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
“看见河对面的悬崖了吗?上面有一座古老的修道院,世界上第一本吸血鬼小说的灵感就来源于那里。”
傅亚瑟说完,才发现秦椒用和昨晚类似的古怪眼神看着自己。
“其实,我并不……”
“我明白。”
秦椒了然地朝他笑笑,笑容里既有歉意又有谢意,竟是有史以来他从她这里收到过的最温柔的微笑。
“你也挺不容易的。资格测试那天,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绝不辜负你们的付出。”
她一本正经说完,又似乎因这些话而不好意思起来,慌慌张张抢回背包:
“有我在,不用怕。我奶奶常说我八字重,阳火旺,妖魔鬼怪等闲近不了身。吸血鬼应该也是鬼哦?”
有时候,误会也未必一定要澄清。
傅亚瑟迅速做出选择,轻咳一声回答道:“抱歉,这个问题也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所以我认为,不妨验证看看。”
他先下车,并在列车员之前,先朝车门内的车厢伸出手:“只要同你在一起,就不用担心,对吗?”
秦椒没说对还是不对,只是在跳下来的瞬间,伸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谢谢。”她飞快地缩回手,跟在他身后朝车站外走去,“我们应该去哪儿?”
“当然是喜鹊餐厅!你想要的炸鱼薯条就在那里。”之前建议用艾尔啤酒的妇人从后面赶上来,熟络地同秦椒走在一起,“亲爱的,我刚想起一件事,你们有预约吗?那可是个没有预约不容易吃上的地方。”
傅亚瑟脚步微滞。
原本他应该昨晚打电话定位子的,但是昨晚实在有太多的东西分散他的精力,让他彻底忘了这件事。
因为有“全英国最美味的炸鱼薯条”,喜鹊餐厅常年宾客满座。他们刚走到街口,远远就瞧见餐厅前等位的长队。
“我和我丈夫订了一张桌子,如果你们乐意,完全可以和我们一起。”妇人友好地提议,她的丈夫在一旁默默点头。
“谢谢,你们真是太好心了。”傅亚瑟同秦椒对视一眼,决定接受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谁也没想到,他们进入餐厅时,这份好心却引发了一场激烈争吵。
第124章 有那么的多不一样,又有这么多的一样
惠特比是个渔港小城,每天都有新鲜海产被渔船送上码头。离码头不远处的小白楼,就是大名鼎鼎的喜鹊餐厅。从1940年开始,这里就因美味的炸鱼薯条而闻名。
排队等位的人群中,不仅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还有不少本地居民。
发起争吵的,就是这样一位本地老太太。
她操着一口浓重的约克口音,以至于秦椒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她这样激动地吵吵是冲着自己来的。
冷不防,外套的帽子就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当时她一只脚刚踩上高一级的台阶,另一只脚正要离地,被这样一拽失去重心,整个人尖叫着朝后仰倒。
万幸,迎接她的不是三四五级台阶和冰冷的地面,而是一具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抱歉。”刚一站稳,横在她腰上的手臂就被收了回去。傅亚瑟神色严肃地看向一旁,手指紧箍住一把雨伞,“你的伞把勾住了我朋友的衣服,险些让她受伤。据我所见,这并非意外。我们需要一个道歉,女士。”
他的力道当然不是一个老太太可比的,见抽不回伞,老太太索性松开手:“我是在维持秩序!她没有排队!讨厌的游客,就是这么不守规则!”
现在秦椒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只是奇怪一件事。
“我没有排队,他们也没有,你为什么只拦住我?”她指了指越过队伍,直接到餐厅门口找前台验证预约信息的几个人,其中就包括邀请她同桌的那对夫妇。
“一看就知道,他们是预约来用餐的。”老太太鄙夷地眯起眼,朝秦椒上下扫视,“像你这样的中国游客我见过太多,吵吵嚷嚷,胡乱插队,毫无教养……”
“你们英国人的教养就是诚心冤枉人?”秦椒生气地打断她。
“她不需要排队,她和我们在一起。”史密斯太太才发现这边的纠纷,赶紧下来解释。
闻言,老太太悻悻然嘟囔了几句,大意是秦椒既然有预约为什么不解释,又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完全不讲用餐礼仪,穿着破洞牛仔裤和不合身的外套就来了,难道在中国人们就是这样?
秦椒听得不是很清楚,却也猜到不会是好话,正想再说两句,忽听傅亚瑟冷冰冰提醒:“女士,我们还在等你的道歉。”
别说,这手术刀般的口吻一旦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自己的对头,感觉还是挺爽的。
秦椒弯了弯眼睛,跟着提醒老太太:“有教养的英国人,知道做错了事应该说什么?”
