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工作人员往这边看,开始往这里赶。
又一只手按住德叔。二叔一看,居然是程一清。
“爸,别在这里闹事了。”她说,“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
“谈?这家伙背着我,在跟阿才他们私底下谈!打算绕过我!”德叔怒视程季泽。程季泽面不改色,二叔在旁听着,倒是脸变红了。
程一清:“人家也没打算瞒你,不是首先找你谈过了吗。是你不听。”
“死衰女,帮外人!”德叔怒气攻心,转身就是一掌,要往程一清脸上扇。一只手举到半空,却被人从后面抓住,打也打不下去,撤也撤不回。他往后一瞧,见是程季泽,更气了,“你松手!”
“你不打她,我就松手。”
“我打我女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季泽反问:“那我约二叔、静姐出来谈事,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德叔一下被问住。程季泽松了劲,德叔的手落下去,阿才跟程一清赶紧将他拉到一边去。
德叔这时反应过来一点点,又吼:“你约他们谈程记的事,就跟我有关系!”
工作人员已走过来,轻声问程季泽:“这位先生,没事吧?”眼盯德叔,手举对讲机,“叫保安过来。”
程季泽摆手,说不用,又看看德叔,“一点小误会。自己人。”
“谁跟你自己人?!”德叔又要挥拳,程一清紧紧按住他的手。大堂保安大步朝这边赶来。最后,此事以德叔被众人拉走劝退收场,闹剧也就散了场。
几人从酒店出来,日光特别猛烈,晒得人头痛。德叔在酒店里没敢大声说话,走到外面,才高声训斥三个晚辈。他们早已习惯他这大家长做派跟脾性,都当耳边风。二叔扬手叫了个的士,把他塞到车里送走,回头问程一清为何过来。程静说,是我叫她来的。二叔哦了一下,又看表,说自己还有事,程静因为要上班,也要赶着回去。
三人各自道别,一转身,都露出各有心事的脸。
程一清过了马路,走进士多店,买一支杨协成豆奶,咬住吸管打量对面。
不到五分钟,二叔回头了。
他在酒店门口,恰好遇上也回头的静姑姐。姑姐对二叔并无好脸色。当年正是因为受他怂恿,姑姐将赚来的钱都交给他,用来购买广国投的理财产品进行投资,结果亚洲金融风暴一来,广国投危机开始露出冰山一角,后面全面爆发,最终更要申请破产,震惊全国。
广国投破产案的意义,留给了历史,而痛苦则留给了像二叔、姑姐这样的普通人。两人的钱都打了水漂,从此后,他们俩面和心不和,说话总是带点刺,谁也不服谁。
此时此刻,程一清在士多店里离得远,表情、声音,都不清楚,只遥遥地替他们尴尬。
看这二人打了个哈哈,就又扭头各自走开。谁都没进酒店。
程一清清楚他们不会再回头。她将豆奶空瓶子插入框里,准备过马路。
第3章 【1-3】我觉得你靠不住
程季泽在房间换下脏衣裤,洗个热水澡。头发吹得半干时,手机响了。
他北上不久,这个号码只给过几个人。
放下吹风机,他去拿手机。
门铃也响了。
他冲门外问:“谁?”
“是我。”门外女孩子的声音,他没听出是谁。他不去开门。他的房间号,也只有广州程家的人知道。
电话仍在响。
他接起电话,另一头传来二叔声音。“程生,如果方便的话——”
“二叔客气了。叫我季泽就得。”
“好,季泽,如果方便,我想我们再约一次。”
外面门铃再响起来,急如催命。他透过猫眼往外看,见到程一清站在门外,双手插袋,一脸不耐烦。
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没问题。你今晚再来酒店找我。我这几天都在广州。”他边说边打开门,跟程一清面对面。
二叔还要说什么,程季泽对电话那头说:“二叔,我这里有点事,见面再说。”
程一清看着他,看他肩头后面的房间,想要直接进来。
程季泽侧身让开一条道,又低头看一眼身上浴袍,“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进来坐坐。但我刚洗完澡,你跑到一个男人房间里——”
“都是亲戚,怕什么。”也不管这亲戚都是大清的亲戚了,程一清不由分说,就直接落座窗下长沙发上,当面质问:“你一边说跟我合作,一边跟二叔联系?”
“是二叔联系我。”程季泽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啤酒跟一罐可乐递给她,自己进了浴室。浴室门关上,他的声音从门后闷闷地传出,“你来找我,是考虑好了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靠不住。”
“是吗?”浴室门后的声音,情绪稳定,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程一清有种被轻视的痛感,一手抓过可乐,开了易拉罐,喝一口。酒店房间馥郁芬芳,窗外是喷水池,视野开阔。这城市的地上跟地底,都跟杂草似的蓬勃生长着。她带着一腔不满,也像株杂草,开口就问:“你为什么瞒着我爸,找二叔跟姑姐?”
