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生——刀豆【完结】
时间:2024-06-28 14:43:17

  她自己爬了起来,忍着痛,讪讪地退到厨房。
  从她回来那天起,他便不再与她讲话。
  这种冷漠,让她心惊胆战。无论她与他说什么,他都不开口。她只能每日小心翼翼揣度他的心思。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性格可以这样冷漠,这样难以讨好。他就像块石头一样冷硬,没有一丁点温度。
  他无视她,将她当作没有灵魂的死人。这种生活让她感到窒息。
  每一日,睁开眼睛,她都感到无望和恐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冲她大发脾气。不知道哪一刻,自己就会被扫地出门。她想不明白,难道自己就这样遭人厌恶吗?她不是死人呐。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知道疼也知道苦。她只是不识字,不代表她不是人,没有灵魂和知觉。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嫌弃,被虐待着。可是她能怎么办?没有文化,没念过书,不认识字。婚姻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如果可以,她也想读书识字,想有个体面的工作,凡事靠自己。她也想找一个好的丈夫,彼此恩爱,不用看脸色。他唯一对她说的一句话,是回家那天早上。
  她将饭捧给他,他不接,说:“你这个人,没有骨气。”她在他眼里,就是说谎懦弱,没有骨气。被赶出去,还要巴巴地跑回来。挨了羞辱,还要低三下四。她也想有骨气,她也想要挺直了腰杆不求人。他赶她,她也想要转身就走,不要在这里受气。
  没有人要她啊。
  她已经是被娘家抛弃了。
  暑热天,她跟村里几个妇人一起出门,去山里砍柴。她背着一大捆柴火,晕倒在路上,村里人帮忙,将她抬回家,叫来个赤脚医生看,医生一拿脉,说是怀孕了。
  怀孕的时间不短,她小腹早已经有些凸起,至少五六个月了。这几个月里,他们彼此几乎连话也不怎么说。这孩子至少是年前怀上的了。何咏声对她怀孕这件事,也是反应冷漠。
  他并不期待这个孩子,连问也不曾问一句。何咏声他妈,倒还好心些。听说怀孕,给她拿来一袋小米,还有十几个鹅蛋,又送给她两只老母鸡。平日里,做点什么吃的,便让秀英给她拿点过来。
  秀英时常来家里玩,陪她嫂嫂说话,有时帮忙干些家务。对付宜云来说,这是值得欣慰的事。至少,有了孩子,何咏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赶她走了。
  付宜云的肚子,肉眼可见地大起来了。
  几个月后,付宜云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的到来,抚慰了她受伤的心灵。
  尽管何咏声不喜这个孩子,连抱也不肯抱一下。生产的这天,他也不在家,去了外面干活。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来。进了门,付宜云虚弱地躺在床上,枕边多了一个婴儿。何咏声也如同没看见,只是自行换了衣服,去厨房煮饭。付宜云在床上看见,说了一声:“我给你煮吧。”她的话只是试探,她刚生了孩子,实在是没有力气下床来。何咏声没有说话。既没有让她下地煮饭,也没有客气,说一句好听的,让她休养身体云云。
  他只是进厨房做饭,并且,只做了自己一人的。他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完了又将碗洗了。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付宜云饿着肚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几欲落泪。
  一个人挨到半夜,她实在饿得受不住,只得拖着虚弱的身体,自己下床煮饭吃。
  她必须吃饭,吃了饭,才有奶水喂孩子。直到次日,邻居经过家门前,听到婴儿的哭声,才知道付宜云已经生了孩子。村里的妇人们,听说她是自在家生的孩子,都惊讶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把孩子生出来,又给孩子剪了脐带,还处理了胞衣。
  何咏声他妈听到村里说,才知道她生了孩子。忙赶过来,给她送上一些吃的,鸡蛋红糖水之类,叮嘱她养身体。
  婆婆也知道儿子不管儿媳,毕竟是生了孩子,要坐月子。于是每天做了饭,让秀英给她送去。
  何咏声和他妈关系不好。他妈平日里总黑着脸,从来不跟儿子家来往,只是见儿媳妇可怜。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只有趁何咏声不在家的时候,才悄悄地过来,帮她看看孩子,给她收拾一下床褥,洗洗衣服内裤。
  她身上是脏的,床褥上也都是血迹。何咏声嫌脏,索性每天连床也不上了,自己另搭了张床。家里连一床多的褥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抱来的。
