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侯夫人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带着说不出的拘谨。
就这样盯了颜鸢好久,她轻道:“你……长大了……也瘦了许多……”
她的声音也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对着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
其实她不知道,她自己看起来才更像是全神戒备的兔子。
颜鸢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间觉着心上酸溜溜的,那是这些年都没有直面过的愧疚。当年她刚刚得知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也没有多想就离开了家里,全然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而如今时隔四年,再见面时没想到已经生分成这样了。
她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些年来要说愧疚,也只有对母亲。
她想了想,光着脚下了床,走到她的身前跪附下身,埋下头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膝盖。
颜侯夫人的眼睫颤了颤,瞬间红了眼睛。
她的指尖微颤,落到颜鸢的头顶上,声音也带着颤抖:“你……找到亲生母亲了么?”
颜鸢闭着眼睛:“没有。”
“是没有找到还是……”
“出关的时候,遇到边境的骚乱,就在那边的军营里待了两年。”
“那后来……”
“后来不小心受了点伤,一直在关外一位神医那边调养身体,就干脆不找了。”
颜鸢说的轻描淡写,颜侯夫人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其实不需要她说,她也是知道的,这几年来一直有她的消息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回定北侯府。
她知道四年之前,颜鸢离家出走就沿着线索指向的方向一路北上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也知道她在跨越边关的时候,遇到了两国的纷争。颜鸢没有继续北上,她留在了边关,帮助边疆的百姓抵御肆虐的马匪流寇,最后干脆女扮男装被边关的军营收了编。
当年她急得不行,催促着侯爷快去把女儿接回家来,一个女孩子家留在军营里像什么话?
没想到侯爷倒是开心得很,还夸赞她:“虎父无犬子,不愧是我颜宙的女儿!”
就因为这样,终究酿成了后来的祸事,因着一次军令任务,险些把命丢在了边关。
颜侯夫人看着颜鸢苍白的脸蛋,心疼得不行:“你们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说得轻巧!”
哪里是调养身体?
那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
颜鸢觉得额头上湿漉漉,抬起头,才发现是母亲的眼泪落到了她额上。
她顿时手忙脚乱去擦:“也没有出什么大事,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少呀。”
颜鸢本来是想安慰母亲,却不想反而是火上浇油,颜侯夫人的眼泪越掉越多,哭得整张脸上的妆容都花了。
“好什么好。”颜侯夫人低声啜泣,“还不如不回来,起码不用被送进宫去。”
“嗯?”
“皇帝他……”颜侯夫人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颜侯夫人沉默许久,才咬牙道:
“他昏庸无道,荒淫无德,绝非良配!”
第6章 谈心
昏庸无道,荒淫无德,绝非良配。
颜鸢低着头,细细品味了片刻母亲的用词,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的母亲是先帝的太傅之女,清流世家的小姐,是能够把《女戒》《女德》倒着背的那种名门闺秀,要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程度的指责,看来当今的这位圣上的名声可真是相当不怎么样了。
颜鸢想了想,安抚颜侯夫人:“母亲,我晏国近些年来积贫积弱,可能有人故意散播恶言也未可知。”
当今圣上楚凌沉七岁继位,太后垂帘听政,幼儿寡母坐镇高堂,这朝野上下早就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昏君暴君的罪名到底有多少能够真正落在楚凌沉头上的,其实也是不一定的。
“可圣上心中早已有了心仪的皇后人选,你又何苦入宫,去做他的眼中钉?”
“嗯?”
颜侯夫人眼睫微垂,似乎是忍了忍,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当今圣上他……有个从关外带回的女子,是他的恩人。”
“恩人?”颜鸢好奇抬头。
颜侯夫人点点头:“是,救命恩人。”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晏国与相邻的晋国纷争已久,三年之前因着两国交界发生了天灾,民不聊生,晋国便派了使者前来求和。也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皇帝答应了亲自去到两国边境和谈。结果御驾于山中遇袭,险些命丧雪原,万幸的是他在重伤之际被当地一位的县丞女儿所救,才终究没酿成大祸。
那个县丞的女儿,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贵妃。
皇帝对她情根深重,力排众议带着她回朝,短短三年间把她扶上了贵妃的位置,连带着她所有的族人也都鸡犬升天,全部成了朝中的新贵。
就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皇帝是要扶她当皇后的。
只可惜,太后并不乐见其成。
所以才有了皇家与定北侯府的这一门亲事。
颜侯夫人艰涩道:“太后需要人压制那个贵妃,你父亲需要拓宽他在朝中所营……他们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你入宫后是怎样的活法。”
颜鸢原本并不打算与母亲谈这些,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了,只能叹息:“我知道。”
“知道你还答应?!”颜侯夫人横眉怒目,“女儿家最要紧的是找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郎君,和和美美幸福一生,你到底懂不懂?”
