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月啊。”闻鹤惋惜地喊起她,随后将她搂进怀中,“这世上怎么有人能轻易猜出我的想法?若是离了你,我该怎么办?”
若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将盛满酒的杯子抵到她唇边,贴在她耳边低声笑起来,舒月或许真的会因为他这番话怜惜他。
但现在,她只想把这杯酒泼到他身上。
可惜闻鹤抱得太紧,舒月实在挣脱不开,只能遂了他的意,将酒饮尽。
三壶又一坛酒,他们足足对饮半个时辰,离开前,闻鹤拿走仅剩点底的那壶酒,出门后,倒在了地上,像是特意敬给谁。
此时的舒月还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觉得越发看不懂闻鹤这个人。
只有他凑近自己,相拥与同榻而眠的时候,舒月才觉得闻鹤一如既往,令她感到稍许熟悉。
――
舒月想过会死人,会死很多的人,却没想到最先死的会是她住处附近的一户富商。
距离吃酒那天已经过去三日,舒月跟着闻鹤出门的时候,看到有人一头撞死在吴府门口。
鲜血溅在石狮子上,墙上,以及还没来得及扫的雪上,血腥味隔老远传进她的鼻腔,让她停下脚步,如同身坠寒窑。
这件事像是引起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舒月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但当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百姓激愤,聚在一起游街示众,举着的板子上用血写着吴家人桩桩件件的罪名。
这时朝廷运来的救济粮早已消耗一空,再也没人愿意出钱补贴,对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百姓心中。
原本不算严重的一件事如滚雪球般发酵起来,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跑去维持秩序的衙役总不能横刀对向寻常百姓,场面一度失控,县太爷只得出面审查罪证。
在几千名百姓的目睹中,他宣读了吴家人的诸多罪名,否认几条,又认下几条,最终判处罚银百两以作赔偿,入狱三月作为惩罚。
大多数人不认可这种判法,毕竟百两纹银对吴家不算多贵,而数条人命,居然用坐牢三月就能抵消。
太荒谬了。
第67章 而你只能忍受我的所有
不知道是谁先喊「一命偿一命!」「冲进去杀了他们!」
还没等士兵与衙役反应过来,他们就闯进吴府,将里面穿着华贵的人全都杀了。
费尽力气将人赶走后,那些人的尸体被抬出来处理。
路过舒月身边时,一股风吹走掩盖尸身的白布,让舒月能看清他的死状。
刀口整齐,有人藏有凶器,混进百姓里对他们行凶。
下人都及时跑走,而吴家嫡系却都被留了下来。
这分明是蓄谋已久。
舒月恍恍惚惚地被闻鹤拉扯着看完全程。直到此刻才猛地惊醒,仰头看向闻鹤:“这就是你的计谋?”
闻鹤没有回答,而是反问:“还记得吴家的罪名吗?”
舒月点点头。
所有见闻都被她记在脑子里,只是一切都恍若梦中,看不真切。
他冷声说:“你念一遍刚才因铁证如山,无法否认而被定下的罪名。”
“大雪刚至,低价收粮,雪灾后翻三十倍售卖,高出国定最高物价数倍。”
“当街打死过数人,其中包含中举的穷书生,年近半百的老人。”
“抢掠少女数名,施虐后扔至青楼,死……”
舒月将自己的听闻全都说出后,小声说:“我觉得他们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闻鹤微微颔首:“我也这样觉得,所以他们死了。”
昨夜又下起雪,今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大概谁也没顾得上扫雪,家家户户的屋檐上都落下一层薄雪,覆盖了它本来的颜色。
舒月的视线里,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只剩闻鹤最醒目,可他却像是鹤顶红、鸠尾羽,剧毒不可碰。
哪怕私心里觉得闻鹤这件事做得不算错,舒月却还是抗拒他行事的风格。
但她似乎什么都说不了。
站在雪地里注视闻鹤许久,最终她只伸出手,小声说:“我冷。”
闻鹤将她搂进怀中,毫不在意地说:“那就回家吧,反正接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就算那时候舒月已经回到住所,并且无闻鹤的允许不能再出去,她也从下人的议论声中,得知了事情的后续。
吴家的人全都死后,他府中的金银与足足塞满地下室的粮食全都充公,被作为救济粮,应急送至施粥棚,暂免百姓饿死或者再闹的局面。
但暂时的安宁背后,是更深的漩涡,以及已经被支开缝隙,再也无法满足的人心。
那时候闻鹤正站在舒月身后,陪她一起偷听他们的窃窃私语。
察觉到舒月的呼吸变得紊乱,他就凑到她耳畔询问:“又被吓到了?胆小鬼。”
舒月不忿的反驳:“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被这些事情吓到。”
“行,你不胆小,你只是娇气。”他喟叹道,“娇娇。”
两人的争论惊扰到正在讲闲话的下人,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般环顾四周,最后通过舒月被风送入他们视线中的一片衣角认出两人是谁。
他们连忙朝着舒月的方向磕头认错:“奴才再也不胡讲这些事情,奴才这就去干活。”
“无碍。”舒月不管闻鹤作何感想,先一步开口保下他们,“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还挺喜欢听这些的。”
闻鹤见他们离开后,凑在舒月耳边冷声说:“估计是刘广安那个老东西特意安排,不然他们哪能在意这些。”
毕竟他们衣食无忧,不可能被冻死,没必要去关心这些与自己关系不深的事情,更不该跑到这里聊天。
舒月是真的不在乎这种事情,她没有理会闻鹤这句话,而是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知道吴家该死,但他们不该落得那样的死法。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便没人能兜住了。”
“如果这些粮食又吃光,你觉得他们会等着虚无缥缈的新赈灾粮,还是再去杀些富户,然后将他的家产充公?”
