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他坐在青垫上,曲膝而立,将半臂搭在膝头,目光遥遥,“我七岁时,兄长十六,我与他常结伴同游。”
  “那日,我们一道自长安归东都,不想,路遇劫匪......两个家仆抵挡之时,兄长被歹人劫持,他是个文人,自然不敌。”
  “......一番扭打中,他劫匪一同落入江河之中,几乎是瞬间被吞没。”
  “.....那时候,我就站在岸边,第一次知道了无能为力的滋味。”
  “后来恰逢在那一带巡逻的不良人,遂得救归家。”
  裴弗舟回忆起兄长的时候,眸色淡淡,隐隐有追忆怀念的伤痛。
  裴氏家风甚严正,因此给他们的名字里,有长辈对他们给予的厚望。
  弗,矫也,为正。因此逆行于风时,需时时留心所视之向;而舟浮于江海时,更要矫其行之轨迹。
  弗风,弗舟,这更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可以日后风雨同舟,扛起来裴氏靠功勋得来的基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希冀,都止步于裴弗风的死亡。
  “归家后,母亲从此郁郁寡欢,缠绵病榻。而父亲.......呵。”
  裴弗舟竟是冷嗤了一声,眸色微凉,“四年后,母亲因心病去了,弥留之际,她却说.....不欲与父亲百年之后同葬,只希望能在裴氏陵寝中另辟一角,和兄长的墓碑挨得近一些......”
  说着,他唇边分明慢慢提起一丝轻嘲之意,“起初我是不懂的......然而过了两三年,父亲有意续娶。”
  “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几在外面一直与一女子接触,母亲很早就知晓.....”
  “......我母亲出身郑氏家族,是高门之女,她即便知道了,也是隐忍不发,这才积郁成疾,久病不愈,最终去了。”
  穆戈听得怅然不语,他从不知晓,强悍如这位东都武侯,竟有这样闻之令人难受的过去。
  他问,“少郎君便是后来就去了北庭都护府了么?”
  “不错。”
  对面的人轻轻一哂,有一种解脱的快意。
  一时车外传来悠扬缠绵的筚篥声,掺杂在喧闹的人声中,有一种宛如大漠孤烟般,分外惆怅的味道。
  穆戈还是孩子心性,忍不住问,“后来呢......”
  说完,便十分后悔。
  这话太多余了,郎主必定是没有续弦的,否则府中早就有新的夫人了。
  穆戈自知唐突多言,赶紧微微垂首不再多言,余光却觑见裴弗舟神情无波无澜,只略略低着眉,漫不经心地在掌中摆弄着那一个装着药粉的青色瓷瓶。
  良久,裴弗舟淡道。
  “待我自北庭回来后,那女子早就死了......同那些战场上的人没有区别。母亲,兄长,那个女子,他们都死了。”
  “......”
  裴弗舟说着,却忽然轻轻抬唇,神色嘲讽又怅然。
  “所以穆戈,你说,我该不该再娶张岳之女,重蹈覆辙?”
  *
  秋夜深重,残桂满地。
  沈府西厢,一小扇直棂窗正半支着,里头燃着两盏烛灯,火光跳动,橘色幽幽。
  江妩就坐在烛台旁揽着衣袖写字,提笔在雪白的纸上书了几个,以做练手。从前的时候,父亲有一阵好收集名家名帖,于是也促着她练过一些。
  江妩在这上头还算难得有些天赋,隶书饱满浑然,正楷端方藏锋,她都能写得有模有样,然而唯有肆意的行书太难,她写过很多,想自成风流一派,可总被父亲说差强人意。
  因此,她闲来无事的时候,就总爱写几个字瞧,也算是静静心。然而,这个打发时间的爱好,在上辈子中,也渐渐在东都繁华中被忘却了。
  今日不知怎么,自那西市归来后,她想起裴弗舟那道背影,心中总觉得有一种淡淡的郁结。于是,写字的兴致就这么突然来了。
  她写钟繇的《宜示表》,写南梁的《瘗鹤铭》,已经能模仿出来撑挺劲健,博宽舒展的神韵,然而,她其实不怎么喜欢。
  江妩犹豫片刻,放下笔,鬼使神差地找出来裴弗舟上次给她写的那封可以称之为“指示”的信笺。
  她平铺在灯下细细瞧,那短短几列,他的行书游蛟走蛇,神态俊逸,有一段天然倨傲霸气的宏逸气势。
  江妩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提笔对着裴弗舟的字,一个一个临摹起来。
  然而,时间过去良久,她还是有些丧气。
  裴弗舟的字,笔力极好,他那种与生俱来的高位者的气势与胸襟,是江妩很难学到的。
  她对比着瞧了瞧,忽听门口处脚步一动,下意识地有些慌了神,连忙一把将裴弗舟的信踹进袖子里,而后将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团成一团,扔在一旁。
  江妩以为只是奴仆,于是假意托着额角小憩,扬声道:“怎么了?”
