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了又憋,想了复想,终于还是打算把话烂进肚子里。
老舅的小女儿也回来了,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明年就要高考了,吵着要看表嫂,被老舅从学校接回来吃饭。
小姑娘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是个女孩,用沈芸舒的话说,老沈家最宠女孩,这姑娘自然也是最得宠的,大家都喊她“小囡”。
傍晚他们去老舅家的时候,小囡还没回来,一进沈芸舒家里,看到蓝微连书包都不要了,跑过来问她,“姐姐,你是我哥的女朋友吗?”
蓝微没见过这么热情的孩子,懵懵地点了点头,目光移过去找江榆舟求助。
自然的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江榆舟走过来,把小囡拎了开,“作业写完了?快高考了,还挺会找借口翘课的。”
小囡撅着嘴不高兴,“别整天高考高考的,你们这些大人只会拿这个打压我们这些高三生。”
老舅停好车走了进来,看见兄妹俩又在斗嘴,说道:“小囡这次数学考砸了,掉了好多位名次,趁你哥这次有空,给你好好补补。”
江榆舟找了个地儿坐下,歪身靠着椅背,看着自己的妹妹摇摇头,啧啧了两声,“真是给老沈家丢脸了。”
气得小囡抡起椅子佯装要砸他,被老舅制止了。
“你们这些大人真是太无趣了。”小囡扮了个鬼脸跳开,挽着蓝微的手,亲昵的说:“姐姐,你还不知道我的大名吧,我叫沈筝。”
她说着,在蓝微掌心上一笔一画写下:沈筝。
这么多年来,蓝微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度,不觉动容。
开饭前,沈筝忙前忙后,放杯子放碗放筷子,蓝微也帮着一起端菜到桌上,和沈筝一起分着碗筷,有说有笑。
要吃饭了,沈筝拉着蓝微的手说:“姐姐,我和你坐一块儿吧。”
蓝微点点头说好。
沈筝挑了她右边的位置坐,江榆舟走过来,将她撵开,沈筝抗议不过,只好端着碗和筷子坐去蓝微左侧。
沈筝气还没消,嘟囔着,“哥你真是奇怪,非得坐在姐姐右边。”
蓝微也觉得奇怪,左边和右边不都一样吗?
江榆舟开始并不打算解释,注意到蓝微微微侧过来的目光,也知她心里有疑惑,便状似不经意的,懒声道:“你懂什么,你嫂子要是左撇子我就坐左边了。”
蓝微忽然心领神会,假装不在意的低头喝着杯子里的水。
“喝什么饮料,还是喝酒?”他的声音在她右边,低低的,亲昵的,和别人讲话的时候语气都不一样,像是她独有的专属。
“不用了,”蓝微淡淡的,“白开水就挺好。”
江榆舟一阵无言。过了会儿,他离开,拿来一个茶水壶,放在她面前。
蓝微抬眼看看他,不解他的行为。
他也看着她,下巴轻点了下茶壶,“不是想喝吗?”
像是故意一样,又带着点儿散漫的阴阳怪气。
蓝微怔了怔,突然生气起来,她拎起茶壶倒进杯子,动作幅度比平常都大。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这更让蓝微确定他是故意的,别过头狠狠瞪过去。
江榆舟收起笑,见她不再理他,看了眼沈筝在干什么,发现小姑娘正低头玩手机,他转头朝厨房的位置喊去:“老舅,您女儿玩手机——”
话音还未落,沈筝扑过来打他。
江榆舟得逞般笑着,一边敏捷地躲开了去。
没打到的沈筝气哼哼回到座位上,在蓝微耳边悄声说道:“我哥那么幼稚,姐姐你怎么受得了他的,他是不是老是喜欢欺负你?”
