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道出这个名字,看着自己的影子如微尘般散开,又慢慢聚合,在镯子中央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与此同时,有幽声从砚台中传出,似是鬼哭,飘至树梢,震得那柳叶随之沙沙作响。
“季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哭声如水汽,从四面八方蒸腾起来,将他围在中间,震得他握着紫毫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屏息,迫自己定神,两指将紫毫压紧, 直到那哭声渐渐弱了,方才松开。
墨汁又一次翻涌起来,稍顷后,里面现出孙宅的大门......
那也是一个黄昏,归鸟盘旋在天边,翅膀仿佛已经擦上了夕阳的光晕,季妫从马车上下来,对身后的婢女叮嘱了几句后,便一个人走上孙府的石阶。
看门的家丁早已对她熟识,什么也没说,便将她引进大门。她轻车熟路地在孙府中穿行,先去了前堂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又走到后园闲逛。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弥漫,沉淀了一天的喧嚣,只有杏花砸落在脚边的窸窣声,偶尔惊起一两只晚归的夜鸟。当然还有别的声音......有几次,她被那乍起的水响惊得回头,却只见一条龙尾在密密匝匝的花枝间一闪即逝,重新沉入池底。
她自然是不怕杏池中的神物的,有几次,她还虔诚地跪伏在池边,请它保佑孙少卿早日走出迷城,重新振作。故而听到水声,她很快便定下心来,重新扭过身,去看那仿佛从黑暗中飘落下来的杏花,陷进深深浅浅的思绪里。
如此一直待到后半夜,对面的甬道亮起了灯,依稀还有人声飘来。她知道孙少卿回来了,于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杏池旁辗转了片晌后,终于下定决心朝他的居住的院落走去。
院中没有掌灯,家丁们伺候孙少卿睡下后也都离开了,她于是顺利地进入了他的卧房。
孙少卿仰躺在榻上,旁边放着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映得他半边脸昏黄。她在床榻边缘坐下,望那个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男子,片晌后,掏出绢帕轻轻沾去眼角的湿润。
“从前少将军在我心里,如山崖苍松,坚韧不拔。所以见你堕落,我怕你一蹶不振,便总想着要拉你一把,”她托腮,脸上的哀伤逐渐淡去,换上一丝温暖的笑意,“可是这几日被父亲关在府里,我却忽然想通了:谁没有累的时候呢,累了病了,谁又不想歇一歇呢。你看闽都的这些门阀,哪一家没有几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纨绔,可从未有人骂过他们。偏你孙少卿,征战沙场,落得一身伤病,现在想歇一歇停一停,却要遭受口诛笔伐。”
她眼中的柔情随波飘荡,“真的是很不公平,对吧?而我的存在,成了这场闹剧中的最精彩的一瞬,他们笑我就是在笑你,伤我就是在伤你,可如此,便对你更不公平了,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从始至终,你心里都没有我的影子。”
“所以孙少卿,今天我决定放开你了,不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从此,咱们俩都自由了。”
季妫说这话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哽咽,手伸过去慢慢覆上孙少卿的手背。然而肌肤相碰的那一刹,榻上的人却骤然张开了眼睛,那不是现在这双被油烟和酒气熏染出来的眼睛,而是过去那双充斥着燎原烈火,能一路烧到人心底的眼。
那火也烧到了季妫心里,她怔忪,差点叫出声来,哪知眼睛却眨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说出话来一般。
可只是弹指,它们又重新阖上了,眸光消失,孙少卿又变成了一滩烂泥。
季妫却仍脸色煞白地坐在榻边,胸口起伏不停,片晌后,她缓缓站起,搓着双手在榻边来回走了几趟,面色沉滞,似乎满怀心事。直到,身后的灯猛地熄灭,屋中陡然被黑暗填满,她才像被针扎痛了一般,猛地一个回身,朝屋外走去。
她又一次回到了杏池,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像方才那般闲适。她如履薄冰,连偶尔踩折一根细枝都会引得后脊上一阵激颤。
杏池就在几尺之外,她看到了那一汪被黑夜泡透的水,脚下滞住,一只手紧抠住身旁的杏枝,不敢再前进一步。
第六十九章 食人
月光把杏花照得如同碎玉,连起来却像是一张巨大的纱网,将季妫罩在下方。
她站住不动,听着杏池中的动静:水声如丝,轻柔细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水纹自然的响动还是长尾拨动了静水,于是只能朝前迈近一步,盯紧了前方的池水。
前几日下了几场春雨,池水涨了几篙,像是要漫出来一般。她还记得春耕之前,龙出碧潭的情景:它先是冒出苍劲的两根犄角,然后用前足勾住池畔,后足用力在水底一蹬,便腾空而起,让整条身子昭然于灼灼月华之下。
当时,她也如聚在孙家门前的众人一般,对着它虔诚叩拜,望它能登天化雨,滋养万物。她看着它越飞越高,身子在月亮前化成一弧健硕完美的曲线,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希望。
