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生——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3:17

  可是母亲的死让他动摇了。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心胸狭窄,过分记仇的人吗?可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怎样长大的,他记得母亲的棍棒和体罚,记得自己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徘徊着。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是所有人都说他错了。明明是他被人骗了婚,可邻居们还是说他错了,说他不该那样对待妻子。
  他们的理由,还是那一句:“那毕竟是你老婆,她生的是你的孩子,还给你煮饭洗衣服。”何咏声心里觉得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的!她是个骗子,不是他老婆。他没有求着她留下来,没有求着她给自己煮饭洗衣,是她无耻,硬要缠着他不放。
  可她生了他的孩子是事实。何咏声找不到理由辩驳。他被迫接纳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不再提离婚,也不再驱赶付宜云回娘家。这时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在腹中。
  何咏声对她的态度,比当初要好了很多。他尽管憎恨她,但还是承认自己对她有义务,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次,没人逼迫他,也没有人欺骗他。是他自己管不住,才有了第二个孩子。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觉得自己堪称下贱。如果第一个孩子的孕育,是他被蒙蔽,受了女人欺骗,他不愿意承认接受。这一个,就是他自找的了。他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讲道理、明辨是非的人。是他自己做的,他愿意认账,绝不推卸责任。他渐渐同往常一样,往家里买东西,给她家用,负担她的衣食。
  有时在外面吃到好吃的,打包一点带回家,给她和孩子。付宜云总是舍不得吃,要留给孩子吃。
  何咏声见了,白她一眼,数落她说:“给你吃你都不吃,你就是个吃苦受罪的命。”他不叫她干重活,虽然是责备命令的语气。付宜云大着肚子去挑水浇菜,何咏声回家,正好看见了,脸色顿时沉下来:“让你不要动,你挑它干什么。”
  付宜云讪讪说:“我看菜快要干死了,弄点水浇一下。”何咏声阴沉着脸,夺过她手里的扁担。
  “没事找事儿。”
  他将水挑到地里,浇了菜。
  付宜云下厨房做饭,何咏声浇完地进来了,伸手夺了锅铲,斥道:“行了,站一边儿去。”付宜云要刷碗,他瞪她一眼:“赶紧走开,笨手笨脚的。还不回屋歇着去。”
  他不再只煮自己的饭,而是煮一家人的。煮好之后,盛起来端到饭桌上。然而他没有好脸色。即便是叫她吃饭,语气也是凶巴巴的。付宜云只是很惶恐,见了他就慌张。
  几个月后,到了临盆的日子。何咏声这次在家,没有外出。傍晚的时候,付宜云感觉肚子不舒服,她独自来到房门外,强撑着,想要找人,四处望去,却没见到有人影。她心里焦急不安,正张望着,只见何咏声从门前小路上过来。
  他手里提着东西,是满满一篮子鸡蛋,还有两包红糖,另外还有一块猪肉。见付宜云在门外站着,他冷着脸问了一声:“站门口干什么,嫌自己身体好?”
  付宜云说:“我感觉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见红了。我想上厕所,又不敢去。”
  以前听说,村里有女人生孩子上厕所,结果把孩子生在茅坑里。因为农村里的旱厕,孩子直接掉进粪水里淹死了。所以她不敢去厕所。何咏声脸上不悦,但还是搀扶着她回了房。
  何咏声让她去床上躺着,然后给她找了个盆来,让她解在盆里,端去倒掉。当天夜里,付宜云就见了红。何咏声找了村里的婆子来帮忙,然而生了半夜,孩子也没下来。说是胎位不正,有点难产。婆子也急了,想不到办法,出主意说找巫婆来,给跳跳大神。
  何咏声听说跳大神,气得将婆子骂了顿,赶紧去乡上请医生。付宜云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见他要走,顿时哭了起来,死死拽着他手不让走。她只当自己要死了,哭着不让何咏声离开,一定要跟他交代后事:“我求你,我死了,你一定要带好咱们女儿。桃花还小,你别让她无依无靠。别嫌弃她是个丫头,她是你亲生女儿。”
  何咏声脸都黑了。
  何咏声不想跟她啰唆,只想去找医生。付宜云硬是不让去,何咏声气得冒火,将她骂了一顿,留下一脸慌张的婆子,还有哭泣的女儿桃花,匆忙出门,跑去镇上找医生。半夜十二点终于将医生带来。所幸,有惊无险,在医生的帮助下,孩子顺利出生,产妇也平安。付宜云生完孩子就昏过去,一直到次日早上才醒过来。
  她睁开眼,看到屋子里打扫得干净,正生着火。盆里烧的是炭,没有烟。家里是买不起炭的,也不知道何时弄来的。火边用茶缸子煨着粥,女儿桃花正蹲旁边,用勺子搅着茶缸里的粥。
  付宜云唤她,桃花立刻站起,来到床前,喊她:“妈。”
  付宜云摸摸她的头:“你小心一点儿,别扑到火上。”
  桃花乖巧地说:“我知道。”
  付宜云说:“你爸爸呢?”
