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已经没有车辆来往,苍穹的幕布下,月亮沉落,启明星即将升起,自北往南,一条长长的铁路线在江对岸延伸开去,星光都沉落,江水倒映,远处火车飞过,他们在车上拥吻。
那年16岁的她和江榆舟一同跨进17岁的冬日,这样的青春难再有了。
注意到了她的不专心,江榆舟低头看她。
蓝微脱了外套,蕾丝半高领打底衫穿在毛衣里面,优良质地的纱贴着洁白无暇的脖子,上面的咬痕似乎淡了,灯光里,在薄薄的纱后面,若隐若现,又或者纯粹看不到了,只是错觉而已。
让人忍不住想贴上去,牙齿重新咬出印记来。
他的目光停在那不几秒,移开。
声音自头顶落下。
“在想什么?”
听着淡,用意却很深,蓝微收起神思,回答,“没什么。”
“是吗?”他轻笑,气息扑在她耳侧,撩动发丝。
蓝微心跳如麻,她想他定是想到了同一件事,才这样问的。
脸上被他的气息燎得灼烫,蓝微心烦意乱,从他手里挣开,面无表情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江榆舟把包好的饺子放到旁边,还没说话,沈芸舒停下活儿,用围裙擦了下手:“饺子快好了,吃完饺子再走吧,我再给你装一袋包好的,拿回家给跟家里人一起吃。”
蓝微刚要婉拒,江榆舟看过来,“吃完我送你回去。”
接上了他的目光,蓝微顿了顿,将那句“肚子有点饱,不想吃”咽进了肚子里,点了点头,“嗯。”
饺子还是当年的味道,蓝微吃出了家的感觉。
“好吃吗?”沈芸舒笑眯眯问。
“嗯,好吃。”蓝微笑着迎视她。
沈芸舒给装了满满一碗,打包好,让江榆舟拎着,送他们出门。
车子行驶出大门,沈芸舒和舅舅舅妈还在对着车子挥别,直到看不见。
回过头,蓝微对上江榆舟的视线,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收。
意识到这点,她僵硬地撇开,目视前方。
江榆舟无声笑了笑,侧回了头,过几秒,冷不丁说道:“都怀疑,你才是老沈家亲闺女。”
蓝微楞了楞。
她看见他手伸过来探了探空调出风口的温度,修长的手指在流光里像过了一层滤镜,寂静的夜里像起了迷雾,蓝微突然像做梦一样说道,声音是连她自己都抓捕不到的缥缈:“有时候还挺羡慕你的。”
那手一顿。
他侧过眼里,有些惊讶,还有些疑惑。
蓝微没看他的表情,自顾自说着:“你家里的氛围比我想象中要好,也怪不得你会为了他们全力以赴。”
身边没有声音。
她停了停,“不管怎么样。”
深吸口气,鼓起勇气,看向他,“今天谢谢你。”
她说的很轻,车厢里那么静,每个字眼都轻轻落在江榆舟耳里。
沉默片刻,他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蓝微没有挣。
这手一直握到了她家门口,她委婉的提醒他放手,用另一只手去抓包,“我先走了。”
江榆舟看着她,因侧头的动作,脖颈拉伸,外头悉数的光砸落他眼底,灿然生辉,目光灼灼。
他点了点头,手却并没松,依旧看着她,深深看着她说:“我送送你。”
这话是有魔力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
从这个男人身上,她似乎又看到了那记忆深处少年的影子,他们两人融合又分开,他是他,是又不是,蓝微有些茫然,在那一刻她生出恍惚的错觉。
她搞不清楚,爱的究竟是带给她无数回忆的那个少年,还是眼前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蓝微摇摇头,“不用。”
江榆舟不语,主动帮她解开了安全带,“晚安。”
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开车小心。”
下了车,她的双脚落在地面,转头看向车里的男人,隔着一层玻璃,目光如有实质。蓝微抿着唇,转身离开。
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现脖子上的咬痕消淡了,蓝微仰起头,雪白的肩颈拉得绷直,手指按着上面,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出神。
刚刚他站在身后,目光落在她脖子上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二天,领导开完早会,徐磬气冲冲走进来,将笔记本啪的一声摔在桌上。
吓了蓝微一跳。
便听徐磬骂道:“老不死的,把主意打我身上来了。”
蓝微不解,“出了什么事?”
“跟宋文华吵了一架,”徐磬没好气道,“手倒是伸得长,管我要人,想把你弄到他办公室去,他想的美,一个臭老头子,整天正事不干,想七想八的想屁吃。”
蓝微料得此事,没有太多惊讶,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就像柳榕说的,就是蓝微自己肯,也要问问徐磬同意不同意,宋文华这是压根没把徐磬放进眼里,也难怪徐磬气得不轻。
蓝微起身给徐磬倒了杯水。杯子递到她手边,徐磬抬头瞧她一眼,想起来说,“台长对我们内部的这些矛盾没那么清楚,宋文华在我这里吃了闭门羹,肯定会找台长要人,台长不了解情况,不是太无理的要求肯定会答应,这事我去说和你自己去说是两种效果,你晓得吧?”