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她看前面那口杏池,感觉里面的水似乎漫到了自己心里,把它冻成硬邦邦的一块,连跳动都不会了。
季妫深深地吸气,踩稳脚下的泥泞,决意不再靠近。可是她刚想离开,忽听得后面“咔嚓”一声——极轻的,却分明有别于落花坠地的一声响。
冷汗顺着她的脊梁滑下,她咬着唇,慢慢朝后侧出半边脸,想弄清楚声音源自何处。眼风扫落,她似乎看到了杏花深处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却在她想进一步确认时,消失不见了。
“何人?”季妫喊了一声。声音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惊怕至此,连嗓子都被恐惧锁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没有人回答她,那诡异的“咔嚓”声又在别处响起,时断时续,来自于她目不能及的地方。
季妫咬紧牙关,扶着树干调整好紊乱的心绪,想快些从这个地方离开。可是一双脚却早已酸软,在她扭头想要奔逃的时候,竟然如何使劲都无法将它们从泥泞中拔出来。
“咔嚓。”
又是一声,这次,那声音很近了,似乎就在杏池前面。季妫心头一惊,没忍住朝后面看去,然而方一回眸,眼前就卷起一面水帘,劈头盖脸朝她压了过来。
她发出无声的尖叫,下一刻,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掼起,抛高,在杏树上方折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后,重重堕入杏池之中。
片刻后,一切归于宁静,花堆之上,一只镯子颤巍巍挂在枝头,闪着凄凉的白光。
***
“龙食人。”
脱口说出三个字,阿申用力将手中的紫毫朝砚台中一戳,击碎里面悲戚的幽咽声。他浑身裹满了汗,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走到榻边躺倒,手抚着胸口歇息了好一阵,才落了汗,心绪归宁。
龙食人,季妫,竟然真的被那池中的怪物给吞食了。他想起方才看到的最后一幕,心头一悸:她扎如池中,瞬间被蟠龙吞得只剩下了一双脚,甚至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便被拖入池底。
他皱眉,一手空握搁在唇上:季妫为何要到杏池去呢?她先去了孙少卿的房中,对醉酒不醒的他倾诉一番衷肠,然后就急匆匆地去了杏池。可是到了那里,她却似乎犹豫了,在杏树下徘徊辗转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靠近池畔。
他坐起身,眸光依然暗沉:她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人,可那个人影只现身了一瞬,其后便再也不见,那人是谁,又为何要跟踪季妫到杏池中来?
还有孙少卿的眼神......阿申愁眉不展地看着窗缝中露出的亮白的天色,捉摸着:那个眼神绝不属于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那是一双占尽了人间风流,虎虎生风的眼睛。
是被季妫牵挂了一辈子,最终为之丧命的眼睛。
可孙少卿虽然已经堕落成了一滩烂泥,人却仍是那个人,偶尔流露出以前的神情,也不至于令季妫慌乱至此吧?除非那一刻,还发生了别的。
难道她感受到了什么吗?某种只属于心灵上的联系,听不见看不着,却能直戳心底,以至于,让她宁愿以身犯险?
他冥思苦想也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心中未免苦闷,于是走过去推开窗户,让街市上刚刚腾起的烟火气漫进来。
市井长巷中喧嚣刚起,一条条长凳靠墙摆着,桌上简单的碗锅巴粥,却勾起他许久未有的食欲。不知为何,阿申此刻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虽不识清欢冷味,他却很想与她一起,同坐一条木凳,同食一碗最朴实不过的白粥。
如此想着,他已走下楼出了客栈,在粥摊前坐好。他已经许久没有闻到米香,自从来了闵国,便终日浸泡在酒肉之中,早已忘了这世间最平庸却也最纯粹的味道。
他要了一碗粥,毕恭毕敬地摆在眼下,用力吸着蒸腾起来的淡淡的甜味儿,脸上浮起抹浅笑。
眉心处忽然传来一丝凉意,将阿申从温暖的思绪中拽出来。他抬起头,看见一根白丝正在自己的眉心一戳一点。它是从街巷那一端穿巡过来的,一路上绕过逐渐密集起来的人群,但除了他外,却好像并没有人看见它。
阿申盯着白丝,它也好像在看着他,彼此对望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指了指自己,愣怔道,“你是......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白丝自然不会说话,只重新缩回几尺,阿申怔了片刻,跟上它,忽快忽慢地在街巷中穿行着朝前走去。
日出东方的时候,他已经出了城池,来到城外一条广阔的长河旁。河中央停着一只小船,随波逐荡,被日光映成了一弯明月。
白丝的另一端就在船中。当阿申站在岸边,朝它凝望的时候,船舱的窗户打开了,幽暗的室内传出熟悉的声音:“阿申,你跟灵犀走,就不怕被坏人给拐跑了?”
“公主若是那坏人,在下也认了。”他听出滕玉的声音,对着小船微笑,见她的脸从黑暗中浮起,白生生的,像杏花的花瓣。
船靠了岸,阿申登船,掀帘而入时,看到白丝收尽,盘旋上滕玉手中握着的一根黑色的犄角。
“这是灵犀?”他先是惊诧,忽然想到心灵相契之人才能用此灵物寻到彼此,窘得垂下眼,不敢看坐在角落中把玩灵犀的滕玉。
“父王方才说孙将军在豫章被纪军围困,我就想起了阿申你,”滕玉撑肘看着他,“你呢,你方才为何想起了我?”
