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卿拔下簪子,将蚌嘴撬开。
大蚌吐出腥臭的水,里面白花花的肉,不见一点杂质。
成碧有些失望,不过一看怀里的大鱼,又笑的合不拢嘴。
几个人折腾了一个时辰,此刻浑身湿漉漉的,虽说三月小阳春,到底不是炎炎夏日,湿衣裳穿久了也会得病,于是纷纷收拾东西。
陈家在村东头,几个人非要从西边绕一圈再回去,路上行人侧目,且不赘述,只说陈家。
陈少爷跟同窗钓了大鱼回家,前院丫鬟小厮都去围着看,不一会儿陈太太就知道了。
彼时她正在房里抄写佛经,一旁趴着一个少女在睡觉,屋里安安静静,金霜一来,远远地就听到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陈太太笑眯眯听金霜说前院的事情,见她比划得十分夸张,一时心生好奇:“当真是这么大?”
金霜小鸡啄米:“太太您可以去看看,真的好大一条鱼。”
陈太太喊了何平安一声,何平安不为所动,睡得死死的,她便将正门半掩上,跟着金霜出去了。那条大青鱼已死,厨房外的水井旁搁着一只大蚌,戴着佛珠的妇人进了厨房这一角,先闻到的就是蚌的腥味。
“这蚌倒是少见。”
陈太太站在厨房窗外,见那青鱼摆在长桌上,足有五尺,微微有些吃惊。
“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样大的鱼还是头一次见。”
厨娘笑道:“这还是少爷今早上钓来的,您是没瞧见,他和顾公子回来时衣裳湿透了,这大鱼一身力气,险些就逃了。”
陈太太听罢,道:“鱼逃了便逃了,只要人没事便好。咱们家吃鱼也容易,不过这还是卿哥儿头一次钓到这样大的鱼,你赶紧料理了,咱们今日就吃鱼。”
她临走看了眼井边的蚌,吩咐道:“等会记得将那大蚌丢远一些,老蚌肉又腥又硬,难以入口,只那壳留下罢。”
厨娘点头应声,陈太太出来后去看儿子。
陈俊卿换好了衣裳,正在绞干头发,听到亲娘的声音,当下将头发绾起,出来见礼。
陈太太看他脸色微白,关心道:“这会子天还没那么热,你落水后又吹风,等会我叫大夫过来,千万保重身体,顾公子那头如何?”
“很好,他身子骨可比我强多了。”陈俊卿笑道,“我们回来后便沐浴更衣,况且今天日头大着呢。”
“你们年轻不当回事,我是见过风寒的厉害,快去把头发绞干,等会到午间,娘让厨房多烧几个热菜,托你们的福,我和你妹妹也尝尝那大青鱼的滋味。”陈太太道
陈俊卿朝她身后的金霜招了招手,将巾帕丢给她。
金霜见太太走了,在他身后便不老实,陈俊卿抓着她的手,无奈笑道:“好妹妹,这又是怎么了?快绞干了头发,等会我还要去出去”
扎着双鬟的小丫头抽不开手,娇嗔道:“我还以为你娘认了新女儿,你多了个新妹妹,就忘了我这个旧人。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定然没有记在心里!”
原来金霜看到何平安头上的珍珠头面,眼馋的紧,跟秋妈妈说过,秋妈妈说她一个小丫鬟不该打扮显眼,她便求陈俊卿,说好的也送她一副头面,不想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都记着,你的事怎么会忘掉,我昨日去银楼瞧过,现有的头面上嵌的珍珠不好。顾兄说他家的当铺先收了一匣子走珠,我便买下送到银楼,要替你打一副新头面。”他坐在交椅上,将她拉到跟前上下一扫,笑道,“大抵还要些许时日送来,劳你再等等。”
金霜一双杏眼水汪汪的,闻言便扑到他怀里,转怒为喜:“那你也不早告诉我。”
春风几缕,吹开窗扇,陈俊卿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温柔,左右无人瞧见,他捧着女孩圆圆的脸蛋,哄道:“早告诉你了,又怕你催我,现如今告诉你了,你该如何谢我?”
金霜哼了一声,佯装生气,手指按在他的胸膛上:“东西都还没瞧见呢,你当是钓鱼?给我一口饵,我还没吃着,哪来的谢礼。”
少女嘴上抹了胭脂,像是熟.透的红果,陈俊卿缓缓凑近,嗅到的便是一股花香。
“少爷?”