蓝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幼稚。”
“不过,”沈筝歪头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一点没优点,至少给钱爽快。”
蓝微又点了点头,“要是连这个优点都没了,那真有可能孤独终老。”
沈筝哈哈大笑,和蓝微击了个掌。
这快乐没有维持多久,舅舅和舅妈都出来了,舅舅收走了她的手机,舅妈把父女俩都训了一顿,沈筝趁母亲教训父亲的空隙,狠狠白了眼江榆舟。
后者却歪靠着座椅,悠悠然看着好戏,对她的白眼施以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
莫名其妙的,蓝微突然想,这人要是将来有孩子,那孩子一准被他玩得气出病来不可。
对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危险想法,蓝微感到愕然,连忙停下了这丰富的联想。
吃饭的时间到了。
沈芸舒和舅妈两人做了一桌子菜。
一大家子热气腾腾融洽温馨,蓝微很久没有和家人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了。
这样的场面让她体会到一家人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可以互相玩笑,互相调侃,坐在一起随便说个什么都是一件开开心心的事。
而这一切,江榆舟竟全部拥有。
是多么令人嫉妒的一件事啊。
长辈们聊着过往,顺便向蓝微讲解着家族史,让她更快的融入进这个家庭中。
江榆舟以前和蓝微提过,他母亲是北方人,关于家里的事他很少对她讲起,这是为数不多的一件,所以蓝微印象深刻。
今晚听他们讲起才知道,虽说有北方人的血统,实际上沈家自江榆舟外公外婆那一辈就已经在南方生活了,只不过因为根子在北方,保留了很多北方习俗。
那个年代战乱纷飞,动荡不安,江榆舟的外公从北方逃难过来,一人徒步而来,路上风餐露宿,又要躲避战火硝烟,一根手指也被飞机落下的导弹片削去了,来到南方的时候像个叫花子。
他和江榆舟外婆的故事很浪漫,像极了古代书生小姐的偶遇,只不过这个书生多少有点落魄,手指还化了脓,烂得地方生了蛆,倒在外婆家的院子里。
外婆偷偷把人藏在家里,给他治疗上药包扎,两人日久生情,只不过外婆娘家人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于是外婆和外公私奔了,来到了宁市现在他们住的这个村子。
蓝微听完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候的感情怎么可以纯粹到这种地步,为了一个人抛弃荣华富贵,抛弃大小姐的身份,抛弃父母兄弟,只身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私奔天涯。
这对于她来说,是想都不会想的事情。
因为这不啻于一场赌博,而蓝微这辈子最不相信的就是“赌”这个字。
曾经天真的她,想以过去的交情赌那些叔叔们看在蓝家对他们扶持的份上,念着那一点点的感情,出面帮帮她。
可得来的却是避之不见。
去赌感情的人是最傻的,这是经历告诉她的真知。
沈芸舒炫耀宝贝似的,对众人道:“这青菜是小微炒的,大家都尝尝。”
“看色泽就很嫩。”
“肯定好吃。”
……
大家很给面子,一边夸赞一边动筷。
沈筝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吃着,“好吃好吃,姐姐,你是大厨吧,又嫩又鲜。”
小孩子夸人虽然浮夸了一点,却出于真心。
蓝微心虚的嗯了声,没敢看旁边,却传来他轻哼一声。
沈筝疑惑看过去,“哥,你喉咙难受吗?我书包里有西洋参,你拿去泡两片,马上药到病除。”
江榆舟冷笑了下,“你一个小孩子,吃什么西洋参。”
沈筝也学着他冷笑道:“可不是没办法嘛,高三生学业压力大,老是上火嗓子冒烟,可不像你们这些大人就只会念,啊好好学习啊巴拉巴拉,反正痛苦的是我们。”
旁边正和沈芸舒聊得欢快的舅妈将一心二用发挥到了极致,猛地飞过来一道白眼,“小孩没小孩样子,怎么跟你哥说话的呢?”
沈筝哼了一声,“哥也没个哥样,专和我小孩计较。”
舅妈没理她了,继续欢快地聊天去了。
本来蓝微以为到此为止了。
过了没几秒,江榆舟说道:“听你爸说,考试一塌糊涂,试卷发了没有,过会儿哥给你好好辅导辅导。”
蓝微瞥了眼沈筝。
后者的表情就差直白说“看我不用眼刀捅死你”。
江榆舟是懂得怎么往人命门里戳的,蓝微夹了一个大虾放进碗里,慢悠悠剥着,安抚小姑娘说:“吃个虾吧,姐姐给你剥,我们离这种资本家远一点。”
江榆舟脸色沉了下来。
沈筝乐了,瞪着她哥嚷道:“资本家,资本家。”
蓝微感到旁边两道视线快在她身上灼了个洞,她垂着眼认真剥着虾,假装没注意。
这顿饭终于吃完了,大家一起把餐桌收拾干净,舅妈和沈芸舒在厨房洗碗,舅舅边扫地边催沈筝做作业,还要她把前面考试的试卷拿出来,让江榆舟给看看。
沈筝不情不愿地翻书包,江榆舟靠在旁边沙发上看着戏,不时冷言冷语几句,两个人吵吵嚷嚷。
和家人在一起,他卸掉了一身的防备,展露出来另一面的江榆舟,是让她好久没见的江榆舟。
蓝微发现,她好像更喜欢这样的江榆舟,没有一点点防备之心,轻松散漫的他。
终于,沈筝做足了一整套戏,把试卷翻拉出来,江榆舟拎着那张被狗啃过的试卷,满眼嫌弃,“狗咬的都比你这试卷干净。”
沈筝自然不肯服输,两人又开始吵了,蓝微不想掺和,转身进了厨房。
碗洗好了,沈芸舒和舅妈有说有聊的正包饺子,锅里正煮着两笼,饺子香味满溢,夹在馅料味中,馋的流口水。
蓝微没包过饺子,跟着沈芸舒她们学,沾了水的饺子皮薄得像糊糊一样,一碰就稀烂,她包得不像个饺子样,沈芸舒也不打击她,只开玩笑说,“这饺子一看就是小微包的,肉多,不像你舅妈,肉跟老鼠屎似的,一点点。”
舅妈擀着饺子皮,用棒子捶了一下沈芸舒肩膀,“我可算知道阿舟这张嘴巴跟谁像了,这妈嘴巴厉害,儿子嘴巴哪能不厉害的。”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慢悠悠的,“谁又在说我坏话?”
