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
竟然是元景?
我一时之间屏住了呼吸,那他知道我的身份吗?
元景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弯腰伸手,用一根指头戳我腮:“见了朕是不欢喜吗,笑一笑。”
我赶紧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弯着腰仔细来看,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我面靥上两个梨涡。
“喏,人没错。”
他知道我是谁!
我不顾全身赤裸,抱着被子就起来,跪在床榻上:“皇上,臣妾……臣妾……”
他摘下玻璃灯罩子,噗地一下吹灭了灯。
“安寝吧爱妃,朕什么都晓得。”
许是我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他揉了揉我的头,叹气道:
“朕不喜欢的东西,谁都勉强不了的,小丫鬟。
“要不张燕如的名字,是怎么提前出现在大选名单上的?”
我被弹了一个脑瓜崩。
14
元景很宠我。
上朝时会亲一下我的额头,下朝了就来甘泉宫吃饭,他吃得极少,每道菜动一下筷子、喝一口汤就完事了。每当他想要多吃一口,身边的大太监吕公公就会握拳咳一声。
“皇上,太后娘娘说饮食亦要有节制。”
他马上放下了象牙筷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不愉。
我赶紧咽下嘴里的一口馍。
每次他来吃饭,我都吃得兵荒马乱。
就寝的时候,吕公公不在,他好整以暇地盘腿坐在床上:“小丫鬟,我看见你藏的点心了。”
我只得转过身来,把荷包递给他。
他掏出一块雪片糕,吃了,又掏出一块,吃了,连吃五片,满意地眯着眼:“还不错。”
餍足得像一只狮子猫,雪白的毛,蓝汪汪的眼,高傲又快活。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把揽住我,龇出小虎牙:“朕真的会吃人。”
一夜春宵。
他在甘泉宫过得很恣意,每天偷吃偷喝,整个人面色红润起来,衣服的腰身也紧了。
我托腮看他,现在一点也不文弱了,真像芝兰玉树啊。
过了几天,淑妃哭哭啼啼地找过来,元景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没有挽留,只是把小荷包系在他腰上。
“皇上别忘了它。”
在吕公公的目光下,元景紧紧抓着小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起昨夜他附在我耳边说:
“朕喜欢你,月牙。”
15
皇上给威远侯赐了婚,是内阁次辅的女儿,听说封了湘真县主。
宫里都说两个人十分相配,从家世到相貌,再到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贵重。
我也跟着祝福他们。
大宫女青樱捧着一沓佛经,抱怨道:
“贵嫔,您还笑得出来,皇后和淑妃斗法,拿您做筏子,你这几天得抄完三个人的佛经呢。”
我提笔蘸墨,写得认真。
元景曾跟我说过,这是多事之秋,最好闭门不出。
我信他。
其实除了他,我也没人可信。
几个月过去,皇后怀孕了又流产,淑妃的胎象却一直很好,皇上加封她为贵妃。太后很不满意,屡次劝皇上应该尊重皇后,皇后没生嫡长子,怎么能让别人越过这个次序。
朝中亦有文臣上奏,帝王家事,亦是天下之事,皇上应爱重正妻,孝顺太后。
这些都是太后的人,因为张大人也在其中附议了。
英国公领衔勋贵上奏,话里话外都说的是牝鸡司晨,太后越权。
朝中斗争一时热闹起来。
元景有天深夜来甘泉宫,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眼中野心似火。
“月儿,这是亲政后的第一次,朕还年轻,日后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明白。
我明白自己东西被别人抢走的愤怒、无力和由此衍生的野心勃勃。
同他一样,我也走在一条孤独的复仇之路上。
我们是知心人。
16
秋天的时候,草原膘肥马壮,鞑子果然南下了。
朝廷派威远侯姜渊渟出征塞北,张大人负责后勤,管着辎重和粮草的运输。
我想起去年春节张大人说的大赚头。
我模模糊糊地告诉元景:
“我父老迈,恐有心无力,皇上还是多派几个人吧。”
他火速安插上了自己亲信。
离开甘泉宫的时候,他偷我一片云片糕,鼓着腮帮子让我猜他藏到了哪里。
我只能当个傻子,叹气道:
“皇上,臣妾太笨了,真的看不见您鼓着的大嘴。”
他喝了一整杯鹿梨浆,嘴不鼓了,肚子却鼓起来。
