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蓦地抬头,不自觉带上审视的目光,谢九霄迎着这道微妙的视线,不闪不避:“李兆中虽然将家眷安置在了灵光寺,但你并不敢绝对的保证他一定会闹事。”
谢九霄分析的十分认真:“他知道了轻弩的事迟迟按兵不动,只怕就是在等眼下,李兆中不知道商行背后是你,这一点还得多亏了二哥的名气让李兆中有所误会,我们才得以喘息并反制此事,轻弩的事已经有了解决之法,你将这条退路堵死却还不放心,透露了消息出去,李兆中便更想要将你取而代之了。”
陆乘风:“......”
陆乘风终于理解谢允谦为什么坚持想让谢九霄入仕了,谢九霄就像是一块刻意被掩藏着的玉,甚至不需要经过雕琢便能惊艳旁人,李兆中的事他只是听了些只言片语,便将整个脉络有头有尾的道来。
陆乘风叹息一声,说:“头头是道,真聪明。”
谢九霄眼梢一挑:“不许夸!说正事呢。”
陆乘风不解道:“说正事为什么不许夸?”
谢九霄道:“你夸我,我会骄傲的,谈正事不能骄傲。”
谢九霄这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面,这若是有旁人在,听到这话估计要抖上三抖,但陆乘风习以为常了他这些举动,可爱里又带着几分不讲理,这是被惯出来的脾气。
陆乘风说:“好,说正事。”
她隐隐猜想着谢九霄会问些她不是很想回答的问题,眼眸稍稍沉,谢九霄却道:“所以,你有几分把握?”
陆乘风沉默须臾,道:“六七成。”
谢九霄缓缓吐了口气:“还好,不是四五成。”
陆乘风知道的事情已经足够审押李兆中,但李兆中到底有军职在身,若不是大错下陆乘风并不能将之就地处决,若是让他去了燕京,变数太多,就如同当初的她一般。李兆中若是联合四大营逼问她,自己就算摊开当年的事也动不了他,不仅如此还会打草惊蛇,陆乘风从来不会给自己留隐患,军营里也不能留着这一颗毒瘤,只是――
陆乘风眸光闪烁几变,终于还是缓缓道:“你不觉得,我手段太过恶毒?”
第159章 暴雨(5)
“你到底怎么想自己?难道真要将自己装成仁义满怀的圣人?”
陆乘风目光复杂,几近无言。
陆乘风从来不是圣人,她本就性格乖张,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这才是她。可情爱令人生出几分怯意,那些看不见的算计,超乎寻常人的狠毒与不顾他人死活的手段,令陆乘风隐约的不安,陆乘风可以不顾忌旁人的风言碎语,却无法不在谢九霄身上犹豫。
怎么办呢?
心底有个无奈且不安的声音说:“看吧陆乘风,你无法毫无芥蒂的向他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你也有怕的时候。”
她可以为了肃北边境重回军营,也可以为了除掉李兆中而不顾千万人的死活,李兆中若真是被逼到狗急跳墙,肃北内乱起,死的只会是士兵与百姓,可于公于私,李兆中都已到了不得不除的地步,陆乘风从来不是犹豫寡断之徒,她本就冷漠又残忍。
陆乘风默然半晌,忽然自嘲一笑,说:“其实当年在被押送往燕京的路上,我曾想过死,你不知道,押送一路都是厌弃的目光与嫌弃的唾沫,路过地方时百姓拿臭鸡蛋砸人。陆家之事已成死局,去了燕京也是一死,也不必求那几日活头,大姐却总是劝慰我们,说事情定然还有转机,爹爹不可能通敌――”
陆乘风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苍凉:“可是这件事没有转机,皇帝下令斩立决,不论男女全部处死!是胡伯伯不顾自身安危为陆家女眷求了一条生路,他那般年纪硬生生为我挨了五十大板差点没了半条命。”
可就算皇帝赦免了陆家女眷的死罪,在未出天牢之际,在牢兵眼里他们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每日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说,还要听着牢兵的辱骂,就在某日陆乘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被人拖回去时,陆婉已经带着庶妹吊死在牢中。
这些情景已快两年之久,可又皆历历在目,仿佛还只是在昨日一般,陆乘风从那时起就发誓,她一定会活着出去,活着走出这扇牢门,她一定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付出何等的代价!
陆乘风语气孤寂中隐隐癫狂,像是绝峭上义无反顾要往下坠落的孤鹰,谢九霄后悔了,他不该说这些话,竟让她想起了伤心事,不由垂下头去,主动抱住了她,更像是一种低头认错,闷声道:“我说错话了。”
陆乘风微抬右手,轻轻的碰了碰他的发,门外雷雨交加,狂风晃动门发出一阵撕拉哐当撞击声,落了一地嘈杂,屋内却点着宁神入睡的熏香,陆乘风狂躁的内心渐渐趋于平缓,随即缓慢而平静的,更像是让他宽心:“都过去了。”
陆乘风目光深邃,眼眸微微垂落,二人一时都不说话,半晌谢九霄才轻声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陆乘风没有问他都知道了什么,有些事说不出口,就算是面对谢九霄也不行,可他多聪明啊,连自己在担忧什么都一清二楚。
陆乘风喃喃道:“老天爷总算做了件好事――”
她声音太小了,心情沉重的谢九霄不由抬起头:“……什么?”