“我......”阿申躬身,脸埋进袖中。
滕玉正色,“我说过了,不许拘礼,更不能说谎。”
阿申站直身子,一五一十道,“我方才看到一碗白粥,就想起了公主。”
滕玉一愣,“一碗白粥?”说罢却忽然悟了:食一粥一粟便能想起的人,会是何人?世上最深厚的情感,总是夹杂在平凡的琐碎中的。
她红着脸清清嗓子,伸手在自己身旁的软垫上拍了拍,“你坐啊。”
阿申走过去坐好,稍稍平缓心绪后,从袖口中取出季妫的玉镯,将它交给滕玉。
“可有发现?”滕玉把镯子包在绢帕中重新收好,轻声问了一句。
“她是被龙吞食的。”
滕玉瞠目,口中“不”字还未说出口,已经被阿申坚定的眼睛看了回去。
“我亲眼见到的,滕玉,其实你心里也早就怀疑了,不是吗?”
滕玉闻言轻轻抽了口气,眼神在黑暗的船舱中飘忽着,找不到一个支点。阿申一言未发,一直等到她两个眼睛在自己脸上落定,才轻轻道,“季妫先去了你大哥孙少卿那里,我想,她定是发现了什么异样,才到杏池去的......”
说到这里,他定睛看着她,“滕玉,给我讲讲你大哥二哥的事情吧。”
“大哥他是闽都所有世家子弟的表率,”滕玉冷静下来,眼中却仍带着伤,手握灵犀轻轻地在船底刻画,“他不慕锦衣华裘,只爱银枪白马,年少从戎,百战不殆。”
“我六七岁的时候,他第一次随义父出征,我担心他年少力薄,扯着他不让他走。他便在将军府门前摸着我的脑袋逗我:‘阿妹,哥哥此去给你带个宝贝回来。’”
“他带回了徐夷的首领霍凉。听说,大哥单骑追入敌帐,横扫千兵,生擒霍凉。”她凄然一笑,摇了摇手中灵犀,“这就是他带给我的战利品,只有徐夷才有的通天犀的犄角。他说这是霍凉压箱底的宝贝,被他给搜刮出来了。”
滕玉面露哀色,“阿申,现在你应该知道季妫为什么那么痛心了吧,其实我也一样,因为这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一样最美好的东西在自己面前覆灭、销毁。”
第七十章 位置
小船晃了几下,晨光从窗外漏进来,将滕玉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阿申就着光,看到了她眼角的晶莹,于是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使劲抖了几下,方才双手托着递过去。
滕玉看到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又将它摊开在自己的手心,看那上面绣着的一个“奢”字,伸手在上面轻抚一下。
阿申被她这个举动吓得屏息,余光又瞟见她在笑望着自己,便更加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不该接过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忍住笑,将帕子收入袖口,“那就当送我了。”说完,见他仍然僵着舌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又道,“不会这么小气,舍不得吧?”
“自然......自然舍得,”他结巴着,“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局促的模样让滕玉忍不住要再将他逗上一逗,于是朝他挪过去一点,“天上的星星也给得?”
阿申见她靠过来,忙将软垫上的袍角扯起,哪知还是被她先了一步,将他的衣衫压在身下。
“给得,给得的。”他一边扯衣服一边说,脸红得像枣。
滕玉笑着挪开身,手握着犄角在船板上划拉两下,口中吐出俩字:“傻子。”
阿申见她心绪平缓了许多,便也放下心来,等了片刻轻声道,“我听说孙少卿曾写了一本兵书......”
滕玉点头,“哥哥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听说他周岁抓阄,便抱着《军政》的竹简不撒手。后来他识字了,便开始看什么《老子兵录》、《尚书兵纪》这些小孩子根本不会看的晦涩典籍。再后来,义父带着我们三个游历天下,我常见他在深山野墺中观察地貌,勘察地势,就好奇他在做什么。他便告诉我:地形有通、挂、支、隘、险、远六者,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
她摇头,“当时我听不懂他的话,更不知他没日没夜地在山窝窝里跋涉是为了什么,可回家以后,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著书,著兵书。”
“回去之后,大哥便闭门谢客,潜心著述,将搜集到的资料和心得一一归类,去粗存精。他每日都在废寝忘食地伏案书写,不明白的时候,还会去求助军中的士兵。春去秋来,寒往暑至,对他来说,是用竹简的厚度来衡量的。”
“有一回年下,家中客来客往的十分热闹。哥哥却是十分嫌弃这分热闹的,于是三九寒冬,他一人跑到城外的野山中书写兵书。那山的东岭嵌着一条深坞,地势平缓宽阔,坞中本有溪水淙淙,冬日却结成了长长的白冰。我记得有次我带着吃的用的去看哥哥时,他正坐在冰上凝思,周围除了鸟雀和鸣,容不下一点人间喧哗。那时季妫已经告诉我,她喜欢哥哥,可我在看到大哥的那一刻,便知道她的一番真心要错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