  他将自己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不管她。付宜云勉强坐了个月子,便开始下地干活。何咏声的态度,始终是冷漠。
  他仿佛当她不存在。她做饭,他就吃。她不做,他也不要求,自己下厨房做。
  她洗了衣服,他就穿。她不洗他也不吭声,自己去洗。他自己做饭,也只管做自己一个人的。付宜云自己要去揭了米缸,煮饭来吃,他也不拦着。
  他洗衣服,只洗自己的,付宜云要去洗衣服。要用他的水,要用他的肥皂,他也不说什么。
  他们的情分也就仅止此。
  除此之外,他对她就是完全的陌生人。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冰冷的人。她甚至无法怨恨他,无法说他坏,骂他混账。
  他就只是执拗,冷得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付宜云将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
  对付宜云来说,这是她精神的支柱。这个孩子,是她的血肉所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细心地抚养着这个孩子。给她喂奶,换尿布。白天干活做家务,她便将婴儿用布条捆着,绑在背上,一边背着孩子哄,一边做饭刷碗,洗衣服扫地。
  她去砍柴,也把孩子背上。怕树枝划到孩子的脸,便用个小围巾给围着。她出门随身背个背篓,背篓里放一床小被。小被子是她亲手做的,问邻居讨要的破布片,缝缝补补,絮点棉花。干活的时候便把孩子放在背篓里,让她自己玩。这孩子乖极了。她好像知道妈妈的不容易,从来不哭不闹。妈妈在远处干活,她就躺在背篓里,睁着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自己啃小手玩。
  山上的野桃树开花了。付宜云干活了,便休息一会。她折了一枝桃树花,逗婴儿玩。
  婴儿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嫩嫩的小脸儿,看着真是可爱极了。她逗着女儿,感觉自己没有那么苦了。人生也不是那么黑暗无望了。
  何咏声不给孩子取名字,付宜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桃花。
  她粉嫩嫩的小脸,多么像春天的桃花。孩子渐渐会认人了,见到付宜云便盯着她看。付宜云一跟她说话,她便咯咯地笑。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但她认得这是妈妈。
  她见到付宜云,开始会像小鸟儿一样,伸出小胳膊,要妈妈抱。她只认妈妈,别人都不要抱。
  她嘴里会无意识地发出「妈妈」这个音。付宜云抱起她,像抱起自己的心和肝。
  妈妈是女儿的唯一,女儿也是妈妈的唯一呀。
  何咏声一直正眼没有看过这个孩子。孩子一直是付宜云带,他不闻不问。有时夜里,他听到孩子哭闹。有时又听到她咿咿呀呀叫唤,有时候又听到孩子笑。但他始终不去看。一直到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他回到家,发现付宜云不在,孩子坐在箩筐里,身下铺着一层被褥。
  他叫了付宜云两声,没见人,于是便走到箩筐前。他蹲下身,想看看这个所谓的,自己的种。他紧绷着脸,面色严肃,看着婴儿。这孩子却开心地舞着小手,冲他大笑,嘴里巴巴巴巴地叫着。
  她大大眼睛,像乌黑的石头,胳膊和腿胖乎乎的,头上是浅浅的黄黄的头发。何咏声看到孩子的笑,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他伸手,将孩子抱起来。他将孩子举了个高高,孩子便咯咯地大笑不止,小手攀着他颈。何咏声摸到她屁股湿了,抱到床上,揭开尿布看,又是屎又是尿。他打了水来,帮孩子擦了屁股,换了尿布。
  付宜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何咏声冷着脸:“孩子也不管,就让她一个人待在家。没看到孩子拉了一裤裆?”
  付宜云低着头:“去洗了几件衣服。”
  她伸手要接过孩子换尿布,何咏声说:“我已经换过了。”她讪讪地说:“我来抱吧。”
  何咏声说:“用不着你。”
  付宜云紧张地说:“那我去洗手做饭。”何咏声上下打量她。她似乎是摔了一跤,头发凌乱,膝盖和手上都是泥。
  何咏声嫌弃地说:“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不去洗洗。”
  付宜云默默地去了。晚上,何咏声说起,要给女儿取个名字。
  付宜云说:“我给她取了小名,叫桃花。”
  何咏声说:“以后要入学,总得取个大名。”何咏声给她取了名,叫慧贞。
  聪慧的慧,忠贞的贞。
  何咏声下了工回家,也开始抱抱孩子。
  他在街上,给孩子买了个小拨浪鼓,逗孩子玩儿。夜里,孩子睡了,何咏声才上了床。
  何咏声将他的床褥拿走了。那被子原本是跟人借的,用了还得给人还回去。他不得不再次跟她睡到同一张床上,只是而今多了个孩子。这天夜里,付宜云抱着孩子在睡觉。夜里,突然感觉孩子睡得不甚安稳,一直想要啼哭。付宜云伸手摸了摸孩子额头,发现滚烫。
  她赶紧推醒何咏声,叫道:“孩子发烧了。”
  何咏声醒来了,摸摸孩子,感觉烧得不低:“什么时候发烧的?”