蓝微掌心上摊着一块饺子皮,正往上头填馅料,听到声音,转过头。
江榆舟走进来,袖口翻折到手肘,本就细直笔挺的长腿,因毛衣下摆扎在裤子里,显得腰线更高,下面半截看起来只剩了腿。
视线在他身上一顿,蓝微继续回过神来对付手里那只饺子皮,耳边,舅妈接口道:“正说你呢,你怎么就来了,我说你这嘴巴厉害,像你妈来着,怎么就是坏话了?”
江榆舟的声音已经到了跟前,落在她耳边,听起来淡淡的,“难道还是好话?”
脑子里开了一个小差,这次水又沾多了,皮子稀薄,在手里滑溜溜的不听话,感觉到他似乎看着自己,蓝微莫名其妙紧张。
因为刚刚听沈芸舒说,江榆舟饺子包得特别好。
而此刻的她,就像是在一个老手面前,蹩脚的卖弄。
虽然她没有半点卖弄的成分。
旁边,舅妈看了她一眼,“小微这饺子,煮一下就散了,只有你自己吃了。”
她以前一直认为包饺子不是多大的难事,但是这会儿自己上手才发现原来是这样的难,如果江榆舟不在这里,兴许还好一些。
舅妈的话像是将她莫名其妙升起来的紧张和在他面前的这份蹩脚无限放大了。
蓝微脸颊发烫。
没应声,继续对付这已经无法挽救的饺子皮。
就在这时。
眼前阴影落下来。
蓝微下意识抬眼。
接上了江榆舟黑深的目光。
他俯身下来,用正常却无论如何听起来都显得亲昵宠溺的语气对她说道,“随便捏两下就行,到时候我吃。”
第36章 2022.12.22(冬至)
旁人听起来过分惯着的语气, 蓝微知道那不过是让沈芸舒和舅妈都以为他宠着她让着她,表现出恩爱的一面。
这人最会演戏了。
她的逆反心理上来,为了戳穿他的惺惺作态, 蓝微扬起微笑看着他说,“真的吗?”
江榆舟注视着她,点头微笑。
“那好。”她爽快地指了指蒸笼布上那几个歪瓜裂枣, “这个,这个, 还有这个,全都你吃了。”
身旁的人沉默。
过了几秒,他说:“看来我得教教你了。”
蓝微诧异抬起头。
旁边, 舅妈笑道:“就该阿舟自己来教,我们教不灵的……”
后面的话她没听了,看着江榆舟。
江榆舟也看着她,微微笑意。
还没等她看懂,江榆舟转身走开, 蓝微目光顺势地跟了过去, 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站在池子前, 水声哗哗作响中忽然一顿, 她这是干吗,看他做什么?
蓝微迅速地回过了头,专注对付着手里的饺子。
她的手也没那么笨,怎么捏个饺子皮就是捏不好,反复的失败让人产生挫败感。江榆舟这时走过来, 站在身后, 贴着她的后背俯身下来,碰过水的手指覆上她的手背, 潮湿微凉,属于他的呼吸和荷尔蒙夹杂在木质香水味中,一层一层,将蓝微裹住,她浑身的皮肤紧绷起来。
他似乎在认真教学,指尖推着她的手指往前,低磁的嗓音靠在她耳畔,有种抓心挠肺的痒,“手按这,往前一推,再一捏。”
他的手像是会魔法,那行将破烂的饺子皮在他手里如获新生。
手上的体温和落在耳畔的呼吸让她的注意力难以集中。
蓝微思绪开始游荡,他的声音像飘在天际,缥缈的抓不住。
沈芸舒突然提到最近有个新闻,市里要把老火车站拆除。
蓝微手指一顿。
市里搬到新火车站也就这几年的事情,总投资好几百亿,建筑面积达一百多万平方米,当年的宣传报道说有望成为全国规模最大的铁路枢纽。工程竣工第二年举行了搬迁仪式,老火车站的历史至此落幕。
但蓝微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他们认识的第一个跨年夜,也是一起度过的唯一一个跨年夜,除夕夜晚上,夜里十一点半,她从家里偷跑出去,上了他停在门口的机车,他们穿过大片的落满梧桐树叶的长街,冬夜的风在耳边穿梭,她抱着他的后背说“我们好像在私奔”。
江榆舟左手放开手把,移到右边握住她的手按紧在腰侧,风里,他笑着侧头,“要不要来点刺激的?”
“啊?”
话音落下,江榆舟用力一拧手把,车子加速,在夜里狂奔,蓝微尖叫,他抓紧她的手拉向自己,她只能下意识抱紧他的后背,长发从头盔里漏出来,在风里肆意飘扬。
夜阑寂静,船只都静,江水像陷于沉寂的巨龙,带着神秘和旷古的幽深,江岸上有一条长长的高架,路灯沿着高架逶迤,像一条长长的银河,他们自高架驰骋而下,马达声在夜里拉长,归入平静暗涌的江面。
摩托车嚣张地横在路中央,他单腿点地,摘下头盔,侧过头与她四目相接,伸手拨开她黏在脸上的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