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他问。
江妩犹豫片刻,“其实......方才还有一人。”
她没有参与过办案,这似乎是郎子才干事情,因此不敢轻易置喙误导他,亦或是整个不良人。
江妩有些紧张,“只是没有证据......我怕说错。”
“无妨。”裴弗舟利落道,并不责她什么,“你讲。”
江妩沉了沉,开始说起自己的猜测,“你上次说的那家酒肆......”
她声音不大,底气不足,裴弗舟生得高,所以不得不微微倾身侧耳,靠近她的唇一些。
“方才我被这人缠上之前,先遇到了那个店主,他问我怎么没同郎子一起。我还奇怪,我又无婚配,他怎么这样说。起先我以为他是误会了你和我的关系......以为你是我的......”
江妩说到这,凝了凝口,抬眼见裴弗舟听得认真,并无其他神情,于是也放开来说,“我以为,他只是误会你是我郎君,谁想,那人缠上我时,他还在一旁添油加醋。”
她深呼一口气,“我觉得,这二人怕不是一伙的.....”
江妩只把这猜测说给裴弗舟一人听,因此声音是轻柔的,徐徐带着一阵隐隐的温热之气,飘到裴弗舟的耳畔。
有一种猫爪挠心似的微痒。
裴弗舟不动声色地咽了一下喉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点点头。
江妩道:“说错别怪我。我也是自己推测的,可也怕自己瞎想,误会好人......”
裴弗舟淡淡一笑,重新看向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看不出来,你挺适合当大理寺卿的。”
江妩怔了怔,以为这话是捧杀她,连忙否认,“我胡说的。你可别乱讲......”
裴弗舟牵唇一笑,语气清淡,“没有乱讲。你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有何不对?”
江妩忽然被他这么夸了一句,真是头一次,不由抿抿唇,也忍不住笑意蔓延上来了出来。
她从前不爱女红,也不爱什么抚琴作诗。按照她阿娘的话感叹,就是这个女儿有点养废了。
江妩那时候也疑惑过,难道不擅长闺阁的那几样,她就算废了?
如今听裴弗舟这一句鼓励,倒给了她不少信心。
裴弗舟见她笑得有些傻愣,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握拳停在唇边清了清嗓子,眉梢一挑,对不良帅道:“方才她说得你也听见了?”
“是。”
“就按她说的查吧。那间酒肆上上下下,所有人全部都要过问。但凡可疑,先收押再审。不必多虑。若是人跑了......”裴弗舟眸色一冷。
“......拿上我的令牌,天涯海角也要抓回来。”
“是!”
裴弗舟的命令清晰简单,言辞间又了一种‘出事算我头上’的保障,这让底下的人给这位年轻武侯办起事情来,是十分得敬服又顺利。
江妩看在眼里,不由心头闪过几分佩服之意,对裴弗舟这个人的能力真是有些另眼相看。
不良帅拜别后,准备要带走那人贩子。
裴弗舟却忽然唤了一声,“等等。”
不良帅道:“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裴弗舟径直走了过去,手里还拉着江妩。他带她停在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
“给她道歉。”裴弗舟垂视着伏地之人,沉沉说了一句。
那人脸色一变,恶狠狠道:“道歉?我给这婆娘道什么歉?”
“你方才,对她出言不敬了。”裴弗舟声音平直,没有一丝波澜,然而却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意味。
可那人却依然不怕死地“呸”了一声,咬着后牙道:“什么夫人。老子盯她很久了,是个没开瓜的货,你是她什么人?呵,贱人,合伙坑老子。”
江妩听得脸色一红,这人已经是落网之鱼,偏还要死撑几下。她没想到,方才还瞧着一个人模狗样的书生,转瞬间,居然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她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双手交叠着垂了眸。
裴弗舟眸底寒光一闪,顺势松开了江妩的手,他走上前,慢慢弯身。
只听“嗖——”的一声,他不知道何时抽出了腰间的一柄短刀。
刀刃冷厉,映着他阴阴沉沉的脸色。
不良帅一瞧,立即知道要发生什么,然而也不好上前,只提了一口气,站在一旁。
江妩抬起头时,一声尖锐的惨叫落入耳畔,下一刻,她听见那一道沉琅般的嗓音。
“江妩,你过来。”那声音低沉得很,仿佛压抑着一种隐隐的怒火。然而在唤她名字的时候,却是透着一种冷淡的柔和。
江妩浑身一抖,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却见裴弗舟微微弯身,一手捏着那人的下颌,迫使着他张开了口,而另一只手,则正将刀刃贴在那人的舌头上。
白刃红肉,瞧得人心头打颤。
江妩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扶上他的手臂,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
裴弗舟却冷着声,对那人道:“道歉。”
那假书生裤//裆下已经是湿了一大片,此刻,方才那种虚张声势的能耐早就跑到九霄云外。
他颤抖着声,口齿不清地连连哀求起来,然而因害怕裴弗舟那柄刀,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改抽起自己嘴巴来,以表态度。
“我不过就是赌了几次,我那死婆娘就跟人跑了.......儿子都没给我留下,我这才干了这行......我一定老实交代,军爷饶我,饶我。”
江妩默默听着,不禁喃喃,“难怪他夫人跑了。”她暗暗咬唇,“跑得好。”
裴弗舟闻言,忍不住轻嗤一笑。
他捏着那人的下巴手骨发狠一用力,那人便尖叫几分。
裴弗舟却淡笑,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依照律例,掠卖人众,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可惜......这是个从犯。”
江妩从未见过裴弗舟这副神情,寒意迫得她几乎心头一紧。
只见裴弗舟回过头看向她,面无表情道:“你说,我要不要割了他的舌头。”
江妩肩头瑟瑟。
从前只听闻裴弗舟作为东都武侯,铁面无私,执法严苛,旁人一听他的名字,总要心中畏服几分。
今日见状,才得知那样的说法,并非是无中生有......