  卢氏走了进来,笑道:“是表姑母。”
  江妩赶紧起身迎了过去,“表姑母怎么这会来了,还没睡么。”
  卢氏道:“还记得我同你说的,国子监丞的宋夫人帮你相看的事情么。这不,她今日下午差人送来一份冰人送来的记录,我瞧过了,都是条件是还不错的,也送给你来看看。”
  “这么快。多谢表姑母费心。”
  江妩接了过来,大概有四五张的样子,她叠好后放在案几上。
  今日庭院落桂飘香,引得人神思飘荡,她抿抿唇,忍不住问起卢氏年轻时候的情形。
  “表姑母,您当初和表姑父,是如何认识的呢。”
  卢氏当年和江妩一样,是凋败的旧望家的娘子,父兄没有官途,只能靠一些旁的人际,将女儿尽量往东都嫁。
  卢氏想起往事,不由有些感慨,笑道:“说来是巧。你表姑母我当年来到东都第一天,恰好是个雨天,马车陷入泥里,停在洛阳城门附近动弹不得。恰逢你表姑父一行人路过,出手帮忙。后来也就自此别过,不想,后来相看的第一个人,便是你表姑父。”
  这故事教江妩也忍不住跟着笑笑,“那真是有缘。我要是也能和表姑母一样这般有幸就好了。”
  “怎么不会?”卢氏拍拍她的手,“等定下来,也是该让你耶娘提前过来,好好准备一番了。”
  眼下还没定,那事情听着还远。
  只是,上到世子苏弈,下到寻常官员之子陈逊,江妩也有些茫然起来。
  她垂眸片刻,只喃喃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选什么样的.......”
  卢氏点头说理解。
  “你表姑父虽然整日沉迷他那些古籍,可人是好的。嫁郎子么,对咱自己好,这才最重要。想那高门大户,瞧着光鲜,可深宅里尽是门路,若是修炼不够,一个不小心,反而是蹉跎人。所谓门当户对,其实一点都没说错的。”
  “门当户对......”江妩想起了裴弗舟,她不自觉地说道,“就好比裴家与张家娘子的婚事么......”
  “正是这个理。你一说我想起来,上次在陈家祠堂,裴家二郎不是与张家娘子都在么,怕是这二人的好事也是快要成了吧。”
  江妩听得心头一虚,想起今日之事,那张家娘子哀愤离去的背影,怕是要坏事。而裴弗舟那人又是相当决绝。
  此事,能成就怪了呢......
  她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事情中始作俑者的一个帮凶,不由得词钝意虚起来。
  只好胡乱敷衍道:“......像是裴二公子那种人......一个不成,后头还有很多人可以娶吧。”
  以他的条件,一个张家娘子跑了,一定还有新的人顶替上。
  所以,她今日跟着裴弗舟这么胡来一通,将张家娘子“气跑”,应该不会对裴弗舟本人造成什么很大的影响吧......
  若是裴弗舟真的因此孤独终老了,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卢氏“嗨”了一声,道:“那是自然。不过,像那裴家、张家,都是大世大族了,那正室之位,可不是寻常家的娘子可以高攀得上的。呵,就算有人上赶着做妾,都要被好好考量考量。”
  ......
  之后数日,江妩没有再去寻裴弗舟。
  眼下她还没什么事情需要裴弗舟马上帮忙,因此二人自上次的“协议达成”之后,仿佛骤然间就失去了再在一起的契机。
  去找他,一定要苦思冥想出一个什么理由。
  江妩偶尔出去逛街,路过武侯铺的时候,她也会不经意地往里瞥了一瞥,然而却也不见裴弗舟的身影。
  起初,她想或许只是裴弗舟恰好出去执街,或是换勤回家了。
  而后才觉得怪异,仿佛这个人从东都蒸发了似的。
  她回家后,拿出那五个准备相看的郎子的记录,上头有每人大致的小像。
  可看来看去,那些小像在江妩眼里,只觉得都差不多似的。
  想起上次她和裴弗舟在修善坊第一次吃饭,裴弗舟站在窗边,随手一指,便大概知道是谁。
  想来,他执街这么久,对东都的人是十分熟悉的。
  不如去问问他好了。
  转日便又来到了武侯铺,在外头观察了一阵,终于鼓足勇气,靠近门口朝巡逻的武侯打听消息,“请问.......”
  “请问裴将军在吗?”她带着帷帽,端袖往前跟了几步,问武侯。
  “你是何人?”
  江妩道:“我、我是将军之友。有事情要寻他帮忙,好几日没见到了,遂颇为担忧,这才来劳烦武侯问一问。”
  武侯军威汹汹的,眉头一扬,对她无波无澜道:“裴将军身有要事,早已不在京中。你回去吧。”
  江妩不禁“啊——”了出声,“他、不在东都了?”
  可几日见面的时候,他压根都没说过......也太突然了。
  江妩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我想留个......”
  话落,武侯立即一戳长矛在地,厉声断其句,“大胆。军中之事,庶民岂敢过问。见你眼生得很,‘将军之友’?怕不是假的?”