  桃花说:“爸爸洗衣服去了。她让我看着粥,等你醒了吃。”付宜云看着桃花这样懂事,心里不由得一酸。
  何咏声将换下来的床单洗过,晾上,已经是晌午。回到家,过了午饭的时间。何咏声给她煮了一碗糖水荷包蛋,打了三个鸡蛋。桃花在灶前,帮他烧火。何咏声看到女儿的脸被火映得通红。桃花乖乖地,看着他打鸡蛋,也不馋。何咏声见这孩子懂事得可怜,不由得有些心疼,给孩子也煮了一个鸡蛋。
  桃花不肯吃,说:“这是妈妈吃的。”
  何咏声说:“鸡蛋还有,这个是给你的。你端去吃吧。”
  桃花才接过那一小碗糖水荷包蛋,坐到灶前的凳子上去吃。
  付宜云生了个儿子。
  这个孩子,取名叫春生。
  何咏声还是不怎么抱孩子。孩子在付宜云枕边,跟着她睡。出了月子后,付宜云便一手抱着小的,一手拉着大的,每天忙进忙出收拾家务,做饭洗衣。
  何咏声则每天出去干活,挣钱养家。桃花已经三岁多了。
  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长得浓眉大眼,像个男孩。会走路起,她就每天跟着妈妈。付宜云去哪,她就去哪。她会帮妈妈拾树枝当柴禾,见到何咏声回家,就给爸爸倒水。她好像生下来,就知道父母之间的感情不好。她会在付宜云哭泣的时候,抱着她说:“妈妈,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呢。”也会在何咏声高兴的时候,爬上他的膝盖,坐在他怀里,恳求说:“爸爸,你对妈妈好一点吧。妈妈她很可怜的。你给她买个礼物,哄她高兴高兴吧。爸爸,求你了。”
  她从来不给自己要礼物,只会恳求何咏声:“爸爸,你给妈妈买个礼物吧。妈妈下个月要过生日。”真是奇怪,这些话,也不知道谁教她的。
  何咏声问付宜云:“你教她说的这些?”
  付宜云连连摇头。付宜云很不自在,叫桃花,让她不要说这些。
  “谁教你跟爸爸说这些的?”
  桃花说:“是村里的杨婶子教我的。”
  付宜云说:“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桃花说:“哦。”
  何咏声挺疼爱桃花。
  他会在回家时,抱起女儿,跟她说话,问:“桃花在做什么,桃花想不想爸爸呀。”桃花说:“想爸爸。”
  村里人都说,桃花像妈妈。长得像,性子也像,温柔善良。何咏声听到这种话,心里很不高兴。
  他问桃花:“你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桃花说:“我像妈妈。”
  何咏声说:“不要学你妈妈,学她没什么好。”
  他不希望桃花像妈妈。付宜云是一个毫无性格、毫无魅力的女人,他不希望女儿像她那样,呆呆傻傻,唯唯诺诺。那可就完蛋了。他希望女儿能读书,学文化,做一个有文化的女人。
  何咏声告诉她:“要学爸爸。坚强独立,刚毅勇敢,读书识字。不要学你妈妈,整天只会围着灶台转。没出息。”
  桃花说:“可是人家都说,我妈妈好,我要学妈妈。”
  何咏声说:“妈妈好,爸爸不好?”