陆乘风却似吃了一惊,伸手似乎想要擦他通红的眼角:“怎么还哭起来了?”
谢九霄愣了下,摸了摸脸:“没――”
谢九霄情绪有些失控,他不可避免的想起肃北出事时的那几个月里,陆乘风是怎么从一个天之骄女变成人人喊打的阶下囚,又怎么从死到生到的乐坊司,忍气吞声寻求出路,越想便越是难过,但――他确实没哭!
陆乘风摸了摸他的眼尾,笑了一声:“恩没哭,是我看错了。”
谢九霄说:“这个时候了你还欺负人。”
陆乘风说:“这个时候怎么了。”
夜深了,话也说得差不多,这个姿势坐着其实是不太舒服的,陆乘风就要起来又被按回去,她干脆也不动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先关门。”
谢九霄腾空将人抱起,她一只手勾着谢九霄后脖防止自己掉下去,门被关上后人往床边走,陆乘风说:“平庸城门庭多,世家林立复杂,商行之事繁琐的在后头呢,若是有情况就去找守备军的副督军,那是我们的人。”
谢九霄将人轻放下,陆乘风就势朝里一滚,谢九霄已经跟上来从后抱住人,陆乘风转过来,屋内灯火明亮,二人目对目,凝视顷刻,陆乘风似是一声轻叹,主动凑了上去。
谢九霄反手将人拖抱着坐起,就着这么个姿势吻了片刻,分开时欲望依然赤裸,陆乘风坐着自然比他高出些,视线往下移了点,思考了一瞬,随即半阖着双眸,吻在谢九霄凸起的喉结上。
他不受控制的微微仰头吞咽,将人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得彻底,随之带来尖锐而又锋利的危险,又因为某个人而染上强烈的躁动,这个时候是无法思考的。
―――
陆乘风走的时候谢九霄是知道的,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指尖寻着人的体温追随去落在床沿,屋内光线微弱,他似醒非醒间睁了下眼,隐约看见陆乘风在穿衣裳,她似乎回过头看来,谢九霄头微歪,睡得正好。
陆乘风走了过来,雨夜风大天凉,谢九霄露出半截手臂,腕上还带着陆乘风送于他的佛珠,陆乘风弯腰将那只手推放回去,他的长发歪歪斜斜散落着,她静静凝视片刻,不动声响将长长的绸带捏在双指间,轻轻一扯就到自己手上。
陆乘风无声笑了下,很快又敛下眸,本想放到枕旁,想了想又绕在了自己手腕上,她起身推开屋门又关上,湿冷的夜风骤然吹来。
她戴上雨笠,要走时见董九候在门口,路过时道:“你是跟着我走,还是留在城中?”
董九没想到陆乘风居然主动叫他,压抑着面部的喜色,沉声道:“属下跟姑娘走!”
陆乘风没说话,跨出门后翻身上马,她只带了董九一人,随即消失于茫茫雨幕中。
第160章 天窗(上)
整个肃北笼罩在一片雨幕中,官道泥泞一片,更别提小道了。
天色将暗未暗。
程瑶身上被雨水全部渗湿,只有头上的斗笠勉强遮挡,不至于令人视线模糊,卓三从另一头小路中手攀着树干窜上来,程瑶立刻靠近去:“如何?”
卓三道:“可靠!”
程瑶听闻一阵安心,二人沿着乡间路往前走,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落宿的农家,因着下雨主人家早已入睡,二人换过一身干净衣裳,默默坐在桌边喝凉水,程瑶一边思索,一边对着大雨发愁,道:“照这样下下去,我们巡查只怕要多耽搁些时日。”
卓三道:“耽搁也没法子,索性也只剩下最后两处,我们早些出发便是。”
程瑶现在颇有些惊鸟心理,李兆中的事给她的刺激并不小,她无法不谨慎行事,只有自己亲自走一遍七大关才能放下心,而且还可以通过此行暗中观察是否有李家的人在。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睡下。
第二天天亮,雨势不减,二人冒雨出发赶往下一地。
―――
陆乘风并未急着回营,转了两日后才有了打算,一路通顺,到大营时杜如风正等着,二人相迎,杜如风道:“回来的正好,四大营来人了!”
“谁来了?”陆乘风问。
杜如风边走边道:“主将。”
陆乘风脚步一顿,不由自主看向远处主帐:“都来了?”
