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除夕那日,吃过年夜饭,趁着老爷太太发压岁钱给何平安的时机,他将一枚玉造的钱币送给她,钱上刻着平安如意四个篆文。
陈太太很是惊讶,她从没见过儿子这么用心过,不过一看陈老爷那四枚用金子铸造的钱,她不由笑出声。
“早知道我也送个别致的铜钱给平安。”
今夜灯烛长明,何平安虽讨厌陈俊卿,不过既然是钱,就没有跟钱生气的道理,她全都收下,难得给他一个笑脸。
而他站在明亮处,回以微笑,心满意足。
除夕过后陈家迎送往来不断,因今年就要办儿子的婚事,陈老爷备下一份厚厚的节礼,带着陈俊卿送到女方家中。
何平安听金霜说,那柳家小姐与陈俊卿自幼便有婚约,今年正好及笄,模样极好不说,温婉又贤淑。只是她说这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何平安看得出她心里的嫉妒,不过懒得理会。
其实这有什么值得嫉妒呢,假使自己是柳家小姐,自己的未婚夫表里不一且不说,尚未过门,身侧就有一个醋意极大的贴身丫鬟,日后保不齐抬起作妾,又有个聪明的亲娘护着,少不得要吃许多亏,何况男人朝三暮四,这样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又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摇了摇头,心里正骂金霜是个大蠢材,不想她又说了一句话,何平安听罢,差点被自己嘴里的茶水呛死。
第36章 三十六章
“少爷有个同窗, 家财万贯,现住在浔阳城里,跟着他叔叔一起料理家中生意。”
金霜看她捧着茶盏发呆, 一边捻着果脯送到嘴里,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咱们家里伐了一批十年生的空桐木, 老爷到处寻买主, 少爷的同窗得知此事, 从中牵线搭桥,让他叔叔全部收下了,给的价格也让人甚是满意。等过了正月,老爷就叫少爷下帖子请他来家做客,你到时候可别出来,仔细惊扰了贵客。”
何平安擦了擦唇角,一席话听罢, 哪里还用她来警告, 恨不得现在就躲起来。
午间陈太太拜佛归家,她在庙里带了几个供果给何平安吃, 正好城里的银楼送来新打的镶嵌了珍珠的头面, 她吃过午饭, 就插戴在女儿头上。
陈太太左看右看,见分外雅致, 高兴道:“过几天柳家太太带着女儿来咱们家里, 她们都说柳丫头脾气好, 只是不知待你如何,你跟我一起见客。”
何平安坐在铜镜前, 点了点头。
太太提前替她拣好见客要穿的衣裳,到了约定的那天, 何平安心里疑神疑鬼。
柳家母女上午到陈家,陈太太在门口迎接,她身后有个缩头缩脑的少女,像是怕风吹,又像是怕被人瞧见,而家里人只当她怕生,秋妈妈还笑道:“日后你们就是姑嫂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怕,且柳小姐生的清秀水灵,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等你真见了她,只怕亲近还来不及呢。”
金霜点点头,故意在她耳边小声道:“柳小姐今年十五,心眼单纯,待人都是掏心窝子的好,肯定不会嫌你傻的,你就放心罢。”
何平安:“……”
她瞥了眼金霜,笼着袖子又缩了缩身体。
片刻中后,一众仆妇伴着两顶轿子到了陈家的门首,前头轿子落地,一个妇人先出来,陈太太热情迎上去。她们两人未出嫁前便是闺中的好友,自柳老爷去了江南做某县司训,两人十年不见。柳夫人拉着陈太太说了几句想念的话,随后把女儿叫了出来。
众人目光都落在那后头一顶轿子上。
丫鬟掀开门帘,穿着妃色宝相纹妆花缎袄的少女低着头,她走下轿子,耳垂上挂着一对银丁香,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这是我女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来你家听戏,我特意把她带着一起,出来见见世面。”柳夫人笑道。
陈太太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满意。
等人进了门,陈太太把一直躲躲藏藏的何平安拉出来。
过了年,何平安就十七岁了,她站在柳小姐身旁,个儿要比她高一些,虽穿着素净,但一眼就知是个小姐打扮。柳夫人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惊喜道:“妙华,这是你女儿?”
陈太太笑了笑,先隐瞒了干女儿的事实,故意道:“你走后不久,我就生了平安,也算儿女双全了,你仔细瞧瞧,这孩子像不像我?”
