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呀!”
“真的?”
“娘娘是皇后娘娘,娘娘的话连翘是要听的!”
连翘小姑娘信誓旦旦答应了,事情顺利得简直像是一个坑。
黑暗中,道路蜿蜒曲折。
颜鸢留着心眼,轻声问连翘:“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宫女?”
连翘憨憨道:“奴婢叫连翘,不是宫女,是御医院的医徒呀!”
医徒?
颜鸢愣了愣。
她刚才看这位小姑娘哭嚎的模样,只觉得大概是哪个边边角角的小夯货宫女,竟然还是个御医院的医徒么?
御医院里的小医徒可是个个都是外头的医商名师之后,这小姑娘……还真看不出来啊。
颜鸢好奇问:“你是哪位御医手下的医徒?”
连翘自豪道:“奴婢的师父是洛御医。”
颜鸢:“……洛子裘?”
连翘兴奋道:“对呀对呀!”
她一兴奋就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颜鸢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连翘,只觉得身体就像是撞上了一堵软敷敷的墙,一股清新甜腻的糕点香气扑面而来。
连翘顿时捂着头哭唧唧:“娘娘疼不疼?连翘的头很硬的呜呜呜……”
颜鸢:“……”
这人真的是洛子裘的徒弟?
明明看起来好像不大聪明的样子啊……
想到洛子裘那副笑面狐狸的模样,颜鸢忍不住猜想,难不成有什么医术,可以剖了人的心眼子装自己身上吧?
黑夜中,两人慢吞吞前行。
连翘果然是有自己的路子的,她显然对皇宫的地形了如指掌,大到每一处院墙的缺口,每一波禁卫的轮守时间,小到每一棵树在月光下的阴影范围,她都一清二楚。
颜鸢跟着她停停走走,就到了御医院的后门。
后门落了锁。
只见连翘扬起小脑袋,给了颜鸢一个自豪的眼神,从脖子上掏出了一个钥匙,打开后门之后,随后拉着颜鸢的手慢慢悠悠地绕到了御医院中的小院。
“师父把小宝宝藏在书房了。”
“还有一个很凶很凶的女孩子。”
“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只有连翘知道。”
连翘小姑娘笑得咧开了嘴,整个人更是软糯如同一块糕点。
她好像对人全然没有防备,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做的事情是多么离经叛道,只是领着颜鸢走进院落里,热情洋溢地打开了书房门。
“现在娘娘也知道啦!”
书房里,洛子裘查验完灰骑带回的蓝城密报。他刚刚把手上的密报点燃,火苗还没来得及吞噬纸张,忽然间传来了一阵风。
门开了,洛子裘抬起头。
一不小心,撞上了同样震撼的颜鸢的眼睛。
洛子裘:“……”
颜鸢:“…………”
很显然,连翘楼说漏了信息。
很关键的那种。
“师父,娘娘说想要探望小宝宝~”
“……”
“……”
行吧。
来都来了。
颜鸢朝着洛子裘露出一抹笑容,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屋子里。
这地方上次她也是来过的,只是那会儿着急求药,并没有好好打量过,原来这间屋子的楼上还有一处高层的阁楼,此时阁楼上亮着烛火,看起来就分外显眼了。
那是什么地方呢?
颜鸢眯着眼睛看阁楼。
洛子裘已经从震撼中回过了神,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得体的从容,微笑道:“娘娘怎么有雅兴到御医院来?”
颜鸢道:“来看前夜的姑娘,想找她帮个忙。”
洛子裘自然知道她说的姑娘是谁,他想了想,倒也没有为难,躬身对颜鸢行了个礼道:“娘娘请随微臣来。”
颜鸢点点头,跟着洛子裘的身影进了一处偏门。
偏门之后是有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才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此刻是暗夜,房间里透出的灯火就像是江上的行舟。
还没有靠近,就听见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婴儿哭声。
快到门口时,洛子裘缺停下了脚步,拦住颜鸢去路。
“娘娘等一下入内,需要小心些,那姑娘……”洛子裘停顿了一会儿,斟酌用词,“……可能有些不友善。”
不友善?
为什么会不友善?
颜鸢疑惑看着他。
昨夜他顶着一张斯文败类的脸,温温柔柔一通劝说,梅园的小姑娘魂儿都被勾走了,怎么还会不友善?不是应该携家带口都投奔他御医院了么?
