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贱人,多此一举,非要告诉我这个破曲子。
“我嫁人还得带着你!”
她一鞭子一鞭子地抽在我身上,罗衣被抽得烂开,胳膊上浸出血痕。
“贱人,贱人,你休想勾引威远侯。”
她打得气喘吁吁。
夫人却急急忙忙地推门进来:
“我的儿啊,我可怜的燕如,选秀名单上竟已有了你的名字!”
7
夫人给我请了大夫,每天一副药,开始调养身体,甚至还有名贵的塞北人参,不要钱似的送进屋里。
刘嬷嬷很自豪:“咱们府上别的没有,塞北的人参啊跟萝卜一样,多得很。”
张燕如哭着闹着不想入宫,甚至以自杀相威胁。
张大人和夫人无奈答应。
叫我顶替张燕如进宫。
我是大小姐张燕如,她会是张府义女张鹊如,然后与威远侯结亲,做一辈子的贵小姐、贵妇人。
皇宫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去处,皇家妃子更是身份尊贵,为什么张家都不愿去?
一是因为已经有了威远侯这样的贵婿,实打实的勋贵之家,皇城富贵虽极,但到底还缥缈着。
二是因为——
听说皇帝有疾,喜欢吃人。
尤其是妙龄女子的肉。
三人成虎,这样的传言一多,难免会真。
正如张燕如所说,我身份低贱,走了大运才到她身边伺候。
皇宫于她是厄运,于我来说却是大运。
富贵险中求。
我早年能自己卖身进张府,现在就能再卖身进皇城。
我要抓住皇城中泼天的富贵。
哪怕代价是我的命。
8
欺骗皇家是死罪,为了让我和张燕如变得更像,夫人与刘嬷嬷天天来教我。
每天要化浓妆,抹一层塞北特产杏仁油,再把眉毛挑黑,鬓角剪短,一双眼要学会吊着看人。
张燕如走路袅袅婷婷,是京城最流行的淑女步,我学了一天又一天,还是不太像。刘嬷嬷掏出一排银针,从我的脚趾上扎进去又拔出来,我疼得踮起脚尖、虚点着走路。
夫人很满意:“有八分像了,月牙还是欠打,疼了才学得快。”
刘嬷嬷老脸一喜,如同听到了圣旨。
张燕如肩膀内扣,刘嬷嬷给我绑上紧身的布带,用力缠、用力拉,我肩膀上的肉痛得直到麻木。
我胳膊上有个小痣,张燕如没有,刘嬷嬷就用烧红的剪子戳我,火舌舔上身,我紧紧咬着嘴唇,直到血浸了满口。
张燕如小时候从假山上摔下来,小腿骨折过,刘嬷嬷就领我到那假山上,一脚把我踢下去,当晚我的小腿就肿了起来,如她所愿骨折了。
刘嬷嬷折磨人是一把好手,她仿佛尤其看不惯我,每次都透过我在看向别的什么人,我一跟她对视,她就挪开眼,恶狠狠地骂一句。
“贱蹄子,死了也不安生。”
到底谁才是那个贱蹄子?
每当我快要晕了,她就用针扎我。
十指遍布针孔,像有千万只虫子在撕咬我的血肉。
一天一天过去,我非但没有绝望,甚至还生出几缕快意。
我不再是张家可以肆意欺辱的奴婢。
我马上就是真正的张燕如了。
我在受苦之时,张燕如天天出去与威远侯约会,每次回来都春心荡漾,一张脸红扑扑的,夫人怜爱地将她搂进怀里。
“我的儿,你一辈子守在娘身边就好了。”
张燕如娇嗔:“娘,等我嫁去威远侯府,离咱家也就两条街,每天都回来看你。”
夫人掰着手指头算账:
“好,好,娘盘算着给你备多少嫁妆,庄子、铺子、水田、茶庄……定不能输给旁的女儿家。”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这几个月我都没有哭过,可是看到她们母慈女孝,我却鼻头发酸。
我曾经也是有娘疼的孩子。
我娘不像夫人那么有钱,她只会坐在窗前绣花,一针一针,才三十多岁眼都花了,她摸着那些精美的帕子,絮絮跟我说:
“能卖一两银子了,三十文割两斤肉,给你补补身子。
“一百文拿一匹花布,给你扯一身新裙子,我看其他女孩子都换了新衣,你没有,怕她们欺负你。
“再拿五十文,打一对银耳坠子,女孩子都爱美,我的女儿一打扮起来,比她们都好看。
“剩下的攒着,给你做嫁妆,免得日后被夫家轻贱。”
一块银子虽然要掰成十块花,娘灰蒙蒙的眼里仍然充满了亮色。
她很穷,但她用尽全力来爱我。
最后舍上了她的命。
我看着夫人和张燕如,不自觉红了眼。
9
离进宫日子越来越近,张燕如却越来越开心,因为威远侯好像对她许下了什么花前月下的誓言。
她在爱情里越来越愚蠢。
有一天她兴冲冲地回来,关了房门,特意跟我说:
“我把你会代我入宫的事说给渊渟了,他不仅没骂我大逆不道,反而很感动,知道我是为了他才出此下策。
“他说,即便我成了张家义女,他还是会娶我。
“比起你那个花拳绣腿的穷男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人穷啊,就得认命。”
她高傲地昂起下巴。
那天深夜,我躺在榻上,肩膀还绑着布带子,我有些睡不着,就到院子里吹吹风。
今晚月亮很圆,像一个玉盘,真像小时候娘教我念诗的那一夜。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乖囡你看,胖月亮像不像盘子啊?”