浴室门拉开,程季泽换一身圆领短衫,深色长裤,走出来。屋内开了暖气,他头发带点湿气,软软地搭在前额跟鬓角。他现在看起来又软又乖,像从豹子变成了猫。他扔掉干发巾,“因为我是生意人。”
“所以要骗人?”
“我骗你?”
“你跟我要电话,说准备回来祭祖、修族谱!”
“我的确提过祭祖、族谱什么的,但我从来没说过,联系你二叔他们,跟这件事有关。”
程一清一想,的确如此,更怒了,“你出阴招!”
“别说这么难听。你二叔跟姑姐乐意跟我联系,你也赚了五百元,皆大欢喜。”
程一清一点不欢喜:“你到底给二叔他们提了什么条件?你想要什么?我告诉你,不要尝试从二叔或者姑姐身上得到什么。”
“你意思是,你二叔手上根本没配方?”
程一清当然意识到,他是在套话。但她也不怕被套话,“你也是程家人。你知道程家家规,最经典的秘方,从来只传长子。”
只传长子。所以,程一明永远是最受宠爱的那个。程一清想起哥哥的脸,那张脸跟神台相框内的黑白遗像合在一起。黑是铁,白是光。像枚钢针,一下下刺痛她。
程季泽问: “或者这么说,你不确定二叔有没有,二叔也不确定你有没有?”他又放软声音,“再或者,在程一明不在以后,你跟二叔都不确定,德叔会将秘方留给谁,将店留给谁?”
那枚钢针,此时在程季泽手上化作了钢刀,直扎程一清心脏。程季泽分明将眼前人的痛看在眼里,但程一清心头的血,就是他眼前的路。他看到自己又进了一步。
程一清十分讨厌港人莫名的优越感,但程季泽身上的感觉并非来自彼时的地域优势。后来程一清走的路更远,见的人更多时,发觉很多来自富裕家庭的小孩,多少有种满不在乎的底气。但程季泽又绝非不在乎的人。他仍在人类社会竞逐排位,一心向上攀。
所以他才对程一清步步紧逼。
程一清愤懑,低声骂:“关你屁事!”转身就走。
这生意,这钱,她不要算了!她是贪财,但做人做事,也求坦然痛快!
人刚走出两步,程季泽忽在身后说:“一九九七年,广州市地铁试运营,你跟其他市民一样,彻夜排队买地铁纪念卡。最后加上积蓄,开了间士多店。一九九八年,因为经营不善,士多店倒闭,你在大沙头找了个仓库角落,卖外国打口CD。因为被打击严重,一九九九年,你转行想做大排档,结果认识辉哥,辉哥介绍你卖千年虫药……”
程一清像被钉在原地,手是冷的,后脊背也发冷。
程季泽起她底,她一点不意外。但查到这个份上?
她开口:“程生——”
“一场亲戚,叫我季泽。”
程一清漠漠笑一声,清晰明朗喊了声三叔。
她说:“论关系,两边程家人上次围坐一起吃饭,还是清朝年间吧?论亲疏,我跟你之间隔了三代以上。论年纪,我们应算同龄人。但我叫你一声三叔,以示尊重,我也希望你能够尊重我。没错,我前半生非常失败,跟三教九流的人混,没出息,没出头,没着落,现在还欠着十万。我不是什么好人,也非常眼红你那笔授权费。但落水狗也有尊严,我不想跟你这种人合作。”
她抬起手臂,重新将脑后碎发扎上去,又抬起眼,“你尽管继续跟二叔纠缠吧。他这人很滑头,你好自为之。”
程一清已经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拧开之际,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论道行,显然程季泽要高得多。二叔哪里是他对手?谁小心谁,还不一定呢。
程季泽上前,一只手按住她的,非常认真:“我是个生意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赚钱。从这一点上讲,跟你没有区别。”
他松了手。“纪念卡150元,你转手卖250,赚的是一次性的辛苦费。士多店卖零食饮料,豆奶一瓶赚3角,可乐赚4角。你要卖多少瓶才够?程一清,你是个聪明人,守着程家配方这个金矿不采,是要让它被风沙埋没,还是等德叔年纪再大些,被你二叔骗了,转手卖给不姓程的外人?”