柳夫人走近,上下仔细看了看,最后道:“姐儿生的貌美,跟卿哥儿一样标致,只是我觉得这孩子似乎有些像姐夫。”
陈太太掩嘴笑出声,连忙挽着柳夫人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将年前认她做干女儿的事说给柳夫人听。院里昨天就把戏台子搭好了,到了地方,柳夫人头一次见何平安,将身上戴的镯子送给她当见面礼。
何平安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而柳夫人已经从陈太太嘴里知道她有些心智不全,并不在意她的礼数,此刻就将她按坐在自己女儿身旁,让女儿多多照看她,陪她说说话解闷。
柳小姐声音细细,应了一声。
台上唱的是刘海戏金蟾,台下何平安看得入神。柳小姐余光窥她,心下有万分好奇。春光洒在身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一出戏唱完,何平安发现后面几出都是自己已经看过的,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柳小姐见状,想和她说几句,不过两人初次见面,又不知从何开口。何平安察觉出她的意思,心里笑了笑,只是面上不显,她端着装茶果的小盏缓缓起身往院外走,打算回屋睡觉。
路上遇到金霜,何平安见她拎着食盒,特意绕开了前院书房,生怕撞见陈俊卿这个伪君子。
他这些天端的是一副好哥哥的姿态,只是眼里总有不清不楚的意思,看得她浑身恶心。
一身冷意的少女快步从小路走过,日光正盛,脚下树影婆娑。
陈太太的正房里面此刻只有一个小丫鬟在偷懒,初初听见有脚步声,她还吓了一跳,见是平安,又重新闭上眼。
何平安脱了袄子,卸了钗环,在暖阁挨了床榻便生出困意。
她昨夜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生怕顾兰因又跟上次一般像鬼似的冒出来。
现在好了,何平安听着隐隐约约的唱戏声,渐渐思绪恍惚,陷入一段冗长的梦中。那趴在明间桌上的小丫鬟呼吸悠长,不知何时也陷入沉睡,日光偏移,将到日午,院前有人过来。
穿着玉白鹤氅的少年人手里捧着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几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陈俊卿放下匣子,见小丫鬟睡死过去了,他走近想要叫醒她,偏那小丫鬟喊了他一声小姐。
陈俊卿目光凝注,半晌,侧过身。
他猜是何平安在里面,忽就挪不开步子,似乎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又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缓缓走到暖阁中,空气里都是陈太太惯爱的檀香气息,偏近了床榻,又是一股极浅淡的幽.香.浮出。
陈俊卿居高临下瞧着她,无端想起头一回见她的场景。
他记得……
睡意沉沉的少女袖口被卷起,小臂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像是朱砂轻点上去的一样,半跪在床前的少年用指腹擦过,慢慢低下头,眼神晦.沉,用力舔.吻,修长的手指像是藤蔓,攀住了枝条,一点一点往上,企图侵.占更多的空间。
他背对着窗扇,不见薄绿的窗纱外,女孩纤瘦的影子轻轻晃过,一颗银丁香悄无声息坠在地上。
……
日午,戏唱罢后陈太太在厅堂摆好席宴,将柳夫人请过来。
柳小姐坐在戏台前,望着空空的茶盏心不在焉,亲娘催了她三遍,起疑道:“你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说去找你表姐玩,她人没来,你魂丢了?”
柳小姐赶紧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我没找到表姐,担心她有意外。”
“这是她家,能有什么意外,纵然有些痴傻,又不全然是个傻的,到了吃饭的时候也知道饿,说不定她现下已经在堂厅里坐着等咱们里。”柳夫人压低声音道。
母女两个从戏台前离开,到了堂厅,果然如她所言,一个睡醒不久的少女揉着眼,陈太太没有落座,她贴靠着陈太太也站着,神色恍惚。
“刚才茵姐儿还说要找你家平安玩,只是找不到人,原来在这儿。”柳夫人落座后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笑道,“刚刚是在屋里打盹儿吗?”
