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分钟,他们已经来到距离约克市中心六公里的那家炸鱼薯条店。面对热腾腾、金灿灿的一盘,秦椒却难得缺乏食欲。
因为她的脑子已经被搅成一锅浆糊,而傅亚瑟才讲到维京人入侵约克,以及让英国农民宁可把土地送给外来地主的“丹麦金”。
“这是什么年代的事?”
“公元九世纪到十一世纪。”
秦椒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心底发出一声呻吟。
作为老板和旅伴,傅亚瑟其实挺好的,车旅食宿都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出手也大方,酒店订的是当地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就在铁路博物馆对面,建筑本身就是保护级文物。
缺点只有两个。
一是为人特别有计划性。
周末出游安排得像火车时刻表,竟然能精确到分钟。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充满了高效率的感觉:
从铁路博物馆出来,走某条路可以乘坐博物馆的小火车到酒店,从酒店后门出来就到某河边看某遗迹,又从河边某入口可以登上约克古城墙参观,从城墙上下来穿过某条著名的街道,又途经某个值得一看的建筑,转弯就到了这家拿过全英TOP10的炸鱼薯条店。
神奇的是,他们进店时,秦椒特地看了看时间,居然同傅亚瑟之前预计的只差两分钟不到。
另一个缺点,当然就是这样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椒承认自己没文化又浅薄。红玫瑰和白玫瑰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来讨论粽子吃甜吃咸,桃子吃软吃脆……
奇怪的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出声打断“傅老师大讲堂”。
或许是因为……滔滔不绝的傅亚瑟看起来是这样的真诚。一板一眼,像个初次上岗的导游,认真得几近可笑,却比印象中的他多了几分真实可亲。
说不定从国王十字火车站出发时,他们就误登了魔法列车,以至于穿越到这个不同寻常的世界,连人都变得不同寻常了。
秦椒拿起刀叉,轻轻切开包裹鱼柳的面皮,唯恐动静大了会让魔法消失。
可惜她的安静,反倒引起了傅亚瑟的注意。
“抱歉,一定是我讲得太枯燥了。”
秦椒摇摇头:“我只是在想,你明明是医生,为什么对历史也这么了解?”
“中学时,我参加过历史爱好者俱乐部。”傅亚瑟冷嘲地扯了扯嘴角,“当时我以为,这是融入我那些盎格鲁撒克逊同学的最便捷途径。”
秦椒了然地点点头,随口问道:“你和伯尼就是那时候成为朋友的?”
“算是吧,我指出了他在金雀花王朝犯下的几个明显错误,他气得和我打了一架。当然,还是他输。”
没什么起伏的声调,配上理所当然的神气,让秦椒多少品味出了一点儿小得瑟。
她忍着笑说:“看来打架才是最便捷途径。”
“是这样没错。”傅亚瑟居然一本正经地颔首赞同,“没有文化融合不是伴随着流血和战斗,英国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据。”
他问秦椒是否记得他们之前路过的一处风景。
那是一座小山丘上孤零零矗立的圆塔。像一座小型的堡垒,石墙损毁得相当厉害,一看就饱经沧桑。
秦椒记得他介绍说,那是约克一处著名的古迹。
“克里福德塔,征服者威廉建立的诺曼风格城堡,也是著名的约克闹鬼胜地。”傅亚瑟朝她投来一瞥,似乎想从她脸上寻找到害怕的痕迹。
十岁就在火锅店帮忙,掂着猪脑花剔筋膜的秦椒眨巴下眼睛:“闹鬼?”
第117章 克里福德塔的犹太人在哭泣
“事实上,约克是世界著名的鬼城。”傅亚瑟慢条斯理地吃了一根薯条,“这座城市的历史太长了,足有两千多年,几乎每条小巷都有幽灵传说。”
秦椒哦了一声,表示这也还好:“不提西安洛阳,成都建城也有两千多年。除了鬼饮食,我还什么鬼都没见过呢。”
“鬼饮食?”