我不懂:“娘,什么是白玉盘?”
娘神情有些低落:
“娘小的时候,你外祖家给小狗吃饭的都是白玉盘……是娘不争气,害得你跟我在乡野过活,什么都没见过、没吃过。”
从那以后,娘就更努力地绣花了。
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如今一辈子拼了命都拿不到。
这怪谁呢?
我不怪娘。
那时邻家的少年也在,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背着手跟我说:“月儿,以后我给你买盘子。”
故人难寻。
我默默地说:
“娘啊,胖月亮真的像盘子,我在张府已经认得白玉盘了。”
屋檐上有个黑影踩着树冠跳了下来,他已经看了我很久。
是威远侯姜渊渟。
他长得和小时候一样,浓黑的眉,幽深的眼,一直抿着薄唇,显得清冷又漠然。
“月儿,真的是你?”他语气激动。
“咱们小时住的地方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左邻右舍都说你死了,我不信,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
他就是我那邻家哥哥,曾许下娶我诺言的枣树少年。
“那天巷子里丢了簪子的姑娘,是你吗?
“我永远认得你的梨涡。
“一曲青门引,让我彻底把你找回来了。”
他眼中有泪花。
他的喜悦是真的。
他不愿当众认我,也是真的。
我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我只想问他一句话。
10
“你要娶张燕如?”
他以为我在吃醋,便笑着解释,要娶张燕如是权宜之计,是为了让我做陪嫁进入威远侯府,那时他就能以丈夫身份永远护着我了。
“所以,我是妾?”我语气很平静。
他垂下眼眸,不自在地说:
“月牙,你自小就是有主意的。
“富家女儿皆不如你聪慧。
“你若有好的出身,做我的正头娘子,绰绰有余。”
我恍惚间想起枣树上那个少年,他明明就站在眼前,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模样了,惨白的月光下,我只看见一张薄唇开了又闭。
“月牙,你知道我是侯府庶子,我娘和我像最下等的人一样活在村子里,吃不饱、穿不暖。我是吃过苦的,才知道富贵难得。”
他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我不能娶一个奴婢,毁了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权势。”
奴婢。
一个奴婢。
哪怕这个奴婢和他青梅竹马,曾经得过他许下的诺言,亦怀着一颗真心苦苦等他。
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感情真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一文钱都不值。
我眼眶有些酸涩。
巷子里他漠然走过的那一刻,结局就已经注定。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明白这个道理。
正如我也不爱他了,我一心只想进宫去,做一个末等的答应常在,总比做一个奴婢强。
我特意垂下一行泪:
“你知道我要替张燕如进宫吗?”
他很紧张,说我如果不愿意,他现在就带我走,把我安置在城外的桃花山庄里,再买几个丫鬟小厮,让我过富贵日子,以后生了孩子自己也能养。
除了妾,就是外室,他给的这些我真瞧不上。
所以我流着泪说,张家对我有大恩,我不能舍他家而去,我一定要替大小姐张燕如进宫,否则对不起我的心。
他有些动容:“月儿,小时候你也是这样,吃了我家一个鸡蛋,就天天帮我打跑骂我的孩子。我记得那时候你一个小人,偏凶狠狠地吓唬他们,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渊渟哥哥,你愿意帮我吗?”我已经学会了像张燕如一样撒娇。
“那我入宫之后,你不要娶燕如小姐,她一直爱慕自己表兄呢。更何况,一想到你把旁人当成我,我的心会疼死。”我倔强地咬住双唇。
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我们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就像小时候一样认真。
他的诺言不值钱。
但他的心很真,满心满眼权势富贵的人是不会把正妻之位许给一个四品官女儿的。
张大人又哪来一桩大功绩再往上爬呢?