“……懂。”
“懂你为什么还……”
“……母亲。”
“总之我已经准备好了马车,今夜子时你只管走,剩下的我来应付。”
颜侯夫人眼里的疼惜光芒渐渐蜕变成了凌厉:“你既然还愿叫我一声母亲,母亲就绝对不会让你沦为他们的棋子!”
她带着不容置辩的决绝表情离开了颜鸢的房间,留下颜鸢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女儿家最重要的……”
她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无奈勾了勾嘴角。
“难道不是保住小命么?”
……
颜侯夫人是个大家闺秀,平日里温婉无比,真遇上事却是柔中带刚,雷厉风行。
到了夜晚子时时分,她果然差了贴身丫鬟不由分说地叩开了颜鸢的房门。
彼时颜鸢还昏昏沉沉,莫名其妙被塞了一个包裹。
丫鬟道:“夫人说了,她会想法子拖住侯爷,小姐你快些走吧!”
颜鸢:“……”
丫鬟又说:“夫人还说,如果小姐坚持不肯走,夫人明日就算是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也会逼侯爷放小姐离开。”
颜鸢艰难答应:“……好。”
她捧着那个包裹,绕过弯弯绕绕的花园小径,果然在后院的偏门外看见了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头点着一盏橙黄色的小灯,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大的爱意与祝福,希望女儿平安幸福,过幸福顺遂的一生。
只可惜,这不是她选择的路。
颜鸢在院墙门口站了一会儿,提着包裹折回了花园里。
黑夜中,花园里的宫灯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在这一片光华绰约,有个人影站在花园一角,正静静地看着她。
颜鸢:“……”
颜鸢被逮了个正着,索性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姓颜的老狐狸也不知道在那边站了多久,他并不拆穿,甚至对她手里的包裹和外面的马车都熟视无睹。
他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酒壶,笑得和蔼:“喝一杯?”
颜鸢回头看了一眼马车,无奈跟着颜老狐狸一起去了花园中的小亭。
仔细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和老头子喝酒。
颜老狐狸酒量不济,三杯下肚,眼里就笼了一层淡淡的雾,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
他道:“既然都已经跑了,为何还要回府?”
颜鸢摇头:“我没有打算上马车,只是担心母亲在等我。”
颜宙说:“我是说之前。”
颜鸢认真道:“之前我是被用迷香迷晕了绑架的,不是落跑。”
颜宙淡道:“区区几个山匪,你打不过?”
颜鸢:“……”
颜鸢闷着头,埋头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滑进喉咙底,她面不改色,反而有些怀念这烈酒入喉的爽感。
颜宙看着她,勾了勾唇角:“军中倒是把你的酒量练出来了。”
颜鸢不置可否,眯着眼睛斟了一杯酒。
颜宙看着她,轻道:“伤势究竟如何?”
他终于还是提起了旧事。
颜鸢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能瞒过他堂堂定北侯的耳目,所以也懒得挣扎。
她想了想,老实道:“不太好,只是勉强留下了一条小命,好好养才不会死。”
三年之前,她和同伴们奉了军令,去营救那位落了难的大人物。
他们在途中遭遇了伏击,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命丧雪原,谁也没能回家。她事后曾数次再进雪原,却始终什么都没有找到。而她自己则是受了重伤,这些年都是靠着昂贵的药材才苟活一命,现如今药材快要用完了,只能回帝都再想想办法。
颜宙盯着她许久:“其实不回来,也不要紧的,你需要的药为父会想办法。”
颜鸢低着头道:“我知道。”
颜宙皱眉:“知道为什么还……”
颜鸢捧着酒杯,看着酒杯里自己小小的影子,轻声道:“因为我留了一条小命,其他人没有。”
她说话时月色当空,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就像是覆了霜雪的刀锋。
颜侯盯着颜鸢,脸上的表情不由变得凝重,声音也严厉了几分:“你该不会是想……”
颜鸢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笑得眼睫弯弯:“神医说,我日常疗养的药里有几味十分珍贵,普天之下只有宫里的御药房里数量最多。”
“……嗯?”
