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去请御医――!”
一时间整个殿上的人都慌乱地跑了起来,大殿上乱糟糟一片。
颜鸢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她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仿佛是与整个世界都割裂了联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见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在殿上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宫人的声音:“太后懿旨,陛下龙体欠康,今日宴席作免,请众位臣工先行回府,以待来日――”
文武百官早已经有一半被吓得脸色煞白,听到旨意宛若是得了救星,一溜烟全跑了。
于是整个殿上就真的只剩下了呆愣的颜鸢,还有那一枚惨兮兮躺在阶梯上的册宝。
宫人埋着头,小心翼翼捡起了册宝,收入锦盒之中,才转过头小心对颜鸢道:“娘娘,陛下他还在御医院,太后请娘娘……先回望舒宫稍作休息,圣驾稍后就到。”
他字字斟酌,额头上挤出细碎的汗珠。
眼前此人已与陛下完礼,是名正言顺的主君,但是眼下这个场景,她如果心里有火便只能发到他的身上,他若稍有差池,只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颜鸢仍然盖着盖头,一时间没有反应。
宫人艰涩道:“娘娘……”
颜鸢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娘娘是在称呼自己,她沉默片刻,问:“那我可以掀了盖头吗?”
宫人愣了,呆滞了许久才迟迟回答:“自然……自然可以,那些本就是民间俗礼而已。”
颜鸢就把盖头扯了,露出一丝笑来:“那劳烦公公带路吧。”
……
彼时太阳刚刚西斜,晚风拂动树影。
那时的颜鸢还不知道,宫人口中的“稍后就到”是什么意思。
她跟着宫人的脚步走出正殿,坐上了早就停在那里的步辇,一路缓行到了张灯结彩的望舒宫,又被宫人们簇拥着送入了寝宫。
“娘娘请稍作歇息。”
宫女们点亮房中的红烛,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宫。
颜鸢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看着床上的龙凤烛烛光点点,从凤头慢慢烧向了凤尾,始终没有见到那个本该稍后就到的皇帝的身影。
莫非皇帝他病得很严重么?
莫不是三年前留下了什么旧疾?
这个想法只持续了一瞬,很快颜鸢皱着眉头,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当年她遇见他时,他身上确实受了些伤,但显然没有伤到要害。后来她拖着他走出山洞后,他不慎犯了雪盲之症,她就干脆做了一张木筏,拖着他在雪原上走了四五个日夜……再后来,就遇到了巡山的差役。
从头到尾他都好好的,甚至连神智都是清醒的,不可能有难愈的重伤。
可是不论如何,皇帝却始终没有出现。
颜鸢本不想睡的,奈何一天舟车劳顿实在困得很,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床边已经跪了一地的宫女。
“娘娘金安。”宫女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声音都带着战栗。
颜鸢枯等了一夜,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凉透了,指尖冻得发僵,她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问他们:“什么时辰了?”
带头的宫女跪俯下身,声音发颤:“回娘娘,卯时了。”
天亮了啊。
颜鸢搓了搓冻僵的指尖,转头望向窗外,果然窗外已经是青天白日了。
她随口问宫女:“圣上昨夜他没有来吗?”
“……回娘娘,是。”
床前的宫女全部都蜷缩了起来,就像是一窝还没出栏的兔子似的。颜鸢看着觉得有趣,也不忍心为难她们,于是下了床绕开了她们,径直走到了梳妆台前,摘下了沉甸甸的凤冠。
宫女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帮着颜鸢把头上的钗环拆卸干净。
颜鸢望着镜子里,渐渐清爽的自己,只觉得神清气爽,舍不得再往脸上涂那些脂脂粉粉。
于是她想了想,轻声问:“圣上他病得严重么?可是在寝宫养病?”
她原本只是想探一探病情,谁知道身后宫女听了之后,面色比刚才还要苍白,指尖哆嗦成了筛子:“回娘娘,陛下他……他昨夜去了……栩贵妃宫里……”
栩贵妃?
颜鸢愣了愣。
早在她入宫之前,就在目前的口中知道过这位栩贵妃。
她叫宋栩尔,边疆一位县丞家的千金。
当年她拖着皇帝走出雪原之后,便力竭晕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巡山的几个差役居住的临时小棚里,那几个差役差人去通知了当地管辖的县丞,便是这位栩贵妃的父亲。
四舍五入,她宋家确实是皇帝的半个救命恩人。
早就听闻皇帝对这位救命美人情根深重,不过深情到封后的当晚还要夜宿在贵妃宫里……这等深情厚谊,想来很快就会在前朝掀动波澜了。
颜鸢低着头不说话。
宫女们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诚惶诚恐,唯恐眼前新晋的皇后把气发到自己的头上,那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忽然见到皇后眯着眼睛,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先用膳吧。”她说。
带头的宫女一时反应不过来,迟疑着抬起头望向颜鸢,看见眼前的主子脸色平静,看向他们的眼里非但没有戾气,甚至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
宫女不由愣了:“娘娘?”
