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中眼眸黑黑沉沉,一片雾霭:“这副模样?我自问无愧!”
陆乘风冷笑一声:“自问无愧?你当我还是半大孩童?你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我便会一直相信你?”
李兆中被她咄咄逼人的语气拱得怒火顿起:“你放肆!”
“放肆的是你!”陆乘风目光冷然:“李将军,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李兆中一噎,顿时冷笑:“果真是翅膀硬了,连我也训得了!”
陆乘风却道:“我坐在这里,怎么训不得?”
邹显威顿时拍桌而起,怒道:“你现下实在是不将人放在眼里!陆乘风,是不是觉得奉了燕京朝廷的令,做了这个主帅,就真可以为所欲为?”
杜如风在一旁简直都要听不下去了,这三人定是事先商量好了,箭弩拔张的气氛微妙,眼看就要撕破脸,杜如风生怕真动起手来,三人有备而来又将他扣在这不准走动,显然不肯善了,他担忧一会真动起手来――
陆乘风猛然起身,饶是见过诸多刀暗剑,却都不及昔日爱护的长辈这番唇剑来得伤人,神情冷肃而嘲弄:“李将军聚集四大营在这对我兴师问罪,何尝不是为所欲为?”
气氛僵硬,李兆中怒极反笑:“你这话是说我们冤枉了你?好!我且问你,你是否要购置新弩?这笔钱从哪儿来?下一批军资需要入秋后十一月才有答复,十多万两真金白银,若不是搜刮民财,这笔钱何处来?莫不是谢家谢岑所予?”
陆乘风气笑:“搜刮民财?我是什么人你不最清楚?”
李兆中早年与陆丰有诸多交情,陆乘风少时顽劣曾被他多次教诲,她虽玩性大,但对于李兆中却极是敬重,在燕京暗自揣度的一年里她都从未怀疑过李兆中。
“人心难测!你少时自是一片赤诚,谁知遭逢一番家世变故,竟变成了这般模样!真令我等心寒!”
二人针锋对峙,陆乘风讥讽道:“李将军说了这般多,不如拿出证据来,你就算到了三法司也要将证据,空口白话可没有什么说服力。”
李兆中道:“你不如先解释轻弩一事,几位将军都在这,若是肃北四大营的主帅真是个贪污纳垢之流,我们只当看错了你,但看在昔日与你爹爹的几分情面上,定然能保你一命,你至此离开肃北就别再回来了!”
孙木泉重重一叹:“乘风,你就听我们的,你爹爹曾作做出诛九族的死罪,陆家现下只有你了,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陆乘风却道:“说我搜刮民财?证据在哪?”
李兆中道:“否则你这十多万两从何而来?当真是谢家给的钱?谢家当真好手笔!大笔一挥十多万眼都不眨,若真是如此,我得替肃北士兵们好好敬谢一番,这番恩惠真不愧是燕京的高门大户!”
陆乘风五指嵌入掌心,刺得肉尖锐的疼,一时间又怒又笑,怒他此番兴师问罪般的动静,竟然想要利用谢家来妥协,这一番话可谓是一石二鸟,若认下弓弩的钱是谢家所予,那今夜后谢家大名必将响彻肃北,皇帝本就对谢家忌惮,再有这一举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若不认这一说辞,那这笔钱只能是陆乘风的,更需一五一十说清楚十余万两来龙去脉,陆家家财早已被冲入国库,陆乘风出天牢时一个铜板也没有,这笔巨财从而来?若说不出缘由那便是暗地搜刮所得!
李兆中打定了主意,陆乘风于此时上不会牵连谢家进来,谢岑是她的未婚夫婿,陆乘风这种人,说好听点是赤子之心,说难听了就是狂妄拖大,总觉得自己能解决各种事,就算解决不了也一定会先撇除掉旁人,省得旁人受牵连。
他心中不由冷笑,看陆乘风陷入一阵沉默里:“怎么?说不出来?”
杜如风就站在她身旁,见她脸色发寒,便道:“几位将――”
“杜先锋。”李兆中出言打断他的话:“我劝你还是莫要受人蒙蔽的好!”
陆乘风哈哈笑了两声,却是嘲讽居多:“三位将军是认为,我给轻骑专门配制的弓弩与战马,是我搜刮民财所得?是觉得我此举不配为一地主帅,是也不是?”
身后二人互视一眼,邹显威道:“正是!”
“好!”陆乘风走了两步,越过李兆中与二人平视一眼,目光看向答话的邹显威:“可倘若我确实有钱呢?”
“那不可能!”邹显威语气笃定。
陆乘风扯了扯嘴唇,露出个转瞬即逝的笑,最后一丝顾虑也没有了,她又看向李兆中,说:“所以,陆乘风搜刮民财,该当如何?”
李兆中对上她:“杖责一百军棍,交出兵符!”
陆乘风闻言点了下头,也不恼,道:“三位将军这般信誓旦旦,可想过后果?”