老太太鼓起眼睛,胸脯上下起伏,一句对不起就是憋不出来。
就在这时,餐厅前台呼叫史密斯夫妇:“我核对了预约信息,你们上周四的确订过一张小桌子,两个人,对吗?请跟我来。”
“你们的小桌子能坐四个人,我应该没记错?今天很幸运,有朋友同我们一起来。”史密斯太太挽住秦椒就朝入口走。
“站住!”老太太又一次拽住秦椒,“都听见了,预约的是两个人,你们没有预约!这样进去就是不公平!”
她的嗓门比刚才更大,气势也更足了,还在招呼队伍里其他人一起来反抗这种不公平。
“预约是几个人就该几个人,这难道不是默认的规矩?规矩就是规矩!谁都多带几个朋友,世道不就乱了套?”
对她的话,队伍里有人赞同,也有人说没必要小题大做,更多不想沾染麻烦的人只是尴尬地把脸别开。
史密斯太太也在生气地质问前台:“我预约的餐桌不能招待朋友,你们这里有这个规矩?”
前台耸耸肩,说他和餐厅都不介意,但是……
“客人都是上帝,我们从不介入上帝之间的战争。”他朝气势汹汹的老太太怒了努嘴,“这张桌子我会为你们保留五分钟,祝你们能顺利解决麻烦。”
“不用了。”秦椒将史密斯太太朝前轻推,“谢谢你们的好意,快进去吧,我们自己排队就好。”
不顾史密斯太太的挽留,她转身走下台阶,面对面对老太太说道:“如果这就是这里的规矩,我会重新排队,因为我们中国人重视礼仪,讲究入乡随俗。”
她微笑着朝老太太脚下指了指:“请你这个英国人也好好遵守英国的规矩,重新排队去!”
一脸得意的老太太僵住了。
原来激动之下,为了游说其他人,她已经不知不觉离开了队伍。按照英国人约定成俗的规矩,只要离开队伍,回来后就需要重排(有官方腕带、钢戳为证的例外)。
秦椒自觉扳回一局,开开心心去摇傅亚瑟手中的雨伞:“把伞还给她吧,别让人说中国人不尊老爱幼。”
傅亚瑟拄着伞不动如山:“你还没有道歉,女士。”
老太太涨红了脸:“她就是没有预约,没有排队!我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鲁莽的举动对她造成了人身危险,结合你之后有关中国人和中国游客的发言,我们完全有理由将其定义为出于种族偏见的挑衅。”傅亚瑟有条不紊解释完毕,礼貌建议,“道歉总比见律师容易,不是吗?”
就这样,秦椒得到了一句不太诚心,但足够清晰的道歉。
老太太没有和他们一起返回队尾,挥舞着雨伞气冲冲离开了。
半个多小时后,秦椒意识到,老太太可能不是因为丢脸才不肯重排。才到下午三点,喜鹊餐厅就宣布今天的接待到此为止,各位明日请早。
“抱歉,没有预约是我的失误。”傅亚瑟自责道,又提出了几个补救的办法,包括下周末再来一趟,或者现在就给秦椒在惠特比订家酒店再住一晚……当然,他自己是要回伦敦工作的。
“没必要这么折腾。”秦椒摇摇头,认真地说,“这一趟我的收获足够多了,去参加资格测试,应该能让何爵士挑不出刺。”
“路人的建议恐怕只能作为参考。”傅亚瑟迟疑地朝她看了一眼,“有关何爵士,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赵杰森同他提过何坚尼新近当选,恐怕会对资格测试不利。他们一致认为这件事不必让秦椒知道,至少在测试之前不要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如今听她的口气,竟是知道了,并不太在意。
秦椒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沿着码头的路朝海边走去。五颜六色的游艇和渔船沿岸排开,在海水和寒风中晃晃悠悠。海鸥俯冲下来,翅膀从他们头顶掠过,同时发出粗噶的嘲笑声。
这是个阴沉沉的日子,傅亚瑟却在秦椒眼中看见了阳光。
“我的收获,可不只是这个小本本。”秦椒拍拍外套口袋,“多亏这个周末,我好像真的开始了解英国了。”
她看向海湾对面的悬崖,轻轻吁了口气:“原来人和人,食物和食物,国家和国家有那么的多不一样,又有这么多的一样。”
第125章 今天我的运气也很好
海浪声声,在他们脚下卷雪飞花。
秦椒随手捡起一颗石子,用力掷向海中。石子越过沿岸的浪花,在暗绿的水面上连跳两下,激起一朵小花。
“嘁——”她撇撇嘴,对自己的成绩不太满意,“从前我至少能五连发。”
一扭头,发现傅亚瑟正默默看着自己,方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在中国,小时候我们都玩这个……打水漂儿……让我想想怎么说,Hit the water?”
“Ducks and drakes,在英国我们也这么玩,爱尔兰人管这个游戏叫做stone skiffing。”傅亚瑟垂着眼,似是在寻觅什么。
很快,他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一见他挑选的石头,以及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石头的手势,秦椒就“嚯”了一声:“还是个会家子!”