  说着,便要来查她。
  江妩被那雪亮的矛尖晃了眼,连忙退后几步,客气道:“不敢。不敢。我不问就是了。不问了”她连连摆摆手,赶紧扭身走开。
  难怪从前裴弗舟总是那副冷厉骇人的模样,原来整个武侯铺的人都是如此,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江妩撇撇嘴,对于武侯这种态度,倒是有些习以为常了。然而听裴弗舟不在东都,不知怎么,她心头涌上了一股落寞之意。
  她原本想去北坊瞧一瞧,可一来生怕又撞见梁国公府的人,二来,裴府她压根都不熟悉,贸然去问,未免也太唐突了。
  江妩思前想后,这时候才发觉,原来在东都,除了裴弗舟,她还真没什么旁的相对能交心的可靠朋友。
  这般想着,脚底下又溜达到了修善坊。
  这地方虽然人口杂乱,可挨着西市,又有些风月之地。
  因此,红飞翠舞,冠盖如云,任是高官达贵,还是低贱小民,到了修善坊这等热闹之地,都可寻些自己的乐子。
  江妩兜兜转转,百无聊赖地边走边看。胡人骑在骆驼上奏乐舞,摊子上摆着银钗碧簪。
  她可这些在今日都提不起她的兴趣了。
  前头有胡商卖西域马,被一群人围着,说得是天花乱坠。
  江妩想起那次骑马的事情,于是也站进人群里去听一听,然她不经意一抬头,忽见对面有一极为熟悉的侧脸。
  眉眼淡漠,姿容俊朗。
  她一愣,眼眸顿时紧了紧,立即拨开左右,快步追了上去。
  “喂——”江妩隔着人遥遥叫了一声,她见他没反应,又连忙唤道,“裴弗舟!”
  那人却是依旧无波无澜,似是没听见,待江妩话落,他反而一转身便走了。
  可那个背影......
  江妩怔了怔,失去了追上去的欲望,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错觉。
  是自己认错了吗?
  可若是没认错,裴弗舟不该这样对她啊.....
  ......
  回了府,抱穗正打络子,见到江妩,不禁感叹,“姑娘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妩没有说话,把胡乱买来的一些小镇纸和印泥一件件摆在案几上。
  她坐在窗下,呆了呆,转而拿起了相看的郎君的记录瞧。
  一共是五位。
  自己提着笔勾勾选选,去掉了两位。
  一个是留着满脸胡子的姓仆固的,他已经做了官,可看模样和姓氏应该
是个胡人,搞不好,以后还要随他迁去玉门关外,实在得不偿失。
  另一个是一位还在准备科考的读书人。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功名,而是他家世代经商,想来,若是嫁过去,怕是两家人的性情不大合适。
  这样一来,就剩下三位了。
  抱穗来瞧,说是一定替姑娘打听清楚。
  可江妩心里却始终不安,一夜辗转无眠,望着窗影月色,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结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昏睡过去,倒是香,一睁眼到了中午。
  她爬起来便直接去了永宁寺,在浮屠塔前虔诚地拜了又拜,只求个平安顺遂。
  然而回去的路上,天降秋雨。
  断了线的珠子敲打在佛塔的金铃之上,如击铜磬,闻铃阵阵。
  她出来得慌,没带伞,只好被雨逼得躲进了一家酒肆。
  这雨下得细密又急,秋寒随着一阵阵的风愈发深入骨髓。
  江妩坐在角落的案几旁,冷得搓了搓手,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等着雨停。
  于是索性叫来了酒博士,要来两杯甜甜的桂花醑,想喝着暖暖身子。
  谁知,下了肚后,大抵是整日还没吃东西的缘故,竟然酒意格外上头,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睁眼,江妩吓了一跳,赶紧推开窗往外一看。
  只见雨后天晴,晚霞如缎,缠绕着浮屠塔的九层塔楼,好不壮丽。
  好在天色还是亮的。
  她匆匆忙忙留下酒钱,提衫就往外跑。
  然而夜禁的鼓声已经开始催促行人,她还是晚了半步。
  从这里回沈府,要穿过大半个南坊,还要穿过御街。想靠她两条腿在六百下鼓声结束前跑回去,除非会飞。
  江妩只连跑带走,一刻不敢消停。没一会儿,跑得气喘吁吁,脸色涨红。
  她螺髻微微松了,披帛胡乱地缠绕在肩膀上,那襦衫的领口也有些松散。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一只脚刚要踏上主道,想火速穿过去,躲进对面的坊中。
  然有一队金吾已经驱马过来。
  御道直通皇城,夜禁时,金吾卫各自从御街出发,徼巡宫外,因此此处最是严苛。
  武侯围了上来,呵她止步,“站住。”,要例行盘问她。
  江妩肩头一抖,蓦地抬头,她看见一人一骑自武侯簇拥着从后头行了出来,披着玄色的大氅,氅下是银光烈烈的锁子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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