“别说话,仔细叫人听见,说我偏爱你一人,你有的,她们没有。到时候要吃醋,岂不是要合伙欺负你……”少年声音越来越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住她带着肉感的下唇,眼眸带笑,意味深深。
金霜这样近地看着他,忽然脸一红,下意识想要仰起脑袋避开,奈何后脑勺被另一只手捧住。
少年人乌发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容,微微俯着身子,紧紧抱着她。
春风似水柔情,两人唇.舌.交.缠,柔情似水。
——
午间用膳,陈太太叫人摆在一进院的厅堂里。
顾兰因来得早,他今日.本要回去的,不曾多带一套换洗的衣裳,如今身上这件玄色宁绸直裰还是陈俊卿的,不过大小也还算合身。
厨娘将那条大青鱼料理过,午间先吃鱼头,做的的是豆葱煮鱼头,因有客人,还摆着其他热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陈太太一向节俭,不过今日也用了心,饭将要吃过了,她屋里的小丫头过来附耳小声道:“小姐醒了。”
陈太太点点头,叫把厨房里分好的饭菜给她端过去。
一旁端坐的少年人知道这是给陈俊卿那个傻子妹妹的,想到那日大雪天他在茶馆里问自己的话,他微微笑了笑。
如今目光落在陈俊卿面上,顾兰因眼里生出一丝玩味。
用过午膳,顾兰因回到书房翻找陈俊卿收集来的孤本,门外传来几声狗吠猫叫,一个小门童追着几条大肥犬从门口路过。
“平安姐姐!快!在这里!”
在书架前的少年动作顿住,他侧过身,从阴暗处露出半边清隽的面庞。
山头云飞,桃花无言,穿着红裙的少女手上拿着一只大大的燕子纸鸢,绘了彩墨的纸鸢挡住了她的脸,她几步便从书房门口跑过,消失在春光最明媚处。
顾兰因伫立良久,未几,东风吹起纸鸢,偏偏吹不散他眉间一点春皱。
他垂眼看着地上疏疏的花影,误以为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这天底下叫平安的人何其多,她生来是个旱鸭子,鄱阳湖那样深的水,又有一群穷凶极恶的水匪,若真能活下来……
顾兰因面无表情合上自己手上的书页,莫名生出一丝怒气。
一个时辰后,山明驾着马车到了陈府门口,本来今日就要接了少爷回去,不想成碧来回话,又将他打发了。
成碧道:“少爷说他还要在这里住几日,你先回去替少爷取一些衣裳来,对了,还有少爷那头驴,你也一起带来。”
山明听罢转头就走,不知少爷这是怎么了,他想到那头倔驴,有些头疼。
而陈俊卿知道顾兰因还要留宿几日,十分高兴。
只是顾兰因对着他,似乎有几分冷淡。
第38章 三十八章
顾兰因在陈家住了三天, 再不见内院的小姐出来。
不过这三天下来他心中已有猜测,便打算先回去了。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马厩里一头驴子正闹脾气, 几只肥犬被吓的狂吠不止,小门童循声过来, 见马厩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拿着豆饼在哄驴, 声音缓缓,有些无奈。
“小平安,别跟我耍性子了,再耽误,只怕半途就要落雨了。”
小门童皱着两条浅浅的眉头,抱着手臂道:“你喊这倔驴子什么?”
那年轻人低头找了半天,最后抬眼看着小孩, 微微笑道:“小平安呀, 怎么了,阁下的狗也叫平安?”
