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失礼数......”
“有失礼数呀,这样,公平起见,我也不叫你申奢,就叫你......阿申好不好?”
申奢瞠目,“阿申?”他想说自己的父母家人都未曾如此叫过他,可转念一想,这样一个只属于她对他的称呼,真是再好不过。
“阿申。”
他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的品啜,终于抬起头,冲她笑道,“好。”
夕阳最后的一线光尽了,滕玉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像要溶进这渐起的黑暗中一般。不知为何,申奢心中忽的腾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详来,于是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被滕玉握住,她笑,装的满不在乎,手指却在微微颤抖,“阿申,你在怕什么?”
申奢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滕玉的手指导进了自己心里,甘冽中透着苦涩。他一怔,几乎垂下泪来,方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却看到她身后撞出一个人影,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割断了他和滕玉的联系。
“申郎,”那歌妓从他怀里探出头,声音娇美,“我寻了你一个下午,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在这后院里,执佳人之手呢。”
说着扭头看了滕玉一眼,“咦,这是公主殿下呀,怎么弄得湿漉漉的,难不成,你们两个......”
她醉了酒,说着竟然离了阿申,伸手去扯滕玉的袍子。
阿申见状,忙上前拽住她,可还未碰到那歌妓,便见暗中闪过一道寒光,紧接着是一声惨叫。那歌妓倒在地上,来回翻滚着,口中吱哩哇啦,不知在叫些什么。
她的身旁,搁着那只血淋淋的,差点便碰上了滕玉的手。它被一柄利剑斩断了。
“敢亵渎公主殿下,拉下去,囊扑。”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冲身后七八个手下说出一句话后,握着那把沾血的青铜剑走到滕玉身旁。
他看着申奢,像老鹰盯紧自己的猎物,片晌后,猛地将剑尖抵在他的喉头。
“你是申奢?”明明是一句问话,他的嘴唇到最后却抿成一条细线,显然是不必对方回答。
“私会公主,你可知是什么罪?”
这话是必需要答的,申奢于是躬身,“公子越误会了,我与公主只是不期而遇。”
“不期而遇,”那人笑着,笑容里却没有一丝暖意,“那本公子是否也可以一个失手,无意间杀了你?”
第六十七章 粪墙
“哥哥。”
公子越听到滕玉的声音,眉梢轻轻一动,回头看她时,见她正皱眉望着自己,“你怎么每次杀人都说是为了我?我过生辰,你屠城为我庆生,我寝疾,你生埋战俘祭祀先祖,祈求他们保我平安。方才那歌妓根本没碰到我,你就砍掉她一只手。”
她走过去挡开公子越手中的剑,厉声道,“哥哥,我早就说过,我最厌你严酷残暴,可是现在,你还是要当着我的面,杀死我的至交是不是?”
“至交?”公子越双目中的寒光熄了,嘴唇翕动几下,“滕玉,你何时与他成为了至交?他就是个纪国逃来丧家狗,整日声色犬马,日夜荒淫。他全家都被纪王杀了,他却因为贪生,不敢回去报仇,赖在咱们这儿,以家丑为谈资,取乐他人。你今日难道没有听见,席上的人是如何嘲讽他的?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小人,有什么资格成为你的至交?”
这话说得急促,他的脸先是苍白,后来便镀上一层红,声音也一顿一提,像是鼓点一般。
“哥哥,”滕玉瞥了阿申一眼,见他的模样并不像受屈,反而只是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为自己分辨,便放下心来,只冲公子越寒声一笑,“对牛弹琴,多说无益,不过这个人,我是一定要保的,你不要在他身上动一点心思。不然,”她走近他,一字一句道,“我此生不会再认你这个兄长。”
“滕玉,你为了一个......这样的人,便要舍弃哥哥吗?”公子越攥紧手掌,脸上的神色似是已经伤极,他阖上眼,片刻后,又睁开瞪视着依然对自己行礼的阿申,冷笑一声,负手离开了。
阿申见他走远,方才直起身子,慢踱至滕玉跟前,看着她道,“殿下无需为了我与储君殿下起这样的纷争。”
滕玉乜眼觑他,“我说过了,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
“滕玉。”
她笑应一声,又道,“我也不是全为了你,那个人,”她清清嗓子,“我哥哥,他那把剑沾了太多的血,我早就厌了他杀人如蒿,所以才故意气他。”
阿申闻言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向她,夜色中,滕玉双眼像被蒙上了一层纱,朦胧又动人,他觉得自己能记一辈子。许多许多年后,他想起那日的心境,才暗嘲自己又何止记了她一辈子。
“滕玉,你为何信我?”他一滞,终于问出心里的话,可话一出口,却忍不住先为自己分辨,“我没有像你哥哥说的那般日夜荒淫,是真的。”
“我知道。”滕玉垂着头,声音小了一点:即便知道他在伪装,可方才看到那歌妓钻进阿申怀里,她心头还是有些泛酸。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让她觉得烦恼,因此决意不去看他,只盯紧自己的脚尖。
阿申看出她的失落,“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
“你问我为何信你,”滕玉抬头打断他,眸光在眼帘下闪动着,“那时我的船跟了你一路,仲春时节,柳絮飘飞,你穿着一身白袍站在船头,仿佛是柳絮拼出来的一个影子,”她抿嘴,黯然神伤地一笑,“那埙声是世间最悲伤的乐调,我知道那是你吹给亲人的悼曲,所以,我又怎么可能像他们一样误会你?”