  桃花低着头,玩着手指,小声地说:“爸爸太凶了,我害怕。”
  何咏声抱着她,教导说:“像你妈妈一样,以后长大了要吃亏的。要像爸爸一样,当个厉害的人,将来才不会受气。”
  桃花点头。
  何咏声当真很喜欢这孩子,桃花非常善良懂事,又勤快能干,何咏声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自己。
  她有一双大眼睛,也跟爸爸一模一样。何咏声将煮好的粥,盛稠的,让桃花吃,夫妻两人吃稀的。有时候还会买点糖果回来,哄桃花高兴。桃花爱爸爸,她唯一不明白,就是爸爸为什么对妈妈不好,总给妈妈脸色看。
  要是爸爸能对妈妈好,那就完美了。
第八章 他渴望离家
  一九七二年,何咏声找到一个好工作,在乡供销社做出纳。他打得一手流利的好算盘,字写得好,因此得到人推荐。供销社是个好差事,不但坐在办公室里,免受风吹日晒,而且待遇好。一个月有五十块钱。更难得的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所有生活物资,米面粮油,都是凭票证购买,要买点什么东西相当不易。而全乡所有的米面粮油物资,都是由供销社统购统销。何咏声进了供销社,家里的生活,便渐渐好起来。他还清了借郭小平的钱,还买了许多礼物,登门感谢。那之后的两年,一家人生活得很不错。他时常往家里拿着大米白面,菜籽油。家里再没有缺过大米和菜油吃。红糖和白糖,也拿回家。饿了渴了时,能喝上一杯白糖水,也是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孩子最爱喝糖水,每次都吵着叫爸爸,要喝糖水。
  家里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的改善。何咏声爱吃辣椒。有了菜油,付宜云便经常给他做手擀面,泼上油泼辣子。有时,他会买点肉回来,付宜云便给他做臊子面。把肉切成丁,用豆瓣辣子炒了,和酱熬,葱姜大蒜切得细细的,放里面当调味料,撒点花椒面。熬出来浓郁的肉酱,盖在面条上。
  何咏声很喜欢吃筋道爽口的手擀面,夏天时,还要过一遍凉水。他仍旧是一口面条,一口大蒜,吃完去漱口。他爱吃辣椒。付宜云给他做凉拌青椒。生青辣椒摘下来,放在火上烧过,烧出虎皮,拍打干净灰,然后撕成细长条,放上盐巴,酱油醋,一点香油,用来下饭,味道真是好得不得了。他偶尔拿着鸡蛋回来,自己做皮蛋。把鸭蛋在混着盐、茶叶粉、石灰和碱水、草木灰的料泥里滚过,再裹上一层谷糠壳,装进坛子密封。做出来的皮蛋有股特殊的香气。有时也做咸鸭蛋。
  他喜欢吃,也爱做饭。嫌付宜云做的饭不够称心如意,经常自己动手下厨。像皮蛋,咸鸭蛋,付宜云都不会做,何咏声自己找人学的方法,做出来味道很不错。青椒擂皮蛋,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咸鸭蛋下稀粥最适宜。碰上好的五花肉,便做一道油光红亮的红烧肉,放上足足的大料,还有干辣椒花椒。配着大蒜吃。吃不完的肥肉,熬成油,用来吃面条,味道很香。何咏声还喜欢吃泡菜。起一坛干净的盐水,将洗净晾干的生姜、大蒜、辣椒,依次放去。他做泡菜也讲究,坛子里放上些八角山柰,两片陈皮,一把花椒小米辣,倒上一盖白酒,放两块黄冰糖,做出来的泡菜,颜色鲜艳,口感脆爽,用来下稀饭或者佐干饭,都美味得很。
  付宜云见了肉,总是不下筷。她只肯吃些残羹冷炙,下饭只用咸菜和酸菜。本地人特有的一种吃法,用油菜叶,或者萝卜叶。反正平常没人吃的菜叶,择洗干净,用开水烫过,储存在缸里,加上煮菜的水,还有半盆米汤,待它发酵。等菜叶变酸,叶子颜色变黄,便可以吃了。吃法也很简单,可以煮粥,可以焖干饭,也可以加点辣椒和盐凉拌,可以炒着吃。吃起来,有股酸味,还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但何咏声不吃这东西,他觉得这个味道是臭的。农村人,是实在没得吃,才不得不发明了这种食物。何咏声有了工作后,饭桌上便不允许出现这个食物。然而付宜云却趁他不在家时,默默地吃着酸菜。何咏声偶尔看见,心里很瞧她不起。他并没有在饮食上苛待她,也没有不让她吃肉,不让她吃饭。但她自己将自己降到了仆人、奴隶的地位上,心甘情愿低人一等。