夜色下,洛子裘的脸上神色说不出的低落:“昨夜微臣带着那位姑娘去了梅园,带出来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查看到婴儿身上有毒虫叮咬的痕迹,便劝说那位姑娘叫其他人出来,一同回御医院。”
颜鸢:“她不愿意么?”
这个结局其实并不难猜。
那些人在宫中吃了大亏,靠着梅园的鱼虾苟延残喘不知道多少年,又怎么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能够带出宝宝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想让她们集体走出梅园,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洛子裘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她答应了。”
那夜的风很冷。
小姑娘抱着孩子,蹲在梅园门口很久很久。
最后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再次钻到了荒草之中的秘密藏身地,去劝说那些被毒虫叮咬身上起溃烂疹的人,随她回御医院就医。
她进去了很久没有动静,想来是里头也有过一番争执,最后成功带出来了两个惊慌不定的女子。
颜鸢紧张问:“然后呢?”
没有完全被信任,这是显而易见的结局。
但不论如何都不至于反目成仇才是啊。
夜风吹过,洛子裘低垂下了眉目:“她们跟着微臣离开不过百步,就见到内务司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低声开口:“放火烧园。”
……放火烧园?
颜鸢愣了,只觉得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钻进了脚底心。
梅园极大,那些失落的房间她早就和彭越一间间查看过,并没有人生活的痕迹,唯有院子里一人多高的杂草铺天盖地,根本无从深入探寻。
秋天到了,荒草已经变成枯草。
最快的方法当然是……
一把火烧了。
不论是鬼怪还是活人。
烧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
“娘娘请务必小心。”
夜色下,洛子裘轻轻打开房门,指引着颜鸢入内。
房间里点着一盏晦暗的灯,灯下的墙角果然蹲坐着三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他们就像三只老鼠一样缩在焦炉里,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突然闯入的人。
“你们……”
颜鸢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只见一个身影忽然从角落里头窜了出来,冲向了洛子裘:“骗子,你这个骗子!”
那人带着哭腔,嶙峋的手伸向洛子裘的脖颈。
很快就发现自己够不着,于是换了方向拽着洛子裘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下去。洛子裘自然会挣扎,于是那人的牙齿就落了空,但仍然从他的袖口撕了一片布下来。
她的脸彻底暴露在了烛光下。
颜鸢认了出来,是那日最开始跟着她逃亡的女孩子。
此刻她的嘴里还叼着咬下的布料,含恨的眼睛死死盯着洛子裘,全身上下写满了不死方休的气势。
看来洛子裘待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反而会让女孩子更加情绪激动。
颜鸢想了想道:“洛御医,本宫可以单独与她们聊聊么?”
洛子裘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行,娘娘在这里太过危险。”
颜鸢的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轻道:“这里没有任何钝器,她们短时间内是伤害不了本宫的,洛御医只需在门外就可以了。”
这房间显然是被刻意清扫过,里头只有一张床,既无桌子也无椅子柜子,甚至连蜡烛都没有烛台。
洛子裘犹豫了会儿,点了点头。
他退出房间,轻轻阖上房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颜鸢和三个女孩子。
还有一个婴儿。
婴儿已经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转动着,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抓握。
颜鸢看得有趣,不知不觉靠近了两步,本能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指头放进婴儿的掌心。
不料一个人影飞快冲了上来,一把推开了她:“你滚开!不要碰他!”
颜鸢抬头看着她:“你不记得我了吗?”
就在昨夜,她还来着她的手带她跑遍了半个皇宫,最后还跳了湖,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女孩子恶狠狠瞪着颜鸢:“我记得!所以我没有咬你!”
她的身体死死挡在婴儿和颜鸢的中间,大有如果颜鸢再靠近一步,她就冲上去把颜鸢撕成碎肉的气焰。
“在我改主意之前,滚出去!”
颜鸢不再向前,只是盯着女孩子的眼睛道:“昨夜只是巧合,那些烧园的人与我,与洛御医并不是一伙的。”
女孩子尖叫:“我不信!”
颜鸢道:“如果我们是一伙的,反正都要放火烧园,何必带你逃跑,陪你跳湖?你昨夜明明见过当今圣上了,难道皇帝和迫害你们的涂山公公也会是一伙的?皇帝想要拐卖些女孩子,何须大费周章伪造名籍?”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连续一连串的发问,让女孩子彻底懵了。
确实,如果皇帝需要民女,只需要贴个告示招募,然后说民女在宫里犯了错被处死了就好了,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的。
所以皇帝和涂山公公必定不是一伙的。
眼前的这位是皇后娘娘,昨夜才带她逃亡,皇后肯定和皇帝是一伙的,所以应该也不是涂山公公的帮凶。
女孩子的脸上起了动摇的神色。
角落里两个更为年长的女子见她动摇,顿时厉声呵斥她:
“你不要相信她!”