她抬眼看着他,“我也知道你在闵都所行所做,是为了掩人耳目,尤其是纪王派来的那些探子的耳目,可是阿申,你能否告诉我,你这般忍辱含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阿申的声音像钻进了扑面而来的一阵风里,轻得有些不真实,“我要借你父王的手,为我申家八十八口人报仇。”
不远处传来一阵阵喧哗,打散滕玉心头的震惊,她看了阿申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一语未发,朝孙府大门的方向走去。
喧闹声正是来自于此处。宴席刚散,接人的马车牛车在门外排成几列,可上了车的客人们却并不急着走,一个个掀开帘子,翘首朝孙府大门的方向张望着。
滕玉走至大门时朝后望了一眼,发现阿申也跟了过来,见她回望,便低了头,侧身立在一旁,似是有意在众人面前与她疏远。她并不着意,提步上了玉阶,终于看见了喧闹的来源。
季昌正一手揪着孙少卿的的领子将他朝门内推搡,口中的话被上前阻挡的家丁们撕扯地七零八落,但飞出来的只言片语还是被围观的好事者拼凑完整了。
“她等了你这么多年,将自己等成了闽都的一个笑柄......你不顾念她的真心我不怨你,毕竟这是她心甘情愿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都管不了,也不能强迫你去成全她......可是......可是她现在不见了,就是在你们孙宅不见的,你不仅没有丝毫愧疚,还告诉我这都是她自找的,与你无干?”
季昌长吸一口气,吐出来时两片干瘪的胸膛颤动不已,口中却仍“嗬嗬”笑着,“是我教女无方,让她恋慕上这么一个豚彘不如的东西,怪不了别人,只能怪我自己......”
话罢,他松开手,用力将拉拽住自己的家丁甩开,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冠,冲被家丁围在中间的孙少卿啐了一口,高声道,“粪土之墙,亏老夫以前还认你是个英豪。”
说完便蹒跚着朝阶下走去,可刚迈出步子,却被从旁侧斜过来的一个人伸臂挡住,那人躬身冲他行了一礼,“季大人,晚辈请您收回这句话。”
季昌斜看了那挡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一眼,冷笑,“粪土之墙不可圬,他受了些风雨,便再难振作,孙起,老夫这句话难道说错了吗?”
孙起又行一礼,起身时,盯着季昌挂在脑门上一绺花白的乱发,嘴角含笑道,“大人今日的举止,是否也应了这句话。大人一向知书识礼,可方才的一举一动,可是和山野村夫无异啊。”
季昌闻言几乎气结,步子朝下一挫,差点从阶上摔落,好在被孙起扯住了胳膊。
“大人,”他将季昌扶稳,压低声道,“季妫的事我和大哥都很痛心,只是您搜也搜过,闹也闹过,可仍一无所获,若再这般下去,岂不是让外人看了咱们两家的笑话?”他一顿,“家父现在带兵在外,我们兄弟两个不能代他定夺,不如等他回来,您和他再商议裁夺,也不迟啊。”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季昌即便心中激愤,被这冷水当头一泼,也冷静了不少。他看了仍被管家挡在身后的孙少卿一眼,重重鼻哼,甩袖步下台阶,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热闹散尽,孙府门前的车马也开始流动起来,片刻后,便随着喧嚣声融进远处的暗夜里。
滕玉看到孙少卿和孙起走进门,便迎了上去,叫了声大哥二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示意阿申过来。孙起见阿申和她并肩站着,眼中透出些许讶异,可方想说些什么,孙少卿已经先开了口,笑道,“阿妹,不,殿下,这位是?”
他虚胖的脸上,只有两根落鬓的剑眉还带着些许往日的英气,其它地方,皆被郁气熏染得痴肥,像一株在被水泡得发胀的植物。
“他是申奢,”滕玉说完,见孙少卿眼角还沾染着醉意,心头一动,急道,“你昨日究竟喝了多少酒,怎么到现在还醉醺醺的?”
孙少卿似乎没听到她在问什么,只笑望着阿申,“申奢?这个名字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
“南卿北奢,他便是纪国那个与大哥齐名的申奢。”孙起冲阿申微微拱手后,轻道了一句。
“南卿北奢,”孙少卿咬着下唇哂笑,“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号,我现在变成了粪墙,申奢,你若与我齐名,岂不就是朽木?”
“大哥。”孙起低唤一声,拱手冲阿申道歉,“请您莫要放在心上,我大哥他并非有意说出这句话的。”
阿申忙回礼,“不妨。”他的目光落到孙起挂在胸前的木哨上,轻道,“后园的那只蟠龙,便是公子豢养在池中的吧?”