我摸着他腰上的软肉,升起了养小猪的自豪感。
张大人被派了两个副手的消息传到宫里,太后很气恼,她秘密传唤我,跟我说都是贵妃吹的枕头风,才让我父亲不得重用。
我一边跟着骂贵妃,一边在心里笑。
这是我自己吹的枕头风,爱往哪吹往哪吹,我就要把张家给吹倒。
话虽如此,我还是听太后的话,在皇上陪贵妃的时候准时开始头疼。
“皇上呢,臣妾头疼,臣妾要见皇上。”
他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我捏着帕子矫揉造作:
“臣妾一见皇上就好了,吕公公,你去跟太医院说不用送汤药了。”
元景笑得乐不可支:
“这是太后教你的吧,你学得挺快。”
我往他嘴里一下子塞了三块云片糕,他一边幸福地吃,一边忆苦思甜。
“太后说要注重养生,从来都只让我吃六分饱。月儿来了后,我每天都吃十二分饱。月儿月儿,我从不知道吃撑会这么幸福,就像万里河山都在肚中,有使不完的豪情壮志。”
我怜悯地看了看他。
元景虽然是帝王,还不如我和娘在那个穷苦的村子里活得快乐。我们有钱就买一斤猪肉吃,没钱娘会去买些便宜骨头炖汤喝,配上娘自己种的菘菜、我去山上采的蘑菇和榛子,再放几颗晒干的红枣、枸杞,香得不行。
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我娘教我——要拿得起放得下。
不像元景,他从没拿到过,谈何放下。
17
太后手下的文臣开始弹劾张大人的副手,有一个被收监,一个被罢职,是张大人亲自递上去的证据。
元景告诉我,这几个月他不能来甘泉宫了,因为张大人的女儿得失宠。
我眨着眼说没关系,想他了我会看那个玉佩。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第一个月,他宿在贵妃宫里,寻来绒软的地毯铺满了整个宫室,生怕贵妃磕到碰到。
第二个月,他还是宿在贵妃宫里,亲手为贵妃画了整个英国公府,因为贵妃想家了。
第三个月,他还是宿在贵妃宫里,建了个小佛堂,请了些尼姑进宫为贵妃念经,保佑平安。
我失宠了。
其实是整个后宫都失宠了,太后连下三道懿旨,朝上群情激愤,皇帝也没去看过皇后。
这是他对张大人一案的对抗。
威远侯的岳父内阁次辅徐大人出手了,他一面指责皇上确实过于偏袒,一面又说这是人之常情,十指还有长有短呢,不能因此怪罪皇上。
他素来是个和事佬,他安插过来的监军副手,各方都很满意。
看似是太后占了上风。
皇帝开始住在皇后的坤宁宫。
我知道元景不喜欢皇后,其实我也不喜欢皇后。她年纪虽轻,却像一个小版的太后,举止动作都很沉重,戴着所有女戒女训的枷锁。
我每次去请安,都觉得坤宁宫暮气沉沉。
第一个月,听说皇后的规劝元景都听了,过午不食、吃六分饱、看一天折子,太后很欣慰;
第二个月,我在御花园里远远瞧见元景,他又瘦了好多,面色开始苍白,皇后跟在他身旁,皱着眉一直在规劝什么。
第三个月,元景晕倒在了坤宁宫。
我的大宫女青樱很害怕:
“皇上吃人的病又犯了。”
18
我不太信。
虽然传言里一直说皇上有怪病,会吃人,尤其爱吃妙龄少女,但元景瘦得没有几两肉,他是被吃的那个还差不多。
青樱怯怯地:“可是,这是太后娘娘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吗?”
原来是元景的后娘说的。
我去坤宁宫侍疾,太后对我们耳提面命:
“你们可要把皇上身子照料好了,这些日子的朝政,哀家就先替皇帝接手。”
皇后称是,从太后手里接过一碗黏稠鲜红的东西。
那是一碗鲜血。
太后看了看殿中妃子,语气沉重道:
“皇上有疾,每次都得以血相治,你们别传来传去,说成了皇帝吃人。
“哀家这个皇儿啊,身体弱、心思多,听到传言会不忍心的。”
这意思是……皇帝确实吃人喝血?
我垂下头不敢说话,太后娘娘真是话里有话的高手。
轮到我侍疾之时,元景已经醒了,他病得两腮都凹了下去,锁骨嶙嶙如铁,整个人没了神采。
我有些心疼。
原来在甘泉宫被我养得多好,来了坤宁宫就病,可见这里的风水不养人。
他努努嘴,我塞进三块云片糕和一颗松子糖。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拍着胸口说:
“月儿,我没吃人,是她们要吃了我。”
我其实有点明白了。
元景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又总是晕倒,这是饿得低血糖了吧……
天家富贵,估计没人想到皇上会得这种病,也是够怪的……
他真是可怜。
我娘说不能可怜男人,因为这会是一个女儿家所有不幸的开始。
我便喂完了元景就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青樱奇怪地看着我:“贵嫔,您怎么跟去喂了虎奴一样开心呢?”
