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事到如今杀或是不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就在所有人濒临绝望之时。
颜鸢的声音响起:
“不如,就放我走吧。”
“我带上老弱妇孺,如果不幸被抓,就说是一起被劫上山的。”
“就算真遇见了最坏的境况,也是可以保全她们的性命的。”
第4章 大哥
她的声音好像永远是这样轻飘飘的,就好像是一个命不久矣的人那种绵软且虚弱。
绑匪大哥缓缓抽出腰间的刀,架在了颜鸢的脖颈上:“我凭什么相信你?”
颜鸢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依旧轻软:“可你也没有其他选择呀。”
“我也可以杀了你,烧掉尸体,他们同样找不到。”绑匪大哥冷声道。
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手中的刀微微翻转,刀刃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了细细的一条线。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甚至还小幅度摇了摇头,轻声说:“不行的。”
她认真地解释:“要把一个活人烧成灰烬,需要起码两个时辰,就算切碎了也是来不及的。”
“你……”
“放我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颜鸢抬起头轻声说。
绑匪大哥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
一个千金小姐,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匪绑架了,她既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寻死觅活。
她甚至没有愤怒,而是近乎麻木。
这不正常。
就像兔子掉进狼窝会发抖,小鸡遇上老鹰一动都不敢动,这个姑娘对自己被绑架这件事情并没有半分惶恐,她从来没有真正地露出个惊恐的表情,仿佛料定自己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
就这样僵持了很久。
年轻的绑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他在她的面前放下了刀刃,也低下了自己的头颅,亲自送她走出了破庙。
此时山下的星星点点已经到了半山腰,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抵达山顶。他送她来到下山唯一的偏僻小径前,看着老弱妇孺一个个消失在黑夜里。
最后是颜鸢。
“你等等……”
绑匪大哥脱口而出。
颜鸢回过头,一双眼睛映衬着火把,说不出的沁凉。
绑匪大哥张了张口,他想要叮嘱她小心一些,或者安抚几句不要怕追兵,可是看着那双眼睛,却终究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还好像也并不需要听那些话。
……
下山的小道已经荒废了许多年,杂草丛生,伸手不见五指。
逃亡的人群里老的老幼的幼,每走一会儿队伍就需要歇一歇。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后面的妇人忽然一个踉跄,颜鸢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
双手交握的瞬间,那妇人惊诧抬起头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
此时距离下山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所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可是眼前的姑娘的手却凉得像是冰块。
颜鸢轻道:“没关系的,我体质偏寒,向来怕冷不怕热。”
妇人将信将疑,伸出手搓了搓颜鸢的指尖:“小姑娘家冷成这样可不行啊,得赶紧找大夫调理,以后还要嫁……”
她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局促地缩回了手。
她倒险些忘了,眼前的姑娘明明已经在嫁人路上了,是他们把人给绑了过来,好端端祸害了人下半辈子……
妇人无地自容,只恨没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对不住姑娘,我们大当家的……也是被逼无奈的……”
颜鸢搓着手,轻轻往手心哈了口气:“什么样的苦衷?”
妇人许是没有料到颜鸢会追问,忽然一愣,过了好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当家有个妹妹……”
这是颜鸢第一次听到完整版的故事。
这帮绑匪的大当家原本是在关外谋生的马匪,许多年前就已经金盆洗了手,干起了行商护镖的行当。三年之前因为妹妹阿苑到了婚配的年纪,大当家就到了关内,想为妹妹谋一门好亲事过安生日子,却因为不光鲜的过去,所以妹妹的婚事屡屡受挫。
一来二去,阿苑也就灰了心。那日她听一位路客提起,说是京都的皇城里在征收宫女,便起了心思偷偷瞒着大当家去应了征。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绑匪大哥找不到阿苑,再去查入宫甄选的名册时却发现根本没有自家阿苑的名字。
“会不会根本没有入宫呢?”颜鸢安静听完,想了想问。
一个小姑娘只身入京,在路上遇上意外,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更何况兄长是马匪,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通得过入宫的筛选?