“就是像鬼一样,只在深夜出没的小吃摊。汤圆、抄手、麻辣烫、蹄花汤……夜游神和半夜加班党的最爱。哦,夜游神就是……”
“我大概能猜到,熬夜出游的人,对吗?”
秦椒笑着点点头,又说要是吃鬼饮食还能撞鬼,那就有趣了:“如果让我逮着诸葛亮,非要问清楚最早的馒头到底加不加馅。”
傅亚瑟不解挑眉:“我知道诸葛孔明是了不起的智者,但你的问题问厨师是不是会更有效率?”
秦椒捏着薯条连摇数下:“馒头可是诸葛亮发明的,你不知道吗?”
听完她讲的故事,傅亚瑟眼眸低垂,切分炸鱼的手停顿住:“抱歉,我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传说。”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这样,大概就叫做数典忘祖。”
换做平时,秦椒一定会逮着机会弯酸两句,这次她却突然心生遗憾。不是遗憾于傅亚瑟的“无知”,而是自己有心爱的美食,对方却没不曾一起品尝。
“你可比我会用成语多了。”她朝对面扬起一个笑容,“继续呀,那个塔闹鬼的故事还没说完。”
傅亚瑟似乎被这种异常友好的态度震住了,愣了愣才道:“克里福德塔看起来这么破败,是因为十二世纪早期约克爆发了一场……对犹太人的大迫害。”
对英国历史一无所知的秦椒,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出同时关联“犹太人”和“迫害”的词条:“就像希特勒?”
“就像纳粹。”
傅亚瑟告诉她,犹太人自从反抗古罗马帝国失败,就在欧洲大陆四处流浪,然而在任何王国,一旦发生动荡,犹太人就会成为最先被清理的“异类”。
征服者威廉在英国建立诺曼王朝后,针对英国当时落后的经济,特地引进了“特别擅长做生意”的犹太人。不止是做生意和放贷,犹太人还是医生、酿酒师、乐手、演员……
“就像早期的华人移民,他们做的也是本地人不会从事的行业,并且相当成功。”
两百年后,英国各地的犹太人社区已经非常兴旺发达。犹太银行家建立了英国早期的金融体系,犹太富商成为数代英国国王“挤之不尽的钱袋”。直到十字军东征,狂热的宗教情绪席卷了欧洲,犹太人成为了基督徒的敌人。
更糟糕的是,国王要东征,就需要大量的军费,一次又一次割羊毛,导致犹太人不堪重负,无法向国王继续提供财政支持,国王也就不再给予他们庇护,倒是乐于让他们做了社会贫富悬殊的替罪羊。
十二世纪初,理查一世继位,对,就是绿林好汉罗宾汉支持的那位“狮心王”。加冕典礼上,带着礼物觐见新王的犹太人被粗暴地赶出西敏寺,这就像是一个公开的信号。没多久,全英国的犹太人社区就遭到了血腥洗劫和屠杀。
尤其是约克。
“其实宗教更像是一个幌子,正如中国人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当时犹太人扶老携幼逃进克里福德塔避难,约克大主教有心庇护,却架不住当地小贵族和富有市民坚决要摧毁犹太社区。
“因为他们都从犹太人那里借贷,许多人都是债台高筑。”傅亚瑟讥讽地轻嗤一声,“这些人包围了克里福德塔,朝塔里丢石块和火把,在塔外杀死他们的亲属,以此来要挟犹太人同意废除账单。”
“这也太无耻了!”秦椒捏着薯条一敲盘边,“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债主?”