“邬炬没来,说是雨太大了。”
陆乘风思索着,杜如风又面色颇为凝重道:“我看来者不善。”
陆乘风嗤笑一声:“来者不善?我看他们胆大包天了,忍得太久当真以为我在燕京被糊了胆。”
三人往前走,很快到了大帐前,董九挑开门帘,二人入内,等候着的三人顿时看过来。
李兆中、邹显威、孙木泉三人皆着军甲,面带肃容,见到陆乘风也不起身,李兆中语气毫无半点温度:“我们的小元帅回来了。”
这句话听在陆乘风耳朵里更像是一句嘲讽,她脸上挂着疑惑,视线扫过三人,不解道:“三位叔叔深夜来此,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李兆中看过来,道:“我们三人有事要问你。”
陆乘风不动声色,右手别到后,悄无声息打了个手势,杜如风眸色顿时一沉,便听到陆乘风说:“三位叔叔与我有重要话说,你们先出去吧。”
杜如风与董九正要依言出去,李兆中却道:“如风留下!”
杜如风心下一怔,此番下只能点着头,陆乘风站在二人身前,阻隔了一半视线,转头之际,杜如风深深看了董九一眼,董九掀开帘子退出去。
他镇定自若走了两步,确定不会惊动里面的人后,疾步朝左侧走去,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帐中二人坐下,陆乘风视线扫向三人,随即笑道:“三位叔叔要同我说什么事?”
邹显威神情凝重地开口:“我们且问你件事,你需如实回答。”
陆乘风保持着微笑,杜如风沉眉看去,心不由自主提了起来。
邹显威道:“你之前对四大营需求一直推三阻四,是不是用了这笔军需购置战马与弓弩?潜龙卫确实是一支十分善战的轻骑,但你作为一地主帅却这般偏袒轻骑,你让其他营的士兵怎么想?”
陆乘风五指蹭着略有湿色的衣袍,闻言笑笑,说:“邹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不是你们四位说我做得了主吗?”
邹显威道:“是做得了主,但你这行事有失公允!”
陆乘风道:“轻骑骁勇善战,深入腹地,我花银子给他们购置军需合情合理。”
这话猛一听有些独断意味在里面,孙木泉皱着眉:“你这做法我三人不敢苟同,照你的意思轻骑骁勇善战,普通士兵就不浴血奋战守卫边境了?这话传出去多少士兵该寒心?”
陆乘风不紧不慢道:“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指责我?你要将这些话传出去吗?”
陆乘风状似遗憾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长辈,会多多体谅我,不曾想竟是这般想法,这话若传出去士兵寒了心,我这主帅可就坐不住了,到时候要么我自己识趣下去,要么几位将军将我架下去……”
她这话似笑非笑,半真半假,面色不见慌张,李兆中却道:“你若行事无偏差,大家自然都服你。”
陆乘风说:“哦?李将军这是说我行事有偏差?如何个偏差法?不如说来听听。”
李兆中道:“你不经商量,为了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心腹队伍,枉顾四大营其他士兵需求,这是偏差一!”
陆乘风眸色渐渐深沉下来。
“你利用军权之便,逼迫闫萍批了周放的文书,不顾平庸商户的权益,这是偏差二!”
李兆中锐利的双目紧紧盯着她:“你私造弓弩搜刮民财,这是偏差三!”
陆乘风与他对视。
“我们几个老将看着你长大,却不曾想你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乘风,你现下主动请罪,我们几个做叔叔的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定当为你求情,保全你的性命。”
杜如风眉头深深皱着,他看三人咄咄逼人的模样,显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来的,今日定然难以善了,心中不由暗自焦急,不知刚刚董九可有明白他的意思。
陆乘风哂笑一声:“我以为三位将军是来与我谈事的,没想到是来向我兴师问罪。”
她边说着边站起身,说:“今日这情况,若是往日你们是万万做不出来的,以下犯上可是要担军责的。”
邹显威追问道:“你做错了事,旁人还问不得你?”
陆乘风看了他一眼,扯着唇角:“说到底,今日三位将军这般做派,无非是觉得我不配坐在这把椅子上。”
三人不由缄默,可缄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所谓做错事不过是一个借题发挥的源头,你们想以此来让我识趣的退下来,让我来猜猜,啊――”
陆乘风这个啊字带着几分俏皮:“让我来猜一猜,我若是因此落了下来,有陆家旧事在,又出了这般一二三的差错,估计这辈子再也入不了军营,这可正好称了你们的心,我说的对不对啊李将军?”
第161章 天窗(中)
帐内片刻寂静。
李兆中道:“你这揣度之心不可取,我们几人待你如何这些年你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说这些倒是显得我们一片赤诚付之流水了。”
陆乘风沉默一瞬,语气不自觉冷下来:“一片赤诚――”
她嘴里慢慢碾磨着这几个字,目光若有思索:“好个一片赤诚!”
陆乘风道:“年少时李叔曾警训过我,将之风范在于胸怀,审度全局者,方为良将,我当初年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军中老将,都是跟随父亲曾经征战沙场的将领,四营士兵皆无不敬佩者,外人提起肃北四大营,都得竖起大拇指。”
她目光急剧转寒,语调拔高:“只是我没想到,当初说要教我立命天地间的李叔,居然成了这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