妇人叹息着摇头:“这就不知道了,大当家这些年想尽了办法找寻阿苑……”
绑匪大哥一边找阿苑,一边还一路收罗了一些同样进京投诉无门又不愿离去的人,干脆组织大家伙儿收拾出了一个山头,建了一个安身之所,继续数年如一日寻找妹妹的线索。
直到半个月前,有人拿着一份名册,找到了绑匪大哥。
那人宣称可以帮他们查访在宫中失踪的亲人,唯一的条件是:
劫走一个女眷,拘押三日。
颜鸢就是那个女眷。
……
好在下山的路途有惊无险,大部分的官兵都已经往山头包抄了,山脚下只留下几个简单的岗哨,他们很容易就绕过了他们,偷偷地到抵达了约定好的地点。
到天亮时,山上的男人们也终于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死了一些人,受了一些伤,但活了半数的人。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雨过天晴。
绑匪大哥按照约定,护送颜鸢进城。
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伪装成了一队路过的商人,慢慢悠悠通过入城的岗哨。
一路上,妇人都在小声地喋喋不休:“姑娘你放心,进了城你就说是去乡下看亲戚了,谁都不会知道你是给绑了,可千万不要傻乎乎跟人说,谁都不要说……”
颜鸢低着头听着,把头埋进然毛领里。
“站住。”守卫果然拦下了颜鸢:“什么人?有这么冷吗?把脸露出来看看。”
颜鸢抬起头来,露出苍白的脸。
绑匪大哥往守卫的手心塞了一小块金子,低声道:“这是舍妹,身子骨差所以穿得多了些……想进城寻个可托付的夫家……”
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金子,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你倒是个好大哥,不过近来帝都城不安生,女人和孩子能进,你不行。”
绑匪大哥连声道谢:“自然自然,差爷请放心,只有舍妹。”
目的达成,所有人目送着肉票姑娘的身影慢慢地走进了城里,他们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却看见肉票姑娘又折了回来,缓步走到了绑匪大哥的面前。
“你……”绑匪大哥张了张口。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颜鸢看着他的刀疤问。
“……何苑。”绑匪大哥愣了好久,才迟迟回答,“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近期可能也要去宫里当差,顺便帮你问问。”
颜鸢回答得轻描淡写,又转过身往城里去了。
绑匪大哥愣了愣,一时间不明白她这顺便问问是什么意思,只是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胸口涌动起一股冲动。他想要叫住她,告诉她,若是因为这次被绑而被夫家嫌弃了,黄了本来的婚事,就……就出城找大哥吧!
然而他最终没有开口。
因为这一次,颜鸢再也没有回头。
颜鸢入了城,兜兜转转,找了一家闹市区里看起来最气派的酒楼。
她走进酒楼,包了个雅间,点了一桌的菜肴,然后拔下了头上一支簪子,好声好气地与店小二商量:“簪子是玉做的,我能不能用它抵饭钱?”
帝都城的店小二见多识广,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钗子,脸上每一道褶子都扬起了谄媚的笑容:“小的不太懂这些玉器,姑娘可否容小的拿去给掌柜长个眼?”
“可以。”
颜鸢点点头,把簪子交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小心翼翼捧着玉簪走了。
半个时辰后,城防军就把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身穿铠甲的城防军统驱走了所有的堂客,径直上到了酒家的二楼厢房,对着颜鸢抱拳屈膝:
“卑职杨放,接驾来迟。”
第5章 回家
此时距离颜鸢的婚期,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
定北侯府的门口早已经挂起了宫灯,整个府内都已经装饰一新,整个定北侯府上下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息。
颜鸢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崭新的门匾,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身上的衣裳被绑匪群里的妇人们连夜清理过,眼下早就已经没有狼狈的痕迹,唯有脚上的这双鞋来不及处理,还留着昨夜奔逃一夜的痕迹。那些泥土与草屑黏在她的脚面,附着在她的脚底,是她在外面这几日最后的证据。
“小姐?”接引的嬷嬷轻声呼唤。
“嗯?”颜鸢回过神来。
“侯爷已经然在内堂等您许久了。”嬷嬷笑起来,低声催促。
颜鸢不再犹豫,一脚踏进了侯府大门。
侯府的内堂,定北侯颜宙确实已经等候了许久,他坐在高座之上,手里捧着新沏好的茶,闭着眼睛感受茶香的余韵。
颜鸢埋着头走进了屋子里,对着颜宙俯身行了个礼。
“女儿见过父亲。”
颜宙不开口,只是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茶盏。
颜鸢心领神会,起身去到他的身边,端起茶壶替父亲斟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
“女儿害父亲担忧了。”