  她以为这样的忍让,可以换取丈夫的好感,为自己保留一点生存的空间。殊不知,她越是放低自己,何咏声越是看不上她,越觉得她跟自己不般配。
  他只觉得她软弱无能。何咏声是个要强的人,他吃够了贫穷的苦,所以他最恨的就是软弱无能。
  何咏声有了钱,他逐渐生活讲究起来了。他开始给自己置衣服,买皮鞋。他做了两套笔挺的中山装,里面配着白衬衣。夏天热了,就把中山装脱了,只穿衬衫。冬天天冷,就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又利落又保暖。他从不穿棉袄,嫌臃肿。他的衣服,必须要干净整齐,不能有褶皱,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都要雪白。有一点脏污,便要换下来洗。他出门穿着皮鞋。鞋子每天都要擦,用鞋油刷得光亮,出门不带灰尘。衣服兜里,随时放着一块手帕。他每天对着镜子梳头。洗手洗脸,必须得用香皂,胡子每天都要刮。用牙膏和牙刷刷牙。
  他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风度翩翩,看起来英俊不凡。付宜云却像个老妈子,依旧穿着粗布麻衣,穿着布鞋,每天做着家务。
  她有几件新衣服。何咏声有时也会给她添衣服,但她不舍得穿。因为要带孩子,干活脏得太快。她已经适应了做一个家庭主妇,围着灶台和桌台转。而家庭主妇是不需要打扮太好的。她的手需要洗衣服,做饭,要给孩子换尿布。只有粗衣和布鞋最适合她。
  何咏声也懒得说她。
  何咏声喜欢这种生活。他喜欢衣服和手帕上的香皂味,喜欢衣服上一尘不染。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像个人。以前光着脚在地上行走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人,是猪狗,是牛羊牲口。他一生都渴望成为人。
  何咏声每天回家,都会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他给女儿带来玩具和糖果,还有饼干、桃酥。孩子们高兴坏了,隔三岔五就有糖吃。
  等到桃花五岁,何咏声送她上了学。他对女儿还是有期望。他给桃花买了本子和笔,还有文具盒。他告诉桃花:“要好好读书,学文化。不要逃学。”
  桃花乖巧地点头。
  付宜云用布,给女儿缝了个小书包。桃花年纪小,但她心里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爸爸不喜欢妈妈,因为妈妈没文化。所以她要用功读书。爸爸最喜欢孩子读书。桃花很爱她的妈妈。
  她知道妈妈不识字,在学校里认了什么字,便回家来告诉妈妈。每当这时候,付宜云便又羞涩又高兴。
  何咏声依然故我。
  他自私,刚愎且独断。他只在乎自己,不在乎别人。他的内心充满了傲慢和偏见,对自己的妻子。他轻视她,且不屑于了解她。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很失败,他内心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妻子。或许曾经有过一点爱,但早也已经消失了。他想过要离婚,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他内心是个传统的人,有着极强的道德观念,这使他做不出休妻的事。古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付宜云陪他患过难,他们已成婚多年,有两个孩子。她是个尽责任的妻子,尽管何咏声嫌弃她蠢钝,但道德使他无法抛弃她。男人发达就喜新厌旧,抛弃贫弱的妻子。在何咏声看来,那是猪狗不如的人。这跟他的道德是相悖的,他内心鄙视那样的男人。可要他坦然接受妻子的不足,他又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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