扫了过去,“我方才说只说带走,让你绑人了么?”
“可是她......”
“不用绑。让她自己走。”
说着,裴弗舟顿了顿,不紧不慢地驱马行至江妩身旁,垂眸看过去,淡道,“......有我看着,她不敢跑。”
.
左右武侯铺则在皇城与御街相交接之处,从这里走过去,不过几百步路。
先前那些大小武侯铺,大铺于城门,小铺于坊角,星罗棋布,互为交织,形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不过是给武侯休息的寻常之处。
可一被“带下去”,送入的就只有左右武侯铺。
想那金吾卫大上将军,大将军,将军,无一不是皇帝心腹,他们坐镇于此,以做指挥调度。按照章程,这些金吾卫可侦查百官,观察居民隐情,遇违法犯纪者,即可逮捕,而后送入京兆府审理。
然而后来,金吾卫亦开辟出自己的地盘,设有隐蔽的金吾狱,用来临时“私自”处理和审讯那些犯禁或是可疑之人。
时间长了,京兆府尹乐得清闲自在,对这种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那么多。
江妩要被带去的,正是那里。
司戈暗地摇摇头,心想,不至于,这裴将军真不至于吧。
上次被送进来的,还是丞相家喝醉酒的小儿子,不然就是一些明目张胆翻墙头的犯禁之人。
抓一个女子,似乎还是头一次。
临了右武侯府的正堂,司戈看了裴弗舟一眼,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玄色披风荡漾在半空中,透出一种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味道,不由心中发紧。
“将军稍待片刻,属下这就去唤曹长史......”
“不用了。”
裴弗舟抬了下手臂阻止,目光淡淡,“记录犯禁者的名册在哪里?”
“哦,就在内堂书阁之上。今日当值的小吏,容属下去查一查。”
“应付她一个人,不必如此麻烦。你们退下,速速入东西市,加紧巡逻,以防匪贼藏匿于此。”
说着,裴弗舟一面往里走,一面抬手解开胸前披风的带子,回身抬手隔空一点江妩,无波无澜道:“你,随我进来。”
.
右武侯府的内堂还没有掌灯,斜阳隔着直棂窗规整的竖着的缝隙落了进来,形成了明暗不定的光影。
裴弗舟就站在那一道光影中,没有说话,漫不经心地翻开一册名录,一页一页地看。
室内的味道有些干燥,许是此处是军威肃正之地,因此四下里十分简单,更没有任何装饰或者熏香。一切色调都是冷而硬的。
因此,裴弗舟身上那一阵阵如松如木的冷香,即便是淡如轻烟,此刻,也变得有几分柔和,富有人情的意味了。
江妩一路是懵怔着跟过来的,她站在那里,双手对袖垂落在身前,只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然而唯有鼻尖捕捉到这一丝冷香,令她觉得有些似是而非的心安。
沉默良久,翻书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住了。
她心头一跳,垂眸盯着鞋尖有些紧张,等了须臾,终于悄悄抬头觑了一眼,裴弗舟却已经映入她的眼帘。
此人也太厉害,走路竟然没有声,身影不知何时自那头从后面绕了出来,定定地站在她身前,一双眸子冷淡又平静,瞧了许久。
那身武侯的装束实在是威严利落,裴弗舟穿在身上,手搭在腰间两把横刀之上,更多了一种贵气倨傲的味道。
“裴......”江妩被这气势震得唇边一顿,半口气凝在后头,一时也摸不清情况了,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改口,“裴......将军?”
“嗯。”
他没有说什么旁的话,只从喉头淡淡地漫出了这一个字。
默了一刻,裴弗舟负手,慢慢地绕着她打量了一遍,最终停在她面前。
江妩一怔,秀眉蹙了蹙,只发觉气氛有些怪异,她轻轻道了一声,“呃,你......”
然而,话未出口,却听裴弗舟开口了,他嗓音低沉,语调里有些凉薄,“名录上无记载。你叫什么。”
“啊?......你不是知道.....”
裴弗舟不语,折身迈步走入帘后,左右环顾,再出来时,手里不知怎么多了一根细细的槚木荆条。
他将它的尾端缠绕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阵,忽而朝地上轻轻一甩,发出“嗖——”的一声,轻尘飞扬,而后抬眼看了过来。
江妩瞧得倒吸一口气,方才怀疑他只是在虚张声势,见他拿着荆条朝自己靠近过来,不由惊得连退几步,速速摆手回道:“我、我叫江妩,江水的江,眉妩的妩,你要是不会写我可以写给看......”
裴弗舟淡淡地“哦——”了一声,然脚下也不停,只是随着她的退却,反而一步一步地逼得更近些。
他垂眸问:“禁鼓声止,你为何还在外面?”
“我、我跑得慢......”
“明知时辰,怎么不早早归家?”
“我......我睡着了。”
“睡着了?”
“是、是......我去永宁寺,回来避雨的时候,喝了两杯.....”她声音低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裴弗舟已经将她逼近了窗边。
落日洒在那武侯紫袍上,照亮了上头威严骇人的对豸纹样,离江妩不到半臂之距。
她抬眸看,近得可见他长睫上缀着的一缕金辉,其下映出一双泛着琥珀色的俊秀眉眼。
裴弗舟听她说完,眸色微沉,淡淡地“哦?”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他轻轻倾身低首,停在了她肩头之上,嗅了一嗅。
刹那间,这有些过于近的距离教江妩浑身一颤,只觉得耳畔和脸颊旁有一阵阵带着冷香的温热气息弥漫开来,若有若无地侵扰着她的领地。
他在耳边轻声道了一句,“是桂花酿么?”