闻鹤仍旧笑着,他看上去丝毫都不担心这些事情,就像是局外人远远站在一旁看戏。
“但这比之前少死很多的人。”闻鹤挑起舒月的秀发绕在指尖,视线在她被冻得红得发紫的嘴唇上流连,“你也说了,我做得对。”
舒月愤愤不平地抢回自己的头发,对闻鹤怒目而视:“但你能保证所杀的都是坏人吗?”
闻鹤像是没听见她的话,打量她时眼中满是笑意,恰时点评她如今的模样:“像是炸毛的雀鸟。”
“可爱。”
听到这个形容,原本就气愤的舒月愈发生气。但她又无法对闻鹤做些什么,只能瞪他几眼,然后转身打算离开这里。
但还没等她迈步,就被闻鹤拽回怀中。
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一如既往地紧,舒月懒得挣扎,冷梆梆地说:“松开。”
“不松,你又能如何?”
她冷着脸给出回答:“不能如何。”
她要是有办法对付闻鹤,就不用被他困在身边,任他亵玩,甚至已经习惯这种生活。
闻鹤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回答,又低声笑起来。
与她贴着的胸膛震动起来,惹得舒月越发窘迫。
“我是功利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维持着好心情,向舒月解释了句废话,“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无论你如何看待,都得好好适应。”
“我不会为你改变分毫,而你只能忍受我的所有。”
说出这番话后,他轻轻啄吻起舒月的耳尖,轻笑着调侃:“听懂了吗?娇娇。”
“不要给我起奇怪的外号。”舒月捂住自己被亲到的耳尖,厌恶地说,“没听懂!”
舒月如今什么都不剩,唯独这张嘴依旧很硬。
闻鹤看向她的眼神又变得很复杂,里面满是她看不懂,猜不透的情绪。
最终,他轻声说:“我能。”
能什么?舒月有些不解。
闻鹤看出了她的迷惑,接着说:“我能确认所杀皆是坏人。”
她盯着他看几眼,自知无法看透这个人,最终自暴自弃地说:“我要回去吃饭了。”
闻鹤摩挲着她的嘴唇,喟叹后说:“我陪你一同用膳,然后我们去外面逛逛。”
马车已经备好,四匹马拉的宽敞车厢里,桌下升起火,上面煮来泡茶的水已经咕嘟咕嘟作响。
寒意似乎没能侵袭进这里,只有拉开帘子看向外面,被冷风拍打时,舒月才能意识到寒冬仍未结束。
躺在狐裘之中,舒月眯眼感叹:“你还真会享受。”
他用冰冷的指尖拨弄舒月脖颈处的皮肤,惹得她连连瑟缩后,才解释道:“我可没有在严州置办家业,这是刘广安的东西,为了给我赔礼送来的。”
“赔礼?”舒月可不记得这茬。
第68章 赔礼道歉有什么用
“他怕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却也怕我。”闻鹤将烧好的水倒进茶具中,摇头说,“那日放声威胁我后,他大概是寝食难安,第二天便在天还没亮时,悄悄过来赔礼。”
舒月对刘太守实在嫌弃,听后直接嗤之以鼻:“都得罪完了,赔礼道歉有什么用。”
“人之常情。谁不希望自己得罪的人弱小无力反抗,就算撞到硬茬子,也希望能被轻松原谅。”
闻鹤品着香茗,对这一切并不在意。
两人一路颠簸,走到了百姓所住的西城,这里的道路比较坎坷,许多房子被雪压垮,还未重建。
舒月不知他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仗着没有外人在,信口胡诌道:“你打算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都过来灾后重建?”