“昨夜你就是轻信了那个男人我们才会被抓起来!”
“你忘记铃玉她们还生死未卜,说不定、说不定已经被烧死了!”
“快赶她出去!!!”
被呵斥的女孩子瞬间红了眼圈,脸上的犹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穷的憎恨。
她尖叫着朝颜鸢扑了上来,想像对付洛子裘一样对付眼前的皇后,她并不是想要真正伤害她,只是想要驱逐她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皇后只是稍稍闪了闪,明明只是移动了很小的距离,却不仅让她的攻势落了空,而且让她的手腕也被皇后抓在了手里。
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女孩子整个人被皇后拽向了相反的方向,全身上下都被钳制住。
她顿时慌乱地挣扎了起来:“啊啊啊――”
“皇后娘娘!”
房门被打开,那个叫洛子裘的男人冲进了房间里,神色慌张地看着皇后娘娘,眼看着就要上前帮扶劝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叫何苑,是不是?”
几乎是同时,那股束缚着她的力量瞬间松开了,可是她却一动都不敢动。
女孩子全身僵硬,双眼几乎瞪裂开。
她刚刚听见了那个恍如隔世的名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即便梅园里生死与共的姐妹都只能叫出她的小名。
她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皇后娘娘:“你……”
颜鸢朝着她笑了笑。
从她表情看,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出身草莽的山野草民,能只凭气味就分辨出汤羹里被下了蒙汗药,被一队经商的商队骗到了帝都城里,又因为超龄而无缘宫女甄选……
这样的女孩子,她就认识一个。
她已经找了很久很久了。
果然是那个绑匪大哥的妹妹。
何苑长大着嘴巴,语无伦次:“你、你怎么知……”
颜鸢背对着洛子裘,并不遮掩,坦然地开了口:“我受了你哥哥嘱托,入宫寻你。”
“你骗人……我哥哥不可能认识官府的人……”
“本来是不认识。”颜鸢勾了勾嘴角,“谁让他绑了我。”
……
第82章 他就是坏人
不止是何苑,就连房间里的其他两个女子都惊呆了,一时间房间里悄无声息,安静得仿佛是死地。
颜鸢知道洛子裘在身后听着,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朝着何苑笑了笑,轻声地和她讲述了与她哥哥相遇的过程:回京路上驿站湿了的炭火,荒无人烟的客栈,突如其来的迷香味,还有那个脸上有疤凶神恶煞,却还算讲道义的绑匪。
她在山上住了好几日,直到官兵搜山,局面危急,她才与绑匪们达成了合作协议,化敌为友下了山。
“你兄长在帝都城外的山上等你。”
“你若想要出宫,本宫可以帮你与他团圆。”
何苑听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可是……可是我哥哥他绑了你……你为什么……”
她明明是官家的小姐。
清誉差点被毁了,命都差点丢了。
为什么非但没有记恨,反而要入宫替哥哥找自己呢?
“他不过是收钱替人办差而已,本宫又何必和一把刀结仇呢?”
“真要记仇的话,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才是。”
颜鸢回过头望向洛子裘,目光幽幽:“你说呢,洛御医?”
洛子裘愣了愣。
手里的扇子也忘了摇。
何苑自然是没有听懂的,她被突如其来的刺激冲昏了头脑,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抱着颜鸢哭了天昏地暗。
颜鸢最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顿时手足无措:“你别哭啊,你放心,本宫会让你与兄长团聚的……”
如果那时候我的命还在的话。
颜鸢在心底悄悄加了一句。
夜色渐渐深沉。
何苑的眼泪总算收了尾。
等颜鸢与她说完话,走出房间已是三更天。
她肩膀上衣裳已经被何苑的眼泪濡湿了,此时衣服的布料冰冰凉凉地贴在肩膀上,肩口的旧伤疤都出来一丝丝的刺痛。
颜鸢皱着眉头,盯着肩膀沉思。
佛骨塔里肯定没有换洗的衣裳了,难不成拿莲花灯烤一烤?
……倒也不是不行。
颜鸢心中打定了主意,便径直朝着原路往回走,洛子裘不急不缓地走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