江妩微愣,心头仿佛一盆水要荡漾开来,她忍不住吞了一下嗓子,后颈不自觉地微微往后仰了仰,企图避开。
裴弗舟却无波无澜,只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已经直起身,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没喝太多。可你居然喝了两杯就倒,竟然还很爱喝?”
江妩回过神来,连忙抬眸嗫嚅着解释,“......我是早上没吃东西,所以喝完才有些微醺小憩了一阵......若非路遇大雨,我一定早早归家了。”
她瞅见他手握荆条,那可是笞二十才用的玩意,不禁软声央求几分,“事出有因,请将军你放我走吧,好歹熟人一场......”
江妩欲哭无泪,不知道他铁面无私到这个地步,这未免分得太清了。
裴弗舟只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掌。
江妩诧异,“干什么.....”
裴弗舟剑眉轻抬,看向窗外,道:“依照刑法志,上缴铜钱二斤,可免笞二十的罪。”
江妩不禁“啊!”了一声,“你简直抢钱......我哪有那么多......”
裴弗舟举起荆条在她眼前晃了晃,似是在微笑,“那就没办法了。我要......”
江妩愣住,下一刻扭转脚步就要从窗边溜走,裴弗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上臂,江妩挣扎两下,然而他的手掌实在是力道十足,还没有用全力,她已经被紧紧攥住,动弹不得。
她被裴弗舟轻轻拽了回来,两人忽而又挤在这一扇窗下,身影被直棂窗上一道道竖立的木条分割开来,半遮半掩。
江妩见裴弗舟慢慢举起了手,将荆条贴上了她柔软的肩头,他一微笑,“你怕吗?”
她顿时生了冷汗,赶紧将后背向墙根靠了靠,以防裴弗舟要按律法去笞她的脊背。
江妩咽了口嗓子,连声说怕了,继而赶紧表起决心来,“......自从上次被你抓了我再也没犯过夜禁了,这次我原本想着早点回去,可谁知昏睡过去了,下次我就知道了......我下次请你吃饭,就这一次,你别动用刑罚......我怕疼。”
江妩说得眉眼低垂,声音泛着几分柔软,好不可怜。
裴弗舟定了定神,他视线低垂着她,冷然不语。
然而下一刻,那淡漠的脸上紧了紧,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轻快地笑出了声。
温淡的笑意刹那间浮在他的眉眼和唇边,如寒冰乍破,春水涌动。
江妩细密的睫毛轻轻抬起,神情一怔。
裴弗舟笑起来的时候,只带着一种无奈又好笑的模样。
他摇了摇头,看着江妩,轻轻一叹,顺势替她掸了掸肩头方才荆棘条上掉落的木屑,嗓音温和道,“嗯......知道怕就行。以后你想喝,我陪你。这里是东都,不是安逸的舒州,不要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胡乱饮酒.......”
“记住了么?”
江妩呆呆地瞧了他须臾,顺从地点了点头。
就在她还恍惚的时候,裴弗舟颇为满意地“嗯”了一声,他丢开荆条,转身将摊开的名录放了回去。
“行了。不吓唬你了。可你要是再胡来,再被我撞见,可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江妩回过神来,总算思绪重新有了条理,她动了动唇,忍不住问,“所、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装的?”
裴弗舟步履不停,折身收拾好内堂之后,重新一系披风,“你说在御道上?是啊,我很远就见到你了。本想放你走,可有旁的武侯也瞧见你.....”
江妩听出意思,她呆立在那里,“那你还......”
裴弗舟只一扯唇角,无奈道:“我知道你我友人一场,可我就算想帮你,也不能那么直白地徇情枉法吧?总得做做样子。”
他说着,垂眸整理装束,头也不抬,手指快速翻飞在下颌的系带上。
“......近来城外有匪贼,你又这么手无缚鸡之力。若是被卖到远地,我无圣令不得擅自出东都,要是你......”
他完,顿了顿,自觉话多,于是唇边轻轻一哂,温道:“哦对了.....我忘了,我好像说过,你其实倒也挺安全的。”
江妩默默噎了一口气,不由看向裴弗舟,她实在是惊讶,这人演技居然这么好......
上辈子的时候,只觉得他行峻言厉,总是慎重其事的样子,不想,竟不知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裴弗舟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停在她的领口凝了凝,很快地别开脸,“这个内堂没有铜镜,你要不要也整理整理你的衣衫。”
他清清咳嗽两声,提醒了一句。
江妩疑惑地一低头,方才因为跑得太快,又挣扎了一阵,襦衫的领口微微松了,露出了里面的里衣。她轻吸一口气,赶紧背过身子重新系好。
索性这阵子没什么人进来。
不然见这裴将军和一女子在屋里各自整理衣衫,怕是以为撞上了什么不可告人旖旎情//事。
等到二人妥当,裴弗舟一个小木盒里拿出一个小铜牌,递进她手里。
江妩一看,上头篆文流转,十分精致,刻着一个“裴”字。
她狐疑地瞧了瞧,不懂。
裴弗舟解释说,“这是我的令牌,你不是喜欢出去玩么?以后我不当值的时候,你若是再错过夜禁,就用这个......”
“......出入坊间,百无禁忌。”他补充道。
江妩一僵,看着那物件,不禁有些迟疑了,并没有去伸手接下。
裴弗舟顿了一下,干脆地拉过了她的手一翻,将冰冷的铜牌放在她掌心,“拿着吧。送你了。瞧着贵重,其实丢了的话,我可以让人再造一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