“大概因为他们还想当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遵循教义不能轻易借债,更不能故意欠债不还。’”
秦椒点点头:“懂了,又当又立。”
令人唏嘘的是,克里福德塔里的一百五十名犹太人在绝望中纷纷选择自杀,还有一些人死于突然而起的大火。
此后没有人敢修复这座城堡,因为这里常年闹鬼。有人见过石墙滴血,还有人在塔内拍到了烟雾状的鬼魂……每当阴冷的雨天,克里福德塔的石墙隐隐传出尖啸,约克人就会说:“听,克里福德塔的犹太人在哭泣。“
“太可怜了。”秦椒看着盘中吃了一半的炸鱼,“炸鱼的方法还是犹太人带来英国的呢。”
“世之常理而已。”傅亚瑟说,“不同的种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利益,矛盾和冲突才是常态。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全世界。”
他似有深意地看了秦椒一眼:“希望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同的食材配在一起可以烧出好菜,人为什么就不行呢?”秦椒放下刀叉,单手托腮叹气。
“打扰了,可以聊两句吗?”邻桌突然有人转过身来,朝他们微笑,“无意中听了你们精彩的聊天,身为一个在约克的犹太人,很想加入你们的交流。”
这人自称姓赫尔曼,年约四五十岁,衣着朴素,笑容亲切,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秦椒同傅亚瑟对视一眼,做了个欢迎的手势。
小店没什么讲究,赫尔曼直接把椅子一拖,就在他们桌边加了个座。他乐呵呵把自己吃到一半的餐盘端过来,顺便向他们倾情推荐:
“千万别错过这个塔塔酱。说真的,他家的炸鱼薯条只是中规中矩,塔塔酱却堪称全约克第一。”
秦椒试尝一口,赞扬道:“酸味很清爽,同我在伦敦吃过的不一样。”
“秘密就在于腌黄瓜,他家用的是从德国进口的小黄瓜,以及古老的配方。”赫尔曼乐呵呵揭秘,“不用醋,把黄瓜泡在放了各种香料的盐水里,浸泡三天或三个月,时间越长,味道越酸——就像古代犹太人在莱茵河边的那样。”
“咦?”秦椒只觉得这做法听起来很熟悉,“我们四川的泡菜也是这样,放了各种香料的盐水。老泡菜要时间长,泡一两天就能吃的,叫洗澡泡菜。”
“的确有传说,世界上第一罐腌黄瓜是修建万里长城的中国工人发明的。”赫尔曼愉快地点点头,“至于英国的腌黄瓜,是犹太人带来的。”
第118章 就像我很喜欢的一句中国格言
赫尔曼自称在当地学校教书,有时也在博物馆当义务讲解员。聊起历史来,果然就比傅亚瑟来得活泼生动。
他从犹太人在街边推着板车卖腌黄瓜讲起,说到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在圣诞树上挂腌黄瓜,“一个绿色的玻璃瓶,瓶子里是绿色的小黄瓜。谁有运气在圣诞节吃到第一口腌黄瓜,就能得到一件特别的礼物。”
“至于圣诞树,那是德国人的习俗,而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正来自德国。是他在温莎城堡立起了英国第一棵圣诞树。”
赫尔曼笑笑,又说到英国本地传统是在圣诞节吃百果派。是的,现在这是一种塞满各种水果干的甜饼,但在过去的千百年里,百果派里塞的都是切碎的牛肉、羊肉、兔肉甚至猪肉。
“切碎的肉,混合上大量的动物油脂、酒、奶酪、蜂蜜、香料和葡萄干、无花果、松子。这其实是东征归来的十字军带回英国的东方饮食。”
东征的十字军同时还从东方带回了蔗糖。在此之前,英国人唯一的甜味剂就是蜂蜜,穷人能吃到一颗靠苹果就幸福得上天。
接着,他又说起英国人在复活节吃的主菜烤羊肉,其实源自犹太人过逾越节的习惯;但英国人会用大蒜、胡椒、罗勒和百里香烹调羊肉,则要感谢罗马人。
罗马人还为这个海岛带来了葡萄和樱桃,以及包括卷心菜、洋葱和豌豆的好几种蔬菜。
诺曼人带来了更多的东方味道,比如现在英国人烤肉不可缺少的肉桂和肉豆蔻,还有英国人最爱的健康食材——生姜。