“我......我方才,踹过他一脚,还扇了他一巴掌!”江妩生生吞了一下嗓子,“这样还不够么。”
裴弗舟闻言轻笑,他看向她时,眸色温和,“江妩,你倒是长本事了。很好......”
话落,裴弗舟却转过脸。
“可这人的这条舌头......不知坑害了多少妇女孤童,留着它,日后也是隐患。江妩,你记住了......”
裴弗舟说着,右臂似是微微施展力道,“......以后不该有的同情心,永远都不要有。”
紧接着,他轻轻一挥。
那人自喉头惨叫一声——舌头还在,可舌筋却断了。
江妩只见到一股猩红喷洒在裴弗舟的手上,喉头梗塞地哑了哑。
下一刻,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地晕了过去。
......
江妩稍稍恢复意识的时候,她似是听到了微风中送来的金铎之声。
那是东都永宁寺高塔之上的声音。
本朝笃信浮屠语,东都便有大大小小的寺院,然这一处香火最旺,从前的时候,她常常去那里上香祈福。
那时候,她一心盼望着飞黄腾达,盼望着飞上枝头,还不忘去永宁寺求一求。
没想到,最后还是一场空。
她后来知道了,裴弗舟说得对——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繁华东都,求人不如求己。
只是她有时候真的很好奇,年少十五六岁的裴弗舟,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决绝心情,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安乐乡,一人远走至大漠北庭,寻找他自己的浮屠法。
她也见过黄沙和鲜血,可还是怕的。
裴弗舟如何不怕的呢?
江妩迷迷糊糊地吸了一口气,鼻尖涌入一阵檀香的味道,淡雅隽永,令她心中渐渐平静安顺下去。
她感到自己胸中的呼吸慢慢平复了下来,起伏也变得平稳许多。
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眼,江妩忽而听到一道温淡而熟悉的嗓音。
“醒了。”
江妩心头空了一拍。
倏地睁开眼,陌生的天顶映入眼帘。她愣了一下,一骨碌地起身。
然而起得太急,瞬间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裴弗舟坐在内室的案几旁,轻轻一嗤。
擦着横刀的手顺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过来,淡笑地调侃道:“犯夜禁的时候你不怕自己会被刑罚;惩一个恶贼,你倒是吓得晕过去。江妩,你可真意思。”
江妩一怔,先前的景象铺天盖地的扑入脑海,她忍不住惊问,“你、你真的……”
裴弗舟收回视线,简短答:“没那么过分,只是让他以后闭嘴。”
这是牢狱刑罚之人的老手段了。真若是割了舌头,那才算是私刑,反而犯了律法,哪日被御史知道,又是把柄。
所以裴弗舟只是挑了他的舌筋,让他口齿含含糊糊,无法清楚的说话而已。
先前这人靠着一张嘴坑害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裴弗舟真觉得自己已经十分仁慈。
他看了一眼江妩,见她渐渐惊魂落定,于是道:“已经过了正午了。”
“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
“裴府?”江妩不禁大惊,“可,可你家三品之宅,也这么小吗……”
“……” 裴弗舟无奈,想着如何和她解释,最后只好道,“是修善坊的别苑而已。”
江妩循声看,裴弗舟已经换上一件绀色的圆领袍,整洁干净,领口规规矩矩地系在肩头。
他低垂眸子,一丝不苟地用绢布擦拭着一把长刀,旁边有一香笼,下头点燃着霭霭的檀香。
他整个人环绕着白色的烟气,清淡干净得一如永宁寺中作壁上观的神像。
仿佛未染血色。
江妩低头看,她方才是歇息在地铺之上,下头垫了两层绵软的垫子,而自己身上则盖了一件玄色的大氅,十分眼熟——还是裴弗舟的那件。
她掀开那大氅抱膝看过去,神情有些哀怨。
“你是故意吓我的?”