11
新年将至,府里张灯结彩,挂上了大红灯笼。
张家的主人们要一起吃团圆饭。
张燕如捧着一碗荔枝,慢吞吞地剥开一颗,看了又看,才吞进嘴里,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荔枝产于岭南,京城冬日确实难得。
夫人慈爱地看着她:
“威远侯有心了,上贡的荔枝,皇上分了他一斤,他全拿来给你。”
张燕如说这算什么,姜渊渟又送来了很多稀奇玩意儿,有西域的十八罗汉、北荒的名贵狐皮、南海的夜明珠。
“什么啊,都比不过他一颗真心。”夫人很满意这个贵婿。
张大人也回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审案时刚正不阿,曾有江南盐商富可敌国,他孤身一人赴任,硬是查出了盐商勾结塞北鞑子的证据,将其全家抄斩。
此后数年官运亨通,家财富裕。
在府中他却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那给燕如准备多少嫁妆好?”
夫人说恐怕不如威远侯的聘礼多。
张大人捻着胡子,沉思片刻。
“月牙进宫后,燕如等半年再出嫁,那时秋天了,府上还有一笔进项,能凑齐一百担的嫁妆。”
夫人神色一喜:
“草原膘肥马壮,鞑子又要南下,朝廷又得派兵,老爷去监粮草……”
张大人狠狠一咳。
夫人自知失言,便用帕子捂嘴。
“快吃饭,月牙,你是我们女儿呢,你也来吃。”
我低下头,慢慢嚼着嘴里的一片白蘑,鲜如嫩笋,很好吃,这也是名贵的塞北特产,每年互市的时候,鞑子会高价卖出,十两银子一两白蘑干。
张家真是富贵,冬日竟也能吃得到新鲜白蘑。
怪不得人人都想要权势。
12
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夫人特意给我和张燕如都裁了新衣裳。
我们两个身量几乎一模一样。
也到了该进宫的时候。
张大人和夫人强行挤出几颗泪,做给皇宫里接应的嬷嬷看。
“燕如,进宫后要孝顺恭谨,好好伺候皇上,不用挂念我们。”
我笑得亦勉强:
“女儿省得,往后不能侍候尊前,爹娘一定保重。”
俨如和和睦睦的一家人。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真正的张燕如了,我等这一天真的好久,好久,久到那些疼痛都模糊了,久到我都要忘了,我为什么非要当张燕如不成。
娘,你在天上看到这一天了吗?
你的女儿也是小姐了。
走出张府,我回头望去,乌木大匾、桐油大门,门旁还有嵌银的对联,张府真是好气派。
宫里来的黄嬷嬷笑着说:
“这几天接了这么多小主,就数您家里最气派,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文官,倒像是勋贵人家,这地段的宅子可值钱。”
我褪下一个镯子,握住她手,黄嬷嬷笑得脸上褶子更多。
张府的宅子,来自那位江南盐商,这是张大人悄悄昧下的私产。
这件事,没人觉得我会知道。
我入宫后封了三品贵嫔。
张大人只是四品大理寺少卿,他的女儿原不值得这样的高位,但是入宫前他曾与我说,太后娘娘把揽朝政,重用文官,他也是太后的手下人,娘娘不会亏待张家大小姐。
太后不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她垂帘听政十多年,一直不肯放权。
直到皇帝二十加冠,又娶了太后侄女,他在朝上才有了话语权。
张大人曾语重心长地跟我说:“燕如,你要侍奉皇上,更得好好孝顺太后。”
我明白,张家是太后一党。
13
皇后是谢家女,是太后的嫡亲侄女儿,她身份贵重,但好似不得皇帝喜欢。
新入宫的淑妃是英国公的嫡出女儿,那是世代功勋、与国同休的顶级簪缨之家,她生性活泼、爱笑爱闹,听说很得皇帝喜欢。
我入宫已经三个月了,从没见过皇帝。
但这日子仍是有盼头的,比在张府里好百倍。
皇帝接连一月宿在淑妃宫里,太后生了气,叫人给皇上送绿头牌,劝他一定要雨露均沾。
当晚抽中了我。
我躺在养心殿的被子里,正想着传闻中吃人的皇帝长什么模样,一张脸蓦然出现在我眼前。
苍白阴翳、线条深刻,睫毛又黑又密,唇上挂点似有若无的笑。
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