颜宙黑着脸看着颜鸢的动作,僵持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茶盏,冷道:“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再踏进侯府大门。”
颜鸢理亏,低着头不说话。
世人都知道,定北侯颜宙的小女儿因为体弱多病,所以四年前被送去了关外的神医居所疗养身体。
其实并不是,四年之前,她是离家出走的。
那年的中秋之前,她刚刚得知自己已经被铺好了入宫的道路,本就心有不甘,又不巧在父亲的书房里翻到了一封陈年的信笺,知道了父亲一些不为人知的旧事。
当年她不过十四岁,一时间难以接受,便干脆收拾包袱跑了路。原本以为是天大地大,却不想后来因故受伤,天地广阔没见到多少,结结实实地养了两年的伤。
“……女儿知错了。”颜鸢闷声道。
颜宙依旧冷着脸不说话,明摆着四年前那口恶气依旧没有消。
颜鸢想了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颜宙没有料到她有这样一出,顿时本能地扶起了她的手肘,等反应过来时,颜鸢已经看着他眼睫弯弯,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了。
颜宙顿时没好气道:“怎么,塞外四年倒磨没了一身骨气。”
话虽如此,他的脸色已经是雨过天晴了。
颜鸢自然顺杆子爬,贴身地倚了上去,拉着自家爹爹的手小声撒娇:“骨头是爹给的,脾气也是爹给的,爹爹面前要什么骨气?半两都不要。”
“你啊。”
颜宙翻着白眼,终于没能忍住,伸出手揉了揉颜鸢的脸。
手下的皮肤触手冰凉。
颜宙终于皱起了眉头:“你的身体……”
颜鸢满不在乎:“没什么大碍,就是有一点点畏寒。”
颜宙皱起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倒也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只是道:“你母亲还在城外寺庙进香,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回。”
颜鸢松了一口气,知道父亲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便笑起来:“好。”
半个时辰后,颜鸢踏进自己的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屋子正中央挺立着的硕大的暖炉。
颜鸢瞠目结舌,站在门口发呆。
那已经不能叫做暖炉了,她曾经在塞外的兵器铺里见过工匠们炼器用的炉子,也就差不多大的样子,只不过她房间里的这个上面还镌刻着繁复精致的花纹,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管事的嬷嬷站在她的身后,憋着笑道:“侯爷听说小姐近来怕冷,年前就命人造了这口暖炉。小姐只管放心,这暖炉是与房间一并设计的,桩子打入地底,管道通向屋外,但是只透热不透烟尘。”
可这也太大了。
颜鸢绕着暖炉转了一圈,沉默道:“其实也住不了几天。”
嬷嬷一愣,脸上的表情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她险些忘记了,这一间雕琢了小半年的房间,与颜鸢而言不过是短短半个月的居所,纵然侯爷这些年来对她如珠似宝,也终究是要送她进宫的。
那些当官的男人啊,终究还是心太狠。
*
这一晚上,颜鸢睡得暖融融的。
这硕大的暖炉不知道耗费了多少能工巧匠的心思,它内里也不知道烧的是什么东西,有它在,整个房间就像是回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似的,她只用了一床薄被,几乎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也许是前半夜睡得太过踏实,后半夜她就昏昏沉沉做起了梦。
梦里面依旧是冰天雪地,无边无际的林木之上覆盖了皑皑白雪,树影接天难以辨别方向。
她身穿一身铠甲,带着一支火把,在山洞的尽头看见了一团蜷缩着的毛茸茸的影子。
那是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白色的裘袄,瘦削的脸上满是血污。
她想要靠近那个人,却被他用匕首抵住了腰。
“滚出去。”
嘶哑的声音在山洞里响起。
年轻人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唯有那一双眼睛在火把的映衬下眼波荧荧,眸光如困兽,像极了她养在帐里的小狗崽。
于是她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手掌如愿落在了那人的脑袋顶上。
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乖哈。”
下一瞬间,火把熄灭,梦境剥落。
颜鸢在温暖的床上睁开眼,愣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手。
梦里温热且细腻的触感还依稀停留在她的指尖,而现世里,阳光已经透过窗纸,隐隐约约透了一片光晕在她的被褥之上,房间里还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坐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她转醒。
颜鸢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微微一怔,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