蓝微点点头,自然是清楚其中的玄妙的。
徐磬是站在领导的角度,她跟宋文华有矛盾归有矛盾,但是在台长眼里,为了一个下属跟单位里另外一把交椅闹不和,弄得下面人心不稳,委实不是明智之举,肯定会劝徐磬为了大局忍忍过去就行。
但是蓝微自己出面说,是以当事人的角度,有理有据的,台长肯定会听,也会考虑。
再说,这事如果徐磬替蓝微去说,也不合适。
但如何与台长说,话术也要和徐磬商量过,还得拿捏着台长的心理。
两人一合计,蓝微打算从宋文华品行不端这个角度作为破口。第一这是事实,台长也有耳闻。第二,从道德角度来说,对一个品行有问题的领导,女下属如果不愿意,台长也会考虑风气和她个人意愿。
蓝微得知台长下午三点左右会来单位,便发了信息预约了时间。
下午上班,熬着到了时间,蓝微上楼,说明来意后,台长告诉她,宋主任刚过来找他正是为了这个事。
于是蓝微把准备好的话术说了一番,台长眉心不展,过了片刻说道:“好了,我有数了。”
话到此不需要再往深处说了,他有数了,蓝微心里也有数了,正要说句场面话然后离开,台长突然叫住她,“上次谢谢你给的建议。”
蓝微怔了怔,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和朱冰岩闹出的纠纷。蓝微笑了笑,“这是应该的。”
“对了,”台长提醒道,“马上节目就要播了,通知徐磬盯着点儿。”
“老大放心,”蓝微从善如流,“一切准备就绪,只欠东风。”
虽然徐磬总是说在领导面前不要把话说的过满,但对于自己从头跟到尾且完成度很高的项目,蓝微还是很有信心的,话说的满,也是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和认可。
之后一整天,没察觉宋文华那边的动静,依照经验,他的计划多半是泡汤了。
虽然安全警报拆除了,蓝微仍旧不敢掉以轻心,这是个小人,明的走不通,就很有可能会来阴招。
这天刚好是冬至日。
按照风俗是要扫墓和祭祖的,蓝家还是和平常一般过。
那花胶在蓝微车上放了有些时日,每次看到都想拿到家里每次都忘记,今天下班她总算记住一回,抱着箱子一个一个搬上楼。
池敏正好回来,撞见她搬箱子,看了眼问道:“这是什么?”
“花胶。”蓝微忙得满头大汗,随口道。
“一天天的,钱都花在这种地方,脸蛋吃得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没有男人要。”池敏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炸药,一上来就呛。
蓝微站停,憋着一口气没说话。
池敏的性格她是了解的,多半是又在外面跟谁吵了,把怨气带回了家,父女俩完全是她的出气筒,蓝微再小一点的时候,是一点也受不了气的,但斗嘴的结果就是被池敏扯着头发打。她的性格犟,像块铁一样又刚又烈,要是她的错,就是站直了让人打也是应该的,但要是没错,就连池敏打她,也是要还手的。
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就算是还手,也顶多不过是在被薅住头发时先下手为强,推开人往后撤,在池敏眼中,这行为是大逆不道,她便会一屁股坐地上,泼天泼地哭起来,引得别人都来看热闹,痛骂她的不孝。
要是没人观戏,便将食指对准蓝微开口大骂,小畜生,当年就不该把你生下来,他们知道你是个女孩,说要把你扔进塘里淹死,是我,我顶着大冷天把你捞出来,我这肺咳的毛病是拜谁所赐,是你,你这个杀千刀的,现在还想动手,啊哟哟,我的命好苦啊,你合该遭天谴,怪不得没男人要……
骂人这方面,池敏是好手,这村里她排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而她确乎擅长这套。
蓝微从刚一开始的良心不安,到现在已然麻木,池敏的性格一直这样,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只不过那时候家境尚好,她内心的贫瘠并没有到这番天地,但蓝微也记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她知道自己不过是姐姐的替代品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
蓝可心这个名字属于姐姐的,为了纪念姐姐,便把可心这个小名安给了她,蓝微从来不喜欢他们叫她可心,但又不想与任何人说明这一切,就好像揭开疮疤,别说提,只要一想起来就痛得不行,哪还有力气说。
当初,蓝荣华和池敏计划着第一个要女儿,第二个应该是儿子,凑一对儿女双全,蓝可心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听说蓝微后来得到的宠爱都不及姐姐的千分之一,几乎所有人都说,可心长得比蓝微美,性格也更好,姐姐走了,她却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在他们的记忆里,她是完美无瑕的,是不可触碰的。
而她呢,仅仅只是替代品。