“我是为了救他才落下的旧疾,他本就是欠我的。”
“所以?”
“所以现在我不中用了,也该是他回报的时候了。”
“……”
月色下,颜鸢看起来有几分醉了,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红晕。
她抱着着酒杯,就像是一只贪杯的兔子。
颜侯盯着颜鸢。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
颜侯才轻声叹了口气:“你啊,当真胡闹。”
颜鸢低着头笑:“爹爹放心,女儿定当惜命。”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颜鸢的脑袋:“爹爹向你保证,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有回头路。”
颜鸢想了想,轻声道:“好。”
第7章 入宫
颜鸢入宫,是在一个微雨的天气。
她本也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既然决定了入宫,就像是一个真正待嫁的新娘,规规矩矩地守在自己的绣房里,再也没有迈出门一步。
就这样安安生生地过了半月,终是等来了良辰吉日。
那一天鲜红色的织锦绸缎挂满了整个侯府,颜鸢身披嫁衣,头顶着盖头,被宫人扶上迎亲的马车。
过了许久,巍峨的宫门终于出现在颜鸢的视野之中。
“娘娘,我们到了,请娘娘下车上轿。”
宫人尖细的声音响起来。
侍者挑开车帘,颜鸢抬眼探望眼前的景象。
她看见车前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顶装饰繁复的花轿停在宫门口。那顶花轿遍体鲜红迤逦奢华,它后头深色的宫门巍巍而立令人肃然,乍一看就如同一张血盆大口边上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娘娘,请。”
宫人躬身弯腰,再一次催促。
颜鸢回过了神,她低着头下了马车,顺手撩下自己头顶的盖头。
花轿晃晃悠悠进入宫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在宫人的搀扶之下下了花轿。
她头顶着盖头缓缓前行,一路宫廷雅乐入耳,眼前所见除了金线织就的朝裙,便只有脚下的方寸之地。就这样一路不知道过了多少道繁文缛节,引路的宫人终于停下了脚步。
周遭乐声渐止,很快就响起齐刷刷的跪礼声:
“恭迎陛下――”
殿上就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颜鸢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徐徐向她靠近。
片刻之后,一只指骨分明的手,伸到了她的视野之中。
颜鸢看着那只手。
她不确定皇帝对她的身影或者形貌还有多少记忆,于是刻意放软了声音,微俯身体行礼:“臣女颜鸢,参见陛下。”
颜鸢的膝盖没有触地,手腕便被一股柔软的力量托举住了。
片刻之后,一个温凉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皇后请起。”
行完了礼,皇帝的手却仍然悬在半空。
颜鸢想了想,轻轻地把自己的指尖放在了他的掌心,瞬间温热的感觉就从她的指尖蔓延了开来。
久违了。
颜鸢在心里轻声说。
晋国天家的婚嫁仪式与民间相差无几,新娘子都要盖上朱红色的盖头,与夫家完成结亲,这是数百年来承袭的旧例。但与民间不同的是,皇家娶妻行完旧礼之后,皇帝会在殿上当场掀去新娘的盖头,以皇后的身份接册宝,受百官朝拜。
颜鸢被牵着手,走过正殿上长长的台阶,到了皇座之前,又被安排着跪了下去,听宫人宣读冗长的圣旨。
“钦此――”
“赐――皇后册宝――”
好不容易等到陈词滥调到了尽头,宫人扶起颜鸢,笑盈盈道:“恭贺圣上娘娘新婚之喜,陛下可以掀开新娘的盖头了。”
颜鸢悄无声息地深吸了一口气,心悬到了嗓子眼:
楚凌沉他……会记得她的长相吗?
会记得多少?
颜鸢不确定。
她其实也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到了她的眼前,然后一寸寸地撩起了她的盖头。
就她快要露出眼睛的一刹那,那只手却忽然停了。
紧接着一阵仓皇的咳嗽声在她的身旁响起:“咳咳咳……”
彼时殿上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最后的礼节,但那咳嗽声却仿佛是骤雨一般落下。
“陛、陛下?”宫人不安的声音响起,“要不要请御医来?”
颜鸢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又缩了回去,而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在她的身旁响起:“母、母后,儿臣……儿臣身体不适……咳咳……恐、恐不能……”
他说得断断续续,咳嗽声一声更比一声激烈,就好像要把一身的脏器都咳出来似的。
“血……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