孙起抬眼,“您见到它了?”
阿申笑道,“酒后无意闯到后园,还请公子见谅。”
孙起摇头,“说是神物,其实它于我,”他一笑,看向滕玉,“于大哥和公主,也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玩伴罢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常在池中戏水,它便驮着我们三个潜上潜下,有时还腾到杏枝上,有趣儿极了。”
话刚说到这里,府外忽然跑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见了几人先是躬身行礼,起身后冲滕玉道,“殿下,公子越的车马在府外等候已久,请您一道回宫。”
第六十八章 二虎
滕玉的马车远了,身后的宅子静了,阿申步下台阶,看孙宅上空,皓月从轻匀如绢的浮云中露出灰黄色的一角,淡淡一笑,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
蜡烛烧到了底,火光猛地一跳,又跌落下来,映得竹简上的字仿佛也跟着舞动了几下。
孙起揉揉眼睛,将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看了一眼牖外的西斜的月亮后,默道一句,“又是这个时辰了。”
语罢,便扶着腰起身,刚想要吹灭案几上的蜡烛,却忽听门板上“砰砰”数声喧响,带动得那细瘦的烛火都又一次跳动起来。
“二公子,大公子他不肯睡,又闹起来了。”
门口先是传来家丁的声音,紧接着,孙少卿便叫了起来,“二弟,二弟快开门,我有事要与你讲。”
孙起忙踱步过去,刚打开门,便扑面撞过来一股酒气,熏得他眯起眼,朝后退出一步。
“大哥怎么又喝酒了?”他皱眉问后面跟着的家丁,“我方才不是让你伺候他睡下了吗?”
家丁张皇地搓着手,“二公子,您知道的,大公子要做什么,咱们是从来也拦不住的,硬要阻拦,后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孙起知他说的不错,便也没有再苛责下去,只抓了孙少卿的手,将他引入屋中,让他在案边坐稳后,方柔声道,“大哥,你要吃酒他们也给你了,为何还是这般不痛快呢?”
孙少卿单手握拳在案几上一砸,恨声道,“我要吃肉,他们偏不给我。”
家丁攒起笑脸在一旁解释,“前几日大公子就因为吃多了,闹了两天肚子,这才刚好。再说了,侯爷的书信上不是也交代了,要让他保养身子,不可进食过多。”
孙起淡淡一笑,“保养自然是对的,明日我便陪大哥早起练剑,”话落,见孙少卿的脸耷拉下来,笑着又道,“只是饮食这件事,我倒觉得不必如此严苛,循序渐进最好,急于一时,引得他逆反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二弟说得极是,”孙少卿听这话登时便高兴起来,“我今日躺了一天,晚上就吃了些薄粥,腹中空荡荡的,他们几个却硬是拦着我不给我吃的......”
孙起脸上的笑意深了,“那大哥想吃什么?”
“肉,牛肉,”孙少卿舔舔嘴唇,双眼冒光,“要烤得冒油肥瘦各半的。”
孙起闻言便望向站在门外的家丁,“都听到了,快去准备吧,切两盘上好的牛腹肉送过来。”
家丁听这话很有些诧异,因为这里是孙起的书房,他这个人一向追求清雅之风,对书房的要求更是至臻至善,平日里连品茗插花都不许有,更不要说在此处大啖荤腥了。
于是笑着问道,“二公子,您是说把烤架和牛肉送到这里来吗?”
孙起笑着点头,不再多言一句,只重新找了根苇管,在里面倒入蜡汁,就着那豆大的烛火将它点亮。
于是那晚,孙府的家丁们见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景象:同一张几案上,大公子饥不择食大口吞着牛肉,甚至顾不得擦一擦漏出嘴角的涎水;而另一边,二公子则笔走龙蛇,在竹简上飞快地书写着胸中锦绣。
“好像是反过来了呢?”守夜的家丁看着兄弟二人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忍不住窃窃私语,“我记得以前,是大公子伏案疾书,而二公子总是眼巴巴地守在一旁,啃着手里的肉脯。对了,二公子现在写的,也是大公子尚未写完的兵书吧。”
“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一家子兄弟,不是你压我就是我压你,说不好的。”
“可他们又不是亲兄弟......”
“不是亲的又怎样,一家不能有二主,一山不能容二虎,这话总没错的。”
***
月下柳稍,阿申将案角上的砚台挪至眼下,又从袖口掏出滕玉交给自己的玉镯,凝着它看了片晌后,将它放进砚台中。
黑和白交相辉映,他用两指捻起紫毫,在砚台里轻点了三下,口中道出一句话来。
“天白颢颢,雾雨淫淫,魂乎无往,魂归来兮。”
砚台中本是无墨的,随着这句话出口,却在底部聚出一抔黑水,稍顷,源源不绝的墨汁从下面翻涌上来,像是一口沸腾的小泉。
阿申用笔尖在砚台中间轻轻搅动一下,那滚动的墨便忽的静了,涟漪散尽,上面泛出一层白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季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