“玩这个,伯尼比我厉害。”傅亚瑟掷出石头,满意地看着它跳出了三下才沉没,“三年前,北英格兰举办了一次锦标赛,他拿到了成年男性组第七名。”
发现自己的成绩被超过了,秦椒也立刻弯腰寻找更衬手的石头。
“又是一个相似点!想想还真有趣,莫非这也是历史融合的结果?”她脑海中冒出一群古代人,打成一团后又在水边排开打水漂,不禁笑出声来。
“据我所知,至少法国人、丹麦人和新西兰土著也有这项娱乐。”傅亚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认为,这应该是趋同进化,正如世界各地的猿人都发明了石器和取火,以及看起来只是品牌不同的独木舟。”
他捡起一块鹅卵石递给秦椒:“试试这个。”
秦椒看了一眼,不客气地拒绝了:“这个太重了,我想选更薄一些的。老秦家的祖传秘诀——打水漂儿,石头越薄越好。”
“在湖泊或者河流的静止水面,石头是越薄越好,不过我们面前的是海。”傅亚瑟掂了掂手中卵石,一本正经道,“这个游戏的本质是个力学问题,只要以合适的角度和速度,由低密度切入高密度环境,就能在分界面上发生跳跃。”
“虽然没听明白,可我觉得你这段话没有一个字是和石头有关的。”
“只要角度和速度合适,这种鹅卵石一样能用,在海边甚至更好用,因为重量足够,才能无视波浪的起伏。海战中的‘跳弹’正是这一原理。”傅亚瑟身体后倾,抛出卵石,“喏,如你所见——”
这一次他击出了七连跳。
秦椒不信邪地找了几个扁平薄石,却始终未能超过他的记录。
不过相比胜负,她现在更在意的是傅亚瑟之前说的“趋同进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个我能理解,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味。可为什么隔着大海重洋,也会有这么多相同处?”
这个问题,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才作答:“我想,也许因为我们都是人类,智人的后代。无论置身何处,是人就会有相同的人性,相同的欲望和需求。”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秦椒喃喃念出,忽而一笑,“是啊,我们都是人类。”
傅亚瑟抛出最后一块石子,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和便携式洗手喷雾:“所以,这就是你本周末的收获?”
他正要将清洁两件套递给秦椒,就看见她已经在水边蹲下,垂手伸向涌来的浪花。
挣扎片刻,他将“海水中有多少细菌,分别携带何种风景”的知识默默咽下。
因为秦椒在笑。
孩子气的,明亮的笑容,足以令任何医生心软。
“其实,像那个老太太一样的英国人,我不是头一回遇见。”秦椒玩了会儿水,突然说,“那时候刚来英国,有个同事……就是刘大卫,你见过的,说他多了一张票,请我去看英国戏。”
英国戏剧和英国人对戏剧的热爱闻名天下,秦椒也是知道的。她那时候还单纯,不知道“多了一张票”后面的意思,更不知刘大卫待她热络并非只是同胞情谊。
刘大卫说那是个挺惊险的戏,戏院里的鬼魂啊复仇什么的:“名字特有趣,叫饭桶哈哈哈!你说,是不是挺适合我们看的?”
吕珠珠听说后,差点笑断气:“我看他才是个饭桶!The Phantom Of the Opera,歌剧魅影。这个音乐剧我很喜欢的,男主太感人了,尤其是那首All I Ask of You Reprise。”
于是秦椒开开心心去看她人生第一场音乐剧,还被吕珠珠强行借了小黑裙,又好好打扮了一番。
出门前,吕珠珠耳提面命了一堆观剧礼仪,包括观剧时,脊背一定要贴着座椅,不要挺直背朝前坐,那样会阻碍后排观众的视线。
秦椒一一照做,唯独这一条,她真是没办法。他们的座位偏后,前面十几排观众就没几个把脊背贴着座椅的。尤其她前面那个白人,本身就牛高马大,坐直以后巍峨如山,娇小如秦椒只能于夹缝中求生存。
“当时我想,大家都坐直了,那我也坐直呗。”
没想到,她刚坐直片刻,连台上情况都没看明白,剧场工作人员就出现了。身穿制服,一脸严肃地要她遵守观剧礼仪,否则就请离开。
“我当时都气懵了。那么多白人黑人都不守规矩,他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就只来揪我?”回忆起来,秦椒仍是一脸怒容,“那个老太太也是,那么多人从她旁边过去,她为什么不质问他们?我知道,就因为我看起来是中国人!”
“后来你是怎么解决的?我指了指前面的人,说我只是遵守和大家一样的礼仪。”秦椒讥讽地笑了一声,“然后他就走开了,连一句提醒都不给其他人。”
“这是他的失职和偏见。”傅亚瑟看了看她生气的侧脸,忍不住问道,“你那位……前同事,有什么反应?”
“刘大卫?”秦椒皱着眉回忆了一会儿,“当时他好像正盯着女主看得起劲。他个子比我高,靠后坐也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