“是啊,你不是怕百姓闲不住吗?自然得给他们找点事做,朝廷也不能一直养着他们。”
闻鹤走下车,站在雪地中眺望着远方与近处的残破景象。
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后,他改口说:“虽然养他们的也不是朝廷。”
其实他们下车的地方还算干净整洁,房屋倒塌现象不严重,雪下面也没有还没清理走的尸体。
后面的路被积雪和房屋残骸掩埋,马车无法行驶进去,闻鹤对舒月伸出手:“进去看看?”
舒月把手搭在上面,拽起自己的裙摆,陪着闻鹤在这片废墟中走动。
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努力眺望更远的地方,低声感慨:“我知道严州这场雪灾死了很多的人。但来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个很多是什么概念。”
其实舒月一直记得在京城时,闻鹤第一次向自己提起严州雪灾时说的那些话。
他将一部分原因压在皇家身上,说是萧氏无能导致的惨剧。
当时舒月不以为然,还敢和他呛声。但现在,她心底已经隐约认同他的话。
她的父皇不是位好皇帝,如今登基的萧立祯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块石头高约一米,舒月爬得费力,最终是闻鹤不忍看下去,将她抱着托举上来的,而他懒得上去,便站在下面守着她。
现在舒月蹲下身看向他,小声说:“你想告诉我的我都看到了,但我只是一介弱流,又能做些什么?”
他们已经不在京城,离开了舒月熟悉的地方,她连利用价值都不剩多少。
死亡的阴霾还未从她心底驱散,闻鹤没有办法从她身上获取任何价值了。
舒月完全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带个累赘出京。难道是觉得自己在劫难逃,想要拉她殉葬?
“什么?”闻鹤面露困惑,“带你出来放放风而已,总去和那些官员打交道,你也会不耐烦吧。”
舒月没想到一切只是她的自作多情,她蹲在石头上许久,在闻鹤费解又无奈的视线中,冷声说:“你让开,我要下去了。”
闻鹤没有理会她的话,伸手去接她。
但舒月不愿理会闻鹤,直接从另一边跳了下来。
闻鹤看着她还算利落的身手,诧异地说:“你还挺灵活。”
明明是个走平地都会摔跤的人,有时候却总能让他惊讶。
舒月拍掉衣服上蹭上的雪,没有理会闻鹤的打趣。
两人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舒月在巨石上更是站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凌冽的寒风吹刮她全身,将她的脸冻得通红。
她忽视闻鹤,快步朝着停放在远处宽敞的马车走去。但还没等她上去暖暖身子,就被闻鹤拉住:“还没逛完,急着走什么?”
舒月回头看向他:“还要去哪?”
呼出去的哈气变成白雾,让他们无法看清彼此。
天上飘着乌云,细雪不知从何方被吹来。
舒月是真的觉得冷,没等到闻鹤的回答后,就接着说:“我想回府。”
直到这时候,闻鹤才回答:“随便逛逛。”
他抓住舒月的手,不给她上车的机会,带着她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半个时辰都见不到一个人影,累得腰腿酸痛的舒月再次感觉闻鹤脑子不好。
走了许久的路,马车一直跟在他们身后,而舒月也终于看到了人烟。
这里算是贫民区和富人区的交界,房屋虽然略微破败,却还能住人。
如今已经到了饭点,好几家飘出热气,正在生火做饭。
不过就算做饭,也只是提前储备的粮食,诸如冻菜、带壳的粗糙谷物。
现在这种时候,有饭吃便已经是万幸,轮不到人挑肥拣瘦。
舒月本来觉得他们不会嫌弃这些,却好像闻到了股新奇的味道,她抽动鼻子,狐疑地看向闻鹤:“我好像闻到了肉味。”
“嗯。”
闻鹤顺着香味走去,朝里喊了一声:“这里是王老二的家吗?”
有妇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藏蓝色衣裳,发间插着一枚银钗。
这种打扮在舒月看来略显寒酸,但她想着自己施粥时遇见那些衣不遮体,满身冻疮的难民,又觉得她的日子已经很不错。
她费解地询问闻鹤:“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就算这户人家与周围邻里相比日子过得更舒服点,也不至于让她们特意跑来一趟吧?
闻鹤低头瞥她,冷声说:“你再看几眼,找不出眼熟之处?”
舒月闻言,直勾勾看向过来开门的妇人。
她长相平庸,看上去饱经风霜,与街边可能遇到的其它妇人似乎没任何差别。
舒月审视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每一处,最后在闻鹤的提醒下,才仔细观察她发间的银钗。
银钗不算什么值钱的玩意,但这支钗子打造得很精致,光是给匠人的费用至少得几十两,戴在她身上分外违和。
舒月确认疑点,揣摩后询问:“她有亲戚发达了?”
闻鹤有些头疼,他没想到舒月在有关于自己的事情上总是这么迟钝:“你再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