  付宜云说:“她白天就有点烧,精神不好,不怎么吃奶。”
  何咏声责备道:“这么严重,你怎么现在才说!”何咏声连忙下床穿衣,带着孩子去镇上卫生院,找医生。
  付宜云匆匆跟在他身后。到了医院,量了体温,医生担心孩子高烧会脱水,给输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次日早上,孩子退了烧。
  折腾了一夜,夫妻两人都没有睡觉,又困又累。晨光熹微中,何咏声怀抱女儿,踏上回家的路。他们穿过无人的小道和田野。空气湿润,山林雾蒙蒙的,树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裳。孩子呼吸平静,闭着眼睛安睡。
第七章 上大学的梦想破灭
  一九六六年。
  何咏声本想考大学。他辛苦干活攒钱,想凑够学费,继续读书。中学开学那天,他再次去报了名。
  他每年都要去报名,只是没钱交学费,没时间去读书。学校给他保留着学籍。他问一个同乡的年长的学生借来了书本,每天在家自学。付宜云夜里纳鞋底,缝衣服,他则对着油灯,做题看书。他白天工作赚钱,晚上学习。他发誓一定考上大学。然而他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
  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学生们都不上课了,公社小学也办不下去了。
  县中学已经停课,无法正常地教学。一些学生已经回了家。不久,高考停了。
  没有高考,所有大学也都停止了招生。何咏声一时感觉无比茫然,失去了方向。
  他怀着失落,去看望了他的小老师郭小平。郭小平也很不好,遭学生打得鼻青脸肿,眼镜都给人砸碎了。他告诉何咏声:“别想着考大学了。你看现在这个势头,当农民也挺好的。活着比什么都强,好好回家跟你老婆孩子过日子吧。”
  何咏声心里很难受。他用自己攒的钱,给郭小平重新配了副眼镜。
  世道确实变了。
  以前说起知识分子,文化人,大家都羡慕。现在,大家都管知识分子叫臭老九。地位只比叛徒特务、走资派要好一点。这场运动愈演愈烈,何咏声得到了一个新工作,就是写大字。
  公社听说他毛笔字写得好,就让他去写标语,写大字报。于是何咏声主业杀猪,副业写大字。他一手提着油漆,一手拿着一把刷子,往墙上写字。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他就用普通刷子,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跟印上去的一样。村里的建筑,家家户户的房屋和墙上都要刷上标语。
  因着标语写得好,何咏声得到大队干部的重视。大队长找他去做个文书,帮着干一些写写算算的活,给他算满工分,每个月,还能够发点米面粮油。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
  何咏声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一切能恢复正常,高考能尽快恢复,然而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高考恢复遥遥无期,读书的希望彻底破灭。听说,付碧鸿也倒了霉,被打得不成人样,差点要上吊自杀。
  何咏声听了,又觉得好,该。这种人,就该遭殃。他在付宜云面前,语带嘲讽地提起此事,付宜云听了不吭声。
  时代的变化,带给何咏声极大的震动。
  他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尤其是,那天他和母亲吵架。他母亲听说了学校关门,又不知从哪里得知高考取消的事,便十分得意,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并对儿子因为没能上中学而记恨她的事耿耿于怀。“我早就说过,读书没用。现在怎么着?就算当初我让你上高中,你也考不了大学。”她不认为自己当初有错,反而责怪何咏声,觉得他为这种事跟亲妈置气,就是没良心。她希望何咏声能给她道歉,承认错误。
  然而何咏声不道歉,反而和她吵起来。何咏声责怪起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刻薄和亏待。包括让他干各种繁重的活计,三五岁时,就让他抬粪、背柴禾。她对他,就像对待农奴,既不肯给他吃一口饱饭,还要拼命使唤他干活,一点不好便拿棍子抽打他,打得他浑身是伤。明知他爱学习,还撕了他的书。在他生病时,对他不闻不问,不带他看医生,任他自生自灭。
  每一件事,他都记在心上,深深地记着。他将这些事说出来,他妈气坏了,指着鼻子,大骂他白眼狼:“我对你不好?我对你我不好,我把你生下来,把你养这么大?我不管你,你早就饿死了,让狼叼去了。”
  何咏声却并不认同母亲的话。他认为,母亲养活他,并不是爱他,只是因为他活着,可以给家里增添个劳动力。
  实际上,他病得要死,她也不会花一分钱给他治病。母亲见他如此心狠记仇,越加愤怒地骂他:“我不关心你?你老婆生了孩子没有人照顾,不是我在送汤送饭,给她洗衣服、擦身?没有我,你老婆孩子都被你饿死了。”
  何咏声冷冰冰地说:“她跟我没关系。那是你自己要做的,我没有求你。”
  他母亲被气得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去世了。
  一直到母亲去世,他们母子,都没有和解。母亲倔,快死了,也不找他。他性子也固执,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肯低头。临终前,也没能说上一句话。最终,母子阴阳相隔。
  他痛哭了一场。
  出殡那天,白色的纸钱翻飞。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也随着母亲一起埋入了黄土中。母亲临终前,安排好了秀英的婚事,将她嫁给了同乡一个小伙。
  没过两年,他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了。
  对母亲的死,何咏声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旁人都说,他不是个好儿子。生养之恩大过天,哪有儿子跟母亲那样记仇。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没有哪个母亲不爱孩子的。亲戚邻居们背后议论他,说他心太狠。包括他的婚姻,也被熟人们背地里指责,说他对妻子太刻薄。何咏声心里很厌恶,他觉得,亲戚邻居,都是和稀泥的,他们并不在意他受的痛苦,也从来不明是非。他们只是喜欢一团和气,大家都忍气吞声,受了苦要憋着,不要说出来,更不要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要是破坏了和气,就是刻薄狭隘不明事理。何咏声从来都不相信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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