何平安点点头,她被小丫鬟叫醒后脑袋有些沉,现如今没什么胃口,不知为何,柳小姐吃的也很少,陈太太还以为今日家里厨子烧的不好。
几个人吃完午宴,柳夫人又跟陈太太说了会儿话,因要赶在天黑前回城,陈太太也不便多留,只能约好下回再见面。
柳小姐拜别了未来的婆婆,一个人坐在轿中,左右无人,她叹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耳坠,心跳微微加快。
正月过后,何平安便称病赖在床上,绝不出内院一步。
那一日陈家宴请顾兰因,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直到晚间金霜来找她,她方才揭开被子,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满头大汗。
“你今日是没瞧见,少爷那个同窗上门,出手真是极大方,连我们院里的洒扫丫鬟都有礼。这是顾少爷送你的,快瞧瞧,是什么东西。”
金霜将手里精致的锦匣丢到何平安面前,坐在一旁目光炯炯盯着,非要她现打开。
何平安看着那锦匣,一拳打落到床下,嘴里道:“我不要。”
金霜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会真是个傻子罢?就不怕把里面装的东西摔碎?”
何平安:“给你。”
金霜小心地捡起来,动手先打开,嘴里不忘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会要是好东西,我拿走了你可别跟我耍赖。”
扎着双鬟的小丫鬟瞪大眼,只见里面是十二只用蜀地浣花锦、江宁明锦、西南苗锦等丝绸裁剪成的闹蛾,十分精致。
“诶呀,都过了元夕了,只能留着明年再戴。”金霜感到有些可惜。
何平安捂着耳朵,见她还在自己眼前摆弄,忍不住一脚踹过去。
金霜从她这里得了好东西,一反常态,嘻嘻笑笑也不恼,故意道:“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可别看我戴,你在那儿羡慕。”
何平安闭上眼,烦死她了。
顾兰因的东西她才不稀罕呢。
金霜抱着锦匣蹦蹦跳跳回去,临到书房,慢慢放轻自己的步子,人前装的很是稳重。
只见那外书房今夜点了灯,雪白的窗纸上映着一个少年人的影子,身子歪斜,有几分懒散。
第37章 三十七章
天半夜落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直至天明。
早间,顾兰因吃过早膳,闲来无事, 陈俊卿邀他去湖边走走。
杨柳风轻,翠叶藏莺, 两个白衣少年在前, 身后小厮提着鱼竿鱼篓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陈俊卿找了一处僻静之地, 周遭树木生芽,野花开遍,湖上波光粼粼,几只小渔船漂过。
顾兰因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他下饵料。
不久,天上云散去一二,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春光明媚, 浅浅细浪的湖边两个少年人拽着鱼竿, 一步一步踩到水中。
顾兰因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去遛一遛。”
陈俊卿咬着牙, 水已经漫到膝盖了, 他吃力道:“这还有什么可遛的, 直接拖上来就是。”
两个少年合力死拽着鱼竿,好不容易站定了, 下一刻猛地往前一扑, 原来水底像是踩到了石头, 滑不溜秋的。顾兰因不肯松手,被大鱼牵着鱼竿拉到水深处, 腰身都浸在水中,再往前, 估摸着水要漫过脖子。
陈俊卿抹了把脸上的水,有些担忧道:“要不……放了罢?”
顾兰因不语,深吸了口气,他一身湿透了,皙白的面上一双眼眸乌润黑沉,映着波光,几番拉扯后水上忽就没了人影,吓得陈俊卿要死,连忙憋了口气潜到水中查看。
而那湖边去撒尿的小厮回来,见岸上湖上都没人,还以为这两人往别处去了,最后见一道水花冒出,方醒悟过来,简直魂都要飞了。
“少爷少爷!”
成碧飞奔过去,扑通一声。
水溅了顾兰因一脸,他甩了甩头,鱼线另一端的大鱼此刻似有疲惫状,他懒得出声,一鼓作气,待将鱼拖上岸,这才瘫坐在地喘息,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他眼睫微颤,不过一会儿,爬去看鱼。
大鱼长五尺,浑身漆黑,鳞片阔大,是一种叫“螺蛳青”的青鱼,比起寻常黑背青鱼,滋味更好。
成碧啧啧几声,乐不可支,像是抱亲儿子一样把鱼抱在怀里,将鱼嘴串上绳。
而那一边,陈俊卿在水里捡到了一只大蚌,刚才两人就是踩在这上头滑了一跤。
大蚌紧闭着口,约有半个胸膛大小,通体呈一种灰棕色。
“怪怪,这湖里生的东西真是大。”成碧眼看直了,好奇道,“陈公子,这蚌里有生珍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