“怎么这么说。”
“那你为何突然要那样……”
裴弗舟抬头看过来,“他出言不逊,难道你不生气?”
“舌头长别人身上,难道但反说几句,就要割了吗?”
裴弗舟摇摇头,却淡笑,“好。且当如此。可他此罪难逃,律法还是太轻了。我让他今后再无开口的机会,难道有错?江妩,”
他凝了凝,“你的同情心未免太泛滥了。”
裴弗舟下一刻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你就不能同情同情我?”
然而他立即默了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江妩想他是误会了,她自然是觉得他嫉恶如仇没错,只是、只是未免他那样子也太骇人了……
她闷闷的,喃喃解释道:“我又不是你……光天化日见了血光,能不吓过去吗?你以后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裴弗舟这么一想,觉得倒是也对……他只好轻轻一哂,嗓音也变得低柔起来,只答应她,“好吧。”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我尽量。”
江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虽说你我算是友人,可我到底是姑娘,又不是你兄弟……”
哪能那么无所顾忌的直接开打开杀。
裴弗舟没有抬眼,接话道:“你这是要我把你当女子看吗?”
江妩“啊”了一声,愣愣道:“不行吗?”
裴弗舟呼吸深沉了一下,没有说话。
江妩并没有察觉,只是一个人沉闷地念叨。
“你真是……虽说我胆子不算小,可也没那么大啊。你还叫我去看……”
“……你自己是无所谓,可换成哪个姑娘,都得吓跑。你这性子,没了张家娘子,还怎么再找新人……”
听裴弗舟始终不说话,江妩撇撇嘴,望了过来。
“我说你……将心比心,难道这个世上就没有你怕的吗?”
“...你。”
裴弗舟脱口而出,眸色微沉。
“什么?” 江妩没听清,轻轻蹙眉。
裴弗舟默默垂了眸,不动神色地吸了一口气。
“你话怎么这么多。”
“……”
.
这时候,木门被拉开了。
一位少年僮仆端着茶瓯进来,见了裴弗舟便笑。
“少郎君,茶煎好了。”
裴弗舟嗯了一声,“给她一盏。”
江妩瞧了瞧,正是方才去通风报信的少年。
裴弗舟似乎是知道江妩的疑惑,自行解释道:“他叫穆戈。这阵子随我居于此处。”
江妩心中一骇,不由得狐疑地瞧了这二人一眼。
一时间有无限猜忌。
裴弗舟被她盯得不自在,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窘,轻轻斥道:“你整日都胡思乱想些什么?”
江妩被发现心思,赶紧端起茶瓯喝了两口,虚应地尬笑,“没什么。”
裴弗舟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丢下绢布拿刀起身,“你在此歇着。我去隔壁办点事。”
他一走,江妩也有些心虚起来,见穆戈年纪轻轻,还是有一团孩子气。
于是温和夸道:“今日多亏你。还未好好谢过。”
穆戈却一挺胸,说起裴弗舟时一脸崇拜,“是我家少郎君反应快!姑娘不知,我家少郎君最痛恨人贩子了。”
“……为何?”
“当年我家两位郎君路遇一伙匪贼,大郎不幸去了。少郎君后来重新查案,发现那伙人正是一群干贩人勾当的贼人……若非大郎为了护着少郎君不被掳走,也不会……”
江妩怔怔。
难怪裴弗舟今日非要做到那般决绝。
然刚想再问几句,穆戈却笑道:“姑娘饿了吧,我去为你们备饭。”
说完便跑走了。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江妩一个人,她坐在垫子上,呆呆地望向窗外的寺塔。
四下里,安静得有些不像话。她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两声“裴弗舟”。
“你还在吗?”
然而隔壁却无人回应。
她抿抿唇,起身寻了出去。走到旁室,却是空的。
江妩有些茫然,顺着长长的走廊往里走,然越深入,一股苦涩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开来。
这气味闹得她心慌,脚下忍不住循着去了。
然走近一偏室,苦涩更加重了,她见门半掩着,下意识地走了进去。
“裴弗舟,你不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