虎奴是豹房里养的可爱小脑斧,我很喜欢去喂它吃肉。
19
英国公又上折子弹劾了太后和皇后的母家,暗指他们篡夺权利、架空皇帝。
太后气得要给怀孕的贵妃立规矩,并要所有妃嫔都去看,以儆效尤。
烈日炎炎,贵妃跪在大殿里,身子摇摇欲坠,元景赶过来之时她已经晕倒了,身下的血洇湿了地毯。
元景满头是汗,没有给太后行礼,抱着贵妃就走。
当晚传来消息,贵妃流产了,以后再也不能生育。
太后是不以为意的,她当权久了,想要谁生谁就能活着,想要谁死谁就活不过明天,更何况是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可是当天京中多处有母鸡报晓,并把刚出壳的小鸡啄死,英国公和内阁次辅徐大人纷纷上折子,直言太后是牝鸡司晨,虐待贵妃,才致皇家血脉不济。
太后虽也有言官,但挡不住民间风言风语。在最新的话本子里,她已经成了谋害皇孙、窃夺大权的恶人。
她不得不让步。
一众文臣纷纷辞官,让出了很多位子,元景把自己的人手安插了进去。
太后不再干涉朝政。
当晚元景又兴冲冲地跑来甘泉宫,跟我说了好多傻话。
“月儿,我好想去跑马,你知道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吗?策马扬鞭,风声入耳,是久违的自由。
“明年朕带你去跑马。
“就我们两个,朕想带谁就带谁。”
仿佛是个没长大的少年。
我有些可怜失子的贵妃,便要元景回去,他委屈巴巴地张嘴,我闭眼丢了一颗话梅,他酸得龇牙咧嘴,马上就走了。
青樱说我很傻。
20
威远侯这一仗打得很久,有输有赢,但总算是把鞑子打跑了。
他回京后,纳了张大人的义女张鹊如为贵妾。
也算是没有违背当年的诺言——不娶张鹊如,毕竟纳不是娶。
看来他还是放不下我这张脸?
有天跟元景闲聊,我状若无意地说:“皇上,那天为何会在巷子里遇见你和威远侯呢?”
他像松鼠一样偷吃着巴旦木。
“嘘,姜渊渟是朕的人,跟我一起联络军中旧部。”
“那花宴上为何还能遇到皇上啊?”
他说是太后让他去相看各家小姐,他从石洞出来后,偷偷跟威远侯碰面了。
“不过,我还是相中了月儿,哈哈。”
他又有些唏嘘:“朕给威远侯赐婚湘真县主,真不知是一对佳偶还是怨侣,他俩为了一个贵妾闹得有些难看。那妾竟有一百担嫁妆,比湘真还多,让她有些落了面子。”
“湘真是促狭性子,恐怕日后不会饶了那贵妾。”
张燕如的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可是这是她自己选的,怪不到我头上。
元景说姜渊渟从塞北带了一些特产回来,有杏仁油、新鲜的白蘑和奶糕,都是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保质期很短。
我抹了一层杏仁油,柔柔润润,像当年在张府用的那样。
白蘑也很好吃,元景说,可惜只有塞北的土地才长白蘑,不然可以在京里种,想吃了不必兴师动众。
我问他,寻常时候在京里能吃到吗?
他说不能,因为塞北都是军事重镇,除了夏日互市,其他时候都会封关严守。
我大概明白了张大人的生财之法。
不外乎勾结鞑子、私通货物,这是重罪。
“皇上,我在张府过年也吃过白蘑,而且,一年四季都有杏仁油用。”
元景是个很敏锐的皇帝,立刻派锦衣卫去查张大人。
谁承想,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出了更大的事情。
这就是意外了。
21
张大人是通敌卖国发的财。
他身为监军,故意将粮草辎重消息传给鞑子,鞑子会绕过边塞来截烧粮草,一烧一个准。倘若没烧掉,张大人就会借口手续不齐、辎重不够,不能发往前线,任由战士们穿着破袄、饿着肚子上战场。
所以威远侯才会打了很多败仗。
所以塞北之战才会死了那么多的好儿郎。
张家的一百担嫁妆,是鞑子送来的谢礼,担担浸透了战士们的鲜血,担担系着百姓家破人亡的噩梦。
禄蠹国贼!
我又气愤又羞愧。
元景在灯下打磨一把匕首,刀刃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