颜鸢只得又重复一遍:“我饿了,可以准备些吃食么?”
宫女陡然回神,连连道:“有……有的!”
……
一盏茶的工夫,精美菜肴就端上了望舒宫的厅堂。
颜鸢已经早早换好了常服等着。
她确实早就饿了,坐在桌前大快朵颐,她饭量向来不小,很快把一桌子的早膳吃得干干净净,一抬头,就对上了宫女们震惊的目光。
姗姗来迟的丫鬟小鱼在她身旁耷拉着脑袋,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娘娘,你慢着点吃……陛下一定会来的……你不要这样对自己,吃坏了自己的身体不值当呜呜呜……”
颜鸢沉默道:“我一天一夜未曾进食,是真的饿了。”
她的胃口向来不小,塞外天气极寒,从军日常消耗的体力又多,她本就习惯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从昨天凌晨到现在,她已经不止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小鱼“啊”了一声,含着泪花,表情呆呆的。
颜鸢道:“吃饱了才有力气。”
小鱼仍然呆呆的:“在宫里要力气做什么呀?”
颜鸢笑了笑道:“见东家。”
小鱼:“哈?”
小鱼还愣在当场,忽然间就听见外面响起了熙熙攘攘的声响,片刻之后,宫人带着一道懿旨站在了望舒宫的厅堂之上:太后命颜鸢去宫中觐见。
颜鸢不得不又折回了寝宫,坐到了梳妆镜之前,任由宫女往脸上涂抹了一层又一层的妆容。
镜子里的颜鸢又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颜鸢对着镜子眨了眨眼,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还好还好,肚子已经填饱了。
第8章 觐见
半个时辰后,颜鸢乘坐着步辇,被宫人带往太后居住的慈德宫。
一路上行人不多,道旁朱红色的宫墙上覆着黄色的琉璃瓦,层层叠叠,庄严肃穆,她在其中行走了一阵子,忽然看见前面一片红墙之中,露出了一抹别样的颜色。
那是一面蓝灰色的墙,墙上顶着黑色的琉璃瓦,在一片红墙黄瓦中显得格格不入。
颜鸢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当今这世上颜料虽然不少,蓝色却不是那么易得的。常见的蓝色多是需要从开采的矿石里头萃取出来磨成粉再磨出,这些颜色文人作画的时候也大多抠着用,这座宅院竟然用来涂墙?
宫人道:“回娘娘,那是栩贵妃住的碧熙宫。”
颜鸢目瞪口呆。
她原以为这样的手笔,起码是一个供奉先祖的祭殿,没想到是后妃居住的庭院。那这份盛宠可远比民间传闻的那些酒池肉林后宫专宠要更厉害上几分啊。
“栩贵妃毕竟于陛下有救命之恩,”宫人陪在颜鸢身旁,笑得得体,“陛下待人情深,于皇后娘娘也是一种福分。”
颜鸢怔了怔,笑了起来:“公公说得有理。”
这宫里的人,果然都是巧舌如簧啊。
步辇一路往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慢慢悠悠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宫苑门前。
颜鸢带着疑惑下了步辇。
宫人对她的表情了如指掌,笑着解释:“太后素来喜欢花鸟虫鱼,又说御花园藏风聚气,宝地应当留给年轻人,绵延皇嗣光积国运,她年纪大了不打紧,故而住得远一些。”
颜鸢点点头,任由宫人指引着迈步进了慈德宫。
慈德宫果然如宫人所说那样,内院风景如画,草木萋萋,颜鸢一路从其中穿行而过,终于到了前堂正殿。
正殿主座之上,太后正襟危坐。
宫人领着颜鸢到了她面前,轻声道:“回禀太后,娘娘带到了。”
颜鸢也跟着俯身行礼:“颜氏女颜鸢,见过太后娘娘千岁。”
大殿上空旷安静,太后迟迟没有出声。
颜鸢自然不敢起身,她跪伏在地上,看着光洁的地砖映出自己的步摇的影子。
又过了片刻,一个温和慈穆的声音才响了起来:“皇后请起,快快坐到哀家身旁来。”
颜鸢缓缓起身,她不是很懂得宫中的礼仪是否需要推辞几番,犹豫了片刻,才走到太后身旁那张椅子上落了座。
直到此刻,她终于看清了太后容颜。
她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一张脸端庄娴静,眼角几道纹路为她平添了几分慈蔼。
此刻太后正笑眯眯看着颜鸢,目光温煦:“鸢儿昨夜睡得可习惯?宫中可有缺的东西?”