池敏打小就不喜欢她,初始蓝微并不知道,只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才惹来母亲这般的讨厌,还记得四岁那年,她因为想上厕所却够不到开关,那会儿家里佣人都在准备着即将开始的晚宴,没有人注意到她,最后被来家里做客的一个姐姐看到,帮她开了灯,可是裙子设计繁复复杂,打底裤又厚,很难脱下,她因为憋得实在太久,控制不住尿了出来,裙子裤子全都湿了,池敏却认为她是故意在自己最忙的时候找不痛快,当着那个姐姐的面将她拎去了楼上,关进房间里,将她一遍又一遍摔在床上。
一遍又一遍。
一个才四岁的孩子。
这一幕像是永难擦除的画面,带着恐惧和害怕,在她脑海深处滞留至今。
后来,蓝微上了初中,他们不再隐瞒对她所表现出来的那些虚伪的爱意,反复在她面前提及可心,提到她的往事,脸上露出很少有的愉悦,像是沉溺在无比美妙的回忆中,她到底不傻,清楚姐姐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再后来,池敏越发不顾忌,总说她要是个男孩有多好,那可心就有弟弟了,可心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弟弟,还说,看到她就会想到可心,想到她拥有属于她的一切。
蓝可心这个名字,如同安在她身上的咒语,摘不掉,也无法摘掉,已与她混为一体,嵌进肉里,血肉模糊,可偏偏,她还是有痛觉。
池敏把不结婚的源头全都怪罪在蓝微自己身上。
见蓝微不说话,嘲讽道:“你以为你还是千金大小姐,就你这德行,要是我谁能看得上我,就马上结婚,都二十八岁了,再几个月二十九岁,你以为你还青春,还年轻?醒醒吧,你爹已经不是当年的蓝荣华了,他连路边的一条狗都不如,谁他妈愿意娶他女儿都是在做好事,你以为这个社会是怎么回事,你没有钱没有身价,比狗都不如,做点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吧,一天天的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想着给人包养去做二奶?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你姐姐要是在,她都不会让我受这份气。”
蓝微将嘴唇都咬白了,一语不发,扛着箱子往回走,扔进后备箱,甩上车门,一脚踩上油门离开了家。
车速很快,在笔直的马路上像一匹放肆狂奔的野马,车窗统统打开,嗖嗖的冷风吹进来,震得耳膜极疼,可还是、可还是抵消不了她内心的痛苦。
一口气开到市区,将车停在路边,蓝微掏出手机,想查看租房信息,刚点开网页,电话跳进来。
蓝微盯着来电显示发懵。
江榆舟。
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抬手抹了抹。发现真的是眼泪,可她内心分明没有想哭的欲望。
蓝微望着车窗外人来车往的暮色,安静流着眼泪,低头按接通。
“蓝微。”
“江榆舟。”
两人一同开口,然后那边止住了话头,她的声音出卖了自己。
“你怎么了?”他的语气很明显的紧张和担心。
“江榆舟。”蓝微轻轻吸了吸鼻子,看着窗外,一只麻雀停在夜色正浓的电线杆上。
她说道:“你有没有爱过我?”
第37章 2022.12.22
那头沉默。
片刻, 江榆舟说:“你在哪儿?”
蓝微犯了倔似的,平静的,一字一句道:“你回答我。”
“我去找你。”他说道。
蓝微扫了一圈周围。她的车停在一棵掉光树叶的梧桐树下, 梧桐树对面是环球酒店,这条路叫复兴路。
蓝微在车里等了二十多分钟,看到江榆舟从车上下来, 走到她这侧的位置,敲了敲窗户, 她降下车窗,仰起脸看他。
脸上已毫无泪痕,无懈可击的妆容, 娇嫩鲜艳的唇,吹弹可破的皮肤,眼睛像小鹿一样清澈,看着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总是去抓娃娃,那种娃娃机里面的娃娃, 你总能抓好多个, 我一个都抓不到, 死都抓不住。”
江榆舟低头注视着她。
须臾。
他打开了车门。
“下车, 我带你去。”
蓝微跟着他上了车。
他们到了以前经常抓娃娃的商场。
这里是很多人的记忆,几年前经过翻新整修,就连娃娃机都是新的。
江榆舟换了一把币,蓝微看准了一只小鸭子,手指隔着玻璃点了点, “就这个。”
他投了币进去, 蓝微开始操作,眼看抓住了却掉了下去。第一轮失败了, 江榆舟又投了一个进去,蓝微继续抓那只小鸭子,连番操作了四五次,都以失败告终。
江榆舟还要投,她将他的手一挡,靠着机器生闷气。这失败的感觉太过于熟悉,那时候也是这样,耗在机器前,抓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抓不到,江榆舟说抓娃娃有技巧,可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他讲的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