“没有姜就没有英国姜饼,没有英国姜茶,也没有姜味啤酒。”
秦椒笑了:“好巧,我们中国也喝姜茶。葱、姜、蒜就我们中餐的镇锅三宝。”
“维京人和丹麦人的统治很残酷,但是他们为英国带来了腌制海产品的技术。现在英国人的早餐离不开腌鱼,宵夜甚至神圣的下午茶里也经常会有腌鱼。知道全不列颠最好的腌鱼在那里吗?就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东北海岸,就在约克的海边。”
被赵杰森带去酒吧“考察”时,秦椒吃过这种英式腌鱼。
说真的,又咸又硬,欣赏不来。倒是让她无比怀念四川腊鱼、苏式熏鱼、广式咸鱼,还有安徽的臭鳜鱼……
听了她的大实话,赫尔曼笑起来,说他也不爱吃腌鱼。
“鱼是犹太人最重要的食材。论鱼的烹饪,我们才是行家。就连被厨师抛弃的鱼头,也能做成美食,并且在新年时作为美好的祝福。”
“我们中国人也会做各种美味的鱼头!”秦椒立刻不服气地报起菜名来,“砂锅鱼头、豆腐鱼头、拆烩鲢鱼头,白浇雄鱼头、剁椒鱼头、鱼头火锅、生啫鱼头煲……”
她认真的模样让赫尔曼不禁大笑:“抱歉,忘记你来自中国,一个盛产美食的国度。”
他的眼神和声音都变得更柔和了:“很早之前,我就知道犹太人和中国人神奇得相似。你看,我们是全世界被公认最聪明的两个种族;我们都热爱学习,重视教育;我们都拥有古老的文明,犹太人的《圣经》影响了西方,中国人的儒家和道家构成了东方文明。”
说到这里,他突然说出一句发音古怪的中文。
秦椒尚在怔愣,一直沉默的傅亚瑟已经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重复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赫尔曼高兴地点点头:“是的,孔夫子是这样说的,而我们犹太人最重要的法典《妥拉》则说,‘有害于自己的,不可加于同胞’。”
他告诉两个年轻人,自己从年轻时就对中国文明深感兴趣,一直在自学中文,准备退休后能去中国旅游。
“说到中国,你们一定知道,英国人最引以为豪的茶文化正是来源于你们的国家。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茶叶,并把茶树引种到印度,培育出了驰名世界的大吉岭红茶。”
秦椒瞬间变色。
她当然知道那段历史,“鸦片换茶叶”。
英国人迷恋中国的茶叶、丝绸和瓷器,英国出口的羊毛、呢绒等工业产品却在中国不受青睐。庞大的贸易逆差对英国不利,于是英国卑劣地向中国大量走私鸦片以牟取暴利。
从此就有了鸦片流毒,东亚病夫;就有了鸦片战争和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就有了中国对外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近代历史。
这是每个上过历史课的中国人都牢记的国耻,此时突然从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轻飘飘的感觉令秦椒异常难受。
无法抑制的,酸涩和泪花从眼角漫了出来。
“恕我直言,那不是引种,是盗窃。”傅亚瑟忽然淡淡道,“罗伯特·福钧受东印度公司委托,从中国南方盗走了珍贵的茶树苗,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这时秦椒也镇定下来,甚至还笑了笑:“被盗走的只是一种红茶树种,我们还有许多茶树品种,以及比树种更多的制茶工序和讲究,更悠久含蓄的茶文化。至少,我们的茶不用加糖和奶就很好喝。”
赫尔曼举起手,表示自己无意冒犯。
“我只想说,历史就是这样。有冲突,有战争,有各种残忍邪恶的事,像克里福德塔的哭泣,像英国曾经的遭遇,也像英国带给世界的遭遇。但黑暗之下,必有光明,就像我很喜欢的一句中国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