颜鸢点点头:“……都还好。”
这当然不是她的真心话,不过也算不上谎话。
太后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在身上转了好几圈,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膀,下一刻脸上便扬起了温蔼的笑容:“倒比小时候壮实一些了。”
颜鸢疑惑地抬起头来。
太后笑道:“不记得了么?你三岁之前,颜侯时常带你入宫,每到黄昏时,你便抱着哀家的腿不肯走,吵闹着要留在宫里当公主。”
这下颜鸢是真正地怔住了。
她只记得父亲与太后素来寡交,他们一个垂帘摄政的太后,一个雄踞边疆的虎将,竟然会有过这样的岁月吗?
太后的手自然而然地已经拉住了颜鸢的手,笑得越发和蔼:“今时今日,哀家倒是庆幸,当初先帝没有答应收你做义女。”
颜鸢看着太后的笑眼,花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她的话中含义:若是当年先帝认了她作义女,封了公主,那她今时今日也就没有办法当上这皇后了。
太后丝毫没有吝惜对她的喜爱言辞,与她闲话家常,就像是一位真正的慈母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儿,连眼角眉梢都透着脉脉温情。
若不是早就知道她和父亲的交易,她几乎就要信了。
只差一点点。
“鸢儿,你是个好孩子。”漫长的温情铺垫过后,太后盯着颜鸢道,“你与皇儿的婚事,是哀家与你父亲商议决定,此前并未征询过你的意见。”
颜鸢一愣,缓缓抬起头来。
“这些年,民间对沉儿多有非议,人言可畏。”太后望进颜鸢的眼睛,仿佛是要看穿她的灵魂,“哀家想知道,你是否因为这桩婚事……对你父颜宙,对哀家心有怨怼呢?”
太后的声音温存又苍老,就像是黑夜来临前的晚风。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若是说没有听过那些关于昏君暴君的非议,那便是当着太后的面扯谎;若说没有心生怨怼,显然也是欺瞒之罪;若是心甘情愿,那又有何所图?
不论她回答是与否,都是错。
眼见颜鸢沉默,太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笑,她问:“怎么,鸢儿不想回答?”
“没有。”颜鸢想了想才回答,“其实……鸢儿年少时,曾见过圣上。”
“嗯?”
“鸢儿年少时不懂事,曾女扮男装偷偷跟着父亲去秋猎,见过圣上弯弓射箭,策马扬鞭的模样。”
颜鸢眨了眨眼,目光低垂,“圣上当时正追一只鹿,追之入森林,却发现那是一只哺育小鹿的母鹿,圣上箭下开了恩,放母鹿与小鹿回归了山林。”
颜鸢娓娓道来,语速极慢。她当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场景,只是当年曾听父亲提起过这桩往事,如今装作身临其境讲起来,唯恐落了细节听起来不够真切。
到末了,她停顿了片刻,才低声道:“不论外人口中的圣上是什么样,我所见的圣上,是个心很软的人。”
颜鸢说完,便微微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裙摆。
太后也久久没有出声。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颜鸢才听见太后的叹息声从她的头顶传来:“是啊,沉儿他是个重情之人。”
太后话风一转,声音里也带了几分戏谑:“所以鸢儿是因为这个,而对沉儿心生倾慕么?”
颜鸢摇头道:“不是。”
太后怔住:“哦?”
颜鸢在她诧异的目光下,低垂了眼睫,小声道:“世上心软之人比比皆是,陛下他,长得尤为好看。”
只因为心软就心生倾慕,还不足以让人信服。
她还需要一个最简单的理由。
无关功名利禄,不需要登上千秋史书,只是简简单单女子对一个男子最初的悸动,带着不需粉饰的真实。
因色起意,最为妥帖。
第9章 见色
漫长的沉默之后,太后的笑声在殿上低低地响了起来。
她伸出手戳了戳颜鸢的脑门:“看不出来,你倒是个贪色的!”
颜鸢把头埋得更低,就像是每一个被戳穿了心事的女孩子,羞赧得不知道如何面对窘况。
太后自顾自笑了许久,才逐渐收敛了声音。
“皇帝他确实是个重情之人。”她盯着颜鸢,缓缓道,“重情之人,难免被一些虚情假意迷惑,母后希望你能帮一帮他,帮一帮母后,也帮一帮这个朝堂,你能明白么?”
她想了想,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朝着太后行了一个礼:“臣妾明白,臣妾既已入宫,为太后分忧便是臣妾的本分。”
她在太后面前俯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
太后总算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颜鸢继续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柔顺得就像是一只被驯养的猫儿。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确定自己过关了。
协助太后原本就是她进宫的任务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