“我呸, 我的狗叫鹅毛!叫金虎!叫黑豹!才不叫什么平安呢。”小门童后半句声音略低, 只是瞪着他。
顾兰因将豆饼掰开, 似是开玩笑道:“既没有重名,那这几只恶犬跑来作甚, 仔细吓着了我的平安, 到时候可饶不了它们。”
小门童抬了抬下巴, 道:“你这驴子鬼叫声这么大,我还没说它吓着我的狗你倒还来指责我。算了, 不知者无罪,我即刻就把它们带走, 只是临走前跟你说件事。”
顾兰因嗯了一声,语调微扬,一双秀气的眼眸看向小孩,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咱们家小姐就叫平安,你这驴也叫平安,要是别人听见了,还说你骂人呢,快改个名儿罢,你的驴子这样壮实,起个威猛的!”小门童低头思考片刻,提议道,“叫虎……”
顾兰因笑出声,他一掌拍在小门童的脑袋上,打断了他的提议。
“我知道了,快回去罢。”
他素白的宽袖遮住了小门童的视线,待这小子扭过身,忽见一头油光水滑的驴子正冷冷盯着他,蹄子焦躁地踏着地,发出哒哒的噪音。
“虽说话不中听,不过小小年纪,不知者无罪。”
顾兰因牵出自己的驴子,笑容和煦,就此离开。
那小门童望着他的背影,挠着头,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头驴子,连道两声奇怪。他后来将这事说给何平安听,吓得何平安从后门的门槛上立马站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似得原地打转。
天晴了几日,又落雨了。
春雨丝丝缕缕,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交织缠绕,凑成罗网,桎梏住了这千变万化的红尘天地。
俗话说一场春雨一场暖,窗前听雨的少女呆呆望着檐下飘落的春花。
陈太太见她心不在焉,一面叫人拿糕点给她垫垫肚子,一面将那窗扇关了半边。
“这几日都心不在焉,是不是在家闷的慌?”
何平安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挪个窝,去别处躲一躲。
顾兰因要是知道她没死,现还在陈家,只怕已经磨刀霍霍了。她吃过一次亏,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没成想这里还能遇见,现如今敌在明她在暗,若要逃走,尚还有机会。
陈太太掌了灯,在等下做针线,嘴里道:“那正好,柳夫人喊我去她家听戏,日子就定在后日,到时候娘带你一起过去,惠娘跟你年纪相仿,你和她说说话也好,别闷出了病。”
何平安吃着酸枣糕,心头微动,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再看屋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两只画眉在角落里躲雨。
雨珠晶莹剔透,砸在石砖上,迸出水汽,滴滴答答,时间飞快。
……
今天要出府,早间陈太太还说天要落雨,好在来了一场东风,吹散了沉沉的云絮。
陈太太带着女儿上了马车,金霜跟在后头,打扮齐整,头上换了新的钗环,秋妈妈看着心头冒火,不到地方,半路就将那钗子簪子拔了下来,压低声音质问她是哪来的。
金霜耳坠子被用力扯下,耳垂那儿都冒血了,她捂着痛处,心里有几分害怕,偏还嘴硬:“你管我哪来的,既不偷也不抢,清白着呢!”
秋妈妈冷笑一声,一巴掌甩过去。
“你也有脸跟老娘替清白二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这怕是少爷哄你的玩意儿,怎么你就这样眼皮子浅,我还想等你及笄了到太太跟前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嫁一户良家子,不成想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秋妈妈捏着她的脸皮,真是怒极了,手上没个轻重,不一会儿就看她脸红了,咧着嘴要哭。
“你要不嫌丢人,就哭,到时候太太问起来,你自己说。”秋妈妈将她一把推开,嫌弃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小姐是个傻的,可我看着你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金霜咬着唇,压抑着哭声,哽咽道:“你聪明一世,偏生了我一个蠢货,我还不嫌弃托生在你肚子里生下来就是奴才,你骂什么,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若生下我时就掐死我,大家都好。”
秋妈妈气的发抖,半晌狠狠掰弯了银钗,闭上眼:“你当我想管你?以后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就是死了也别来找我。”
金霜抢过银钗,赌气答应,扭过头,母女两个谁也不理谁,直到了城里柳家的门首,秋妈妈才露出一个笑脸出去。
何平安跟在陈太太身后,偷偷看着周围地形。
柳家两进的院子,靠吃祖上老本,过的也还算宽裕,几个人在戏台前做好,另有几家女眷也在,原来今日不单是请陈太太一人的。柳夫人亲热地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将她交给女儿,嘱咐道:“你带着这个妹妹去玩,她好不容易出来,你千万要顾好,别叫其他姑娘们欺负了。”
柳惠娘应了一声,小心地拉着何平安的手,往里面的一个小园子去,说要带她荡秋千。
何平安今日穿着葱绿的合腰百褶裙,系着玉白色香囊,身上一件圆领琵琶莲纹的春衫,衣着鲜艳,到了园子里,几人望来,不想竟和一人穿得有七八分相似。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季三娘此刻愣了一下,将她头尾打量之后问道:“惠娘,这是谁?”
“这是……我一个住在城外的姊妹。”柳惠娘道。
何平安低头玩自己的那只镯子,不知她是什么神情,听周围人说了几句话后一个人往秋千边上去,自己玩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