李兆中道:“我三人并无污蔑之意,只是想让你交代一下轻弩一事,若真是谢家所――”
“与谢家无关!”陆乘风打断他的话。
她看着李兆中:“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三位将军,随意污蔑揣测主帅可不是件玩笑事,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我若是清白的,三位将军该当如何?”
三人虽然知道商行的事,但商行一直是周放在出面,她也只是露面与苏家厉家交谈过,言语中也并未袒明自己才是商行背后的人,商人重利,更何况是闻名四方的周放,肃北药行是一笔巨大买卖,就算谢家与陆家有亲事在,周放也不可能放弃这天大的利益,放弃肃北药行的掌控权,这不仅仅只是失去商行,还意味着从此周氏与肃北往来的任何生意,都会直接或间接落入商行里,按照周氏与肃北各大药行的往来,每年便是百万账目的流水,这件事换成谁都不会轻易松口的!
李兆中道:“你若是清白,那怎么罚你,便怎么罚我三人!”
第162章 天窗(下)
陆乘风在桌面上摆出一份纸书,孙木泉离得近,见她动作不由上前接过查看,表情瞬僵,瞳孔剧烈一缩:“这――这――”
邹显威见他神情,不知纸上写的何物,道:“怎么回事?”
说罢扒过一看,视线先扫向纸末,那里签着陆乘风与周放的名字,再一看纸邹显威神情顿时大变,快走两步递给李兆中,他一目十行――
陆乘风道:“看清楚了吗?三位将军。”
“这――这不可能!”李兆中质疑道。
“白纸黑字,盖着周氏的印鉴,你当是过家家?”陆乘风冷漠睥视:“字据在此,商行笼络了平庸三氏百年老字号药铺,其余大小铺子以及临**庸的定安总共二十三家,这样规格的商行,有没有能力拿出十万多两来?”
这件事问题根本所在便是,只要商行背后的人是陆乘风,不是周放也不是谢九霄,这件事就算被燕京知晓,皇帝也不会有微词。秦之恒忌惮的是谢家名望与底蕴,谢益的死虽令其有所冲淡,可谢允谦这些年奔走间屡破多桩奇命案,百姓之中威望已立,若是跟肃北军需扯上关系,得士兵尊崇,那秦之恒便真留不得谢家了。
秦之恒自然也不傻,商行建立时间太短,一时之间怎么会有十几万两银子,可生意之事本就复杂,只要陆乘风寻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这事定然不会有意外。
李兆中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份字据上清清楚楚的列明,陆乘风是商行的主人,并加盖了周氏印鉴――
三人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张字据在,一时间皆不知如何是好。
陆乘风目光如炬,沉声道:“再说回十万两军需一事,这件事我倒想要问问你们,西大营的枪头去年夏天才换置的吧?南大营的战车去年不是也打造了?怎么才过一年时间就全部废了?入夏后到现在,我们与m胡正面交锋的战场几乎没有,枪头与战车什么时候损耗得这般厉害?”
邹显威沉不住气出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乘风嗤笑一声:“什么意思?”
她走了几步,从前方案桌上最底下抽出一本崭新的账目,目光掠过深蓝色的书封,忽然一把将书摔倒了邹显威面前:“这是我梳理的去年到如今两年来肃北军营的军资与军需,上面清清楚楚记录了这两年内朝廷一共拨付肃北一百多万两军资,除了发给士兵的军饷,账面上应该还剩一半钱,东大营要战车?你要枪头?不如你们先回答我,剩下的六十万两去哪了!”
陆乘风语气冷漠、掷地有声:“今日若是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不介意将三位以贪污军资罪论处!”
“你――你敢!”
陆乘风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她沉吟须臾,忽然话锋一转:“眼下字据白纸黑字,我已自证了清白,三位将军,以下犯上污蔑主帅,不如先受了一百军棍后再来讨论我敢不敢这个问题?”
三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李兆中咬牙道:“乘风,先前是我们――”
陆乘风摆手制止:“李将军是想说先前是你们未查明缘由污蔑了我,现下觉得十分抱歉?”
李兆中点点头。
陆乘风道:“抱歉的话就不必了,我这个人一向轴认死理,先前说过的话便不会轻易更改,三位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又都是一营主帅,这点道理该不会不懂?军营重地最忌讳出尔反尔。”
邬炬不在,邹显威便成了最易怒的那个人:“你别欺人太甚,我们好歹也是一营将军,在这受了一百军棍算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陆乘风盯着他:“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就凭你们今夜串通一气在此构陷于我!你先前说要责罚我一百军棍时怎么不想想这算怎么回事?怎么?棍子挨到自己身上就不乐意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陆乘风退后一步,大喝道:“来人!”
邹显威没想到陆乘风态度如此强硬,惊得往后一退,目光恍惚,手不自觉捏上茶杯。
李兆中见他动作不由猛喝一声:“邹将军!”