程一清不语,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他藏起来的心。眼瞳如一枚镜子,只空寂寂地照映一个弱势的她。这时他手机铃响,提示他,也提示她:他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不打扰你大忙人,我先走了。”说着就回头。
“没有什么,比我跟你在谈这件事更重要。”程季泽按掉电话,喊住她。他微俯身,刘海挡住眉毛,他左手轻轻拨开,右手拿过桌上文件,递过去。
“我只是想好好跟你们合作,如果那个人是你,我会更放心。跟你爸、你叔比起来,你是个更好的合作对象。在商言商,你把合同拿回去,找个专业人士看看。我们虽是家族企业,但采用现代化管理制度,这点你可以放心。条件大可以谈。四十万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加一些。”
程一清心里想着四十万的数字,一颗心直跳。但她像在服装店跟店员讨价还价一条牛仔裤那样,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淡说声“我考虑下”,也没接过文件,转身离开这里。
第4章 【1-4】我很欣赏你个性
程一清骑摩托,穿街过巷,心里还藏着程季泽的话,眼里却见程记饼家门外一圈圈人。车停在人群外,头一抬,见玻璃柜台上,触目惊心两个大红字,“还钱”,往下淌着鲜血般的红色喷漆。
左边满满一面空墙,从左至右,贴满了通缉犯人般的公告纸。程一清黑白的脸在纸上,被“
欠债多日”“逾期不还
”这些字挤得细长。笑姐抱着清洁剂走出来,被看热闹的街坊撞了一下,程一清一把上前扶住。笑姐站直了,反覆跟大伙说,没什么好看的,大家赶紧回去吧。
程一清愤懑,松开拉住笑姐的手,箭步上前撕下那些纸,又抓过清洁剂,对着“还钱”二字直喷,动作快且狠。
周围街坊中,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非常关切地喊:“阿清啊,是不是你之前推销给我们那些千年虫药啊?我看新闻了,说都是骗局。你呀,以后小心点——”又有人小声嘀咕,“她不是第一次搞生意失败了吧?”
程一清掷下清洁剂,目光从左边扫视到右边,像只发狠的小狗。狗急了也会咬人,人就怂了。再没人说话。她转身,撕纸,重新刷墙,好一会儿才清理完。
黑着脸走回柜台,程一清见玻璃柜里东西都空了,咬着牙问,“他们拿店里东西了?”
“那是违法的,那些人不敢。”一陌生男人在身后接了话。程一清回头看他,这人黑瘦挺拔,穿件飞行员夹克,手里拿着相机。
笑姐解释说,这是陶律师,是店里的熟客,“刚刚也是他见店里来了人搞事,打眼色提示我赶紧把东西收起来。”
陶律师在店里店外四处拍摄,说要取证。程一清继续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笑姐解释说,幸好刚才陶律师亮出律师身份,那两个人才走。
程一清跟陶律师道谢,又问,“他们以后应该不敢来了吧?”
“还会来的。只是不敢明目张胆贴东西,喷字。但是要对付你们,他们的方法多着呢。比如投诉食物问题,举报消防、卫生——”
笑姐咋舌:“那可不能让德叔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德叔中气十足,远远就吼着,“我在街口就听到街坊议论了!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一清冷着脸,继续用清洁剂喷那两字,嘴上说,“我的事,不劳烦你操心——我会自己搞定!”
德叔满脸鄙夷:“有本事别住家里啊!”
程一清一把将清洁剂塞笑姐手里,从包里掏出家钥匙,信手扔玻璃柜台上。“不住就不住!”扭头就走。
程一清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广州穿行。即使在冬日,这城中空气依然有股潮热感。在建地铁线的围蔽施工现场、被反覆凿穿的市政路面、破旧平房屋顶飘下来的红色塑料袋、路旁小卖部门前坐板凳上聊天的老人、便利店里挑零食的中学生、坐在家常餐厅里大啖干炒牛河的食客,塑造出单调的城市景观。不时有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驶过,轰轰作响,碾过这城,碾过这千禧年的苍白开头。
空气中虽细尘飞扬,但常有走在路上的女孩子,脚踩厚底松糕鞋,滨崎步式漂染金发,微灯笼袖毛衣,外披一件金属亮面材质外套,直筒裤,带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精神上昂首步入新世纪,肉身则消失在路边拐角处。拐角墙上,有一面“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宣传画墙,男孩女孩过分红润的脸色,仿佛同样在乌托邦式的乐观主义色彩中浸泡了太长时间。
程一清驾车一路驶往白云区,城市景观逐渐被逼仄阴暗的城中村风景替代。她熟门熟路,早在债主开始追上门时,已提前在中医学院附近物色了考研房。这里多村屋,随时都有空房子,可以日租,也可以月租年租。走进长而窄的巷道,日光被挡在晦暗骑楼外,透不到深处。虽也有附近皮具市场来往的人,但学生跟外地赴穗治病人员的长租房也多,人员相对没那么复杂,治安也优于其他城中村。她在这里落脚后,在巷口吃一碗牛腩粉,就到网吧去。
网吧里烟味缭绕,她挑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开始登录OICQ,查收邮件。
好友何澄给她发来邮件。
她急急点开,却失望地发现,何澄在邮件里长篇大论,无一字是她需要的。
何澄从小到大都抄程一清功课。这两人,原是大专跟重本的差距。但高三结束前,何澄随家人多年申请到香港,终于获批,她通过港澳台联考进了本地不错学校。程一清却因故退学并缺考,此后一直在社会上飘。
何澄并非学渣,她中英文好得很,只是数理化怎样都学不好。她醉心日剧《新闻女郎》,一心投身当地媒体。当时她自以为可学前辈亦舒,靠在报纸杂志上写方块字,成就名与利,成为中环黄金女郎。只可惜社会进入读图时代,即使是金庸作品,港人也更醉心影视,乐于讨论陈玉莲的小龙女更清幽,还是李若彤版更秀美。谁会留心原着结构如何恢弘,文笔怎样精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