邹显威像是被杯子烫到一般,猛然缩手,岂知用力过猛,茶杯被摔飞,在地上四分五裂,三人面色剧变。
帐门被掀开,五人不由齐齐看去,董九浑身湿透,微微喘气带着两名士兵入内。
三人拱手听令。
李兆中三人暗自惊疑,不由看向门口,那里确实再没什么动静了。
陆乘风瞳孔微眯,目光扫过董九,可惜因为雨水缘故看不出什么来,沉吟一瞬道:“来啊!三位将军听信谣言犯下大错,杖责一百军棍――”
陆乘风顿了顿,缓缓接着道:“即可行刑。”
李兆中脸色一片铁青,掩不住愤怒:“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陆乘风心中冷笑,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他越位在自己头顶上踩来踏去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他暗中与母亲接触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他丧心病狂制造当年那场如寒霜过境的疫病时不觉得自己欺人太甚?
鞭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会有人觉得疼。
陆乘风压抑着满腔怒火,情分早就尽了,李兆中该死!
陆乘风目露寒光:“我就欺人太甚,你又如何?”
她转过去对杜如风道:“擂鼓!”
鼓声一响,任你下的是雨是雪,半盏茶时间内皆要集合,陆乘风想要在众多士兵面前公开处刑,令三人颜面扫地。
杜如风也是一愣,李兆中却道:“慢着!”
陆乘风看去。
“你就算要行军法,也该在三军面前说个清楚,今日这般动手,明日传出去只怕要引起满城议论。”
陆乘风目光微妙一变,竟含了点笑意:“李将军还真是为我着想,我一路奔波也确实累了,那就等天亮再罚也不迟。”
她说着招手,道:“带三位将军出去。”
三人前脚一走,杜如风便走上前来,说:“真要在三军面前行军法?这一百军棍下去,日后主营行事可就困难重重。”
陆乘风弯腰捡起地上茶盏,沉默顷刻,道:“不会。”
她转着手里的杯子:“一干干系我一力承担,眼下有件更重要的事。”
杜如风道:“何事?”
陆乘风慢慢放下杯子:“你去挑些信得过的人手,随我出去一趟。”
第163章 入门
这雨连着下了几日,没完没了,湖泊沟壑积水爆涨。
谢九霄坐在盛坊内堂中,空气潮湿,小厮换了新的热茶进来,很快退出去。
苏茂新忐忑不安的站着,他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才知道陆乘风已离开城内,商行一应事宜全交给谢岑,他被近卫带到此,终于第一次接触看清这位谢家二公子,容貌绝冠,翻着字据的手也含着几分晶莹剔透感,这是一张比女子还要出众的脸,可偏偏眉眼中带着拒人千里的意思,隐隐带着沉稳。
屋内点着微淡熏香,谢九霄良久抬起头,将字据放置一旁,说:“苏掌柜一片诚心心领了,你所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感兴趣,姐姐临走前曾交代过我,这件事虽说是苏家的错,但苏家仓库确实是因她而损,有些事她也不想做得太绝,这是她的原话。”
苏茂新心下一松,腰稍稍挺直了些,又听到谢岑道:“只是姐姐有肚量,我却不是,我就借着势说句不好听的,往后我们跟前你的两个女儿还是不要出现,特别是我,我这人心眼小,谁骂了我算计了我,若是在以前,不论男女必然都要付出代价。”
苏茂新点着头,谢岑这话自然不作假,谢允谦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谢家家世摆在那,受了气自然想怎么讨就怎么讨。
谢九霄见他态度谦和,心中不免有些惊讶,这苏茂新倒是个知进退顾大局的人,怎么生的两个女儿都不太行呢。
谢九霄点了点一旁的字据,说:“苏家老宅的地契就先在我这放着,等什么时候我觉得你做的可以了再归还,你可有意见?”
苏家老宅的地契本就是苏茂新带来的,他自然是没意见。
出了盛坊大门,管家迎上来:“老爷。”
二人撑伞上了马车离开,管家关切才问道:“老爷,与之谈的如何?我们苏家能保住吗?”
苏茂新心烦意乱,可好歹是有了一条可走的路,他没想到陆乘风不在,若是陆乘风在定然不会收下这份苏家地契,可谢岑却压下了。
他思索着刚刚谢岑话里的意思,半晌点头:“目前算是保住了。”
苏茂新眉间带愁,想起家中的事,思索一瞬,道:“回去之后你给我看住人,莫要让她二人再生是非,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中待着!”
“是。”
盛坊内。
近卫进来时谢九霄手指抵着额头闭目养神,他这两日忙着商行与铺子,没睡几个时辰,眼下隐隐乌青,商行的事已经落定,谢九霄却从中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朝廷国库支付这东南西北四地的军需,每年拨付的银钱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数字,而肃北是兴战地,战争带来的损耗巨大,朝廷就算拨付得起,那也需要漫长的时间,陆乘风需要钱。
近卫禀道:“公子,人来了。”
谢九霄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道:“让人进来吧。”
盛坊在平庸世家间具有极高的名气,中秋时节推出的点心也大受欢迎,谢九霄经过商行一事启发,反复考量,决定将盛坊这个招牌推行起来,柳小小闲来无事,便替其四处奔走,引来了第一位出价人,西临张氏点心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