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区面积不大,此时或坐或站满了人。墙面上,不伦不类地挂张旭日东升油画,文德路书画一条街68元购入。油画上一抹青色河流横卧,其下搁了两把椅子,二叔坐上面,看看这儿,望望那儿。另一张空着,德婶站在椅子旁,扬声叫笑姐端些糕点进来。德叔坐在长桌后,双手在膝盖上交叉,目光低垂,越过桌面,瞥向屋角。
屋角高处,供着祖先牌位,是寄望老祖宗能关照一下,庇佑这家族产业的意思。
尽管这产业,在她的发迹地,业绩平平。
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着灰色羊毛羊绒混翻领大衣,内搭浅色高领针织衫,手捻三支香,正给祖先上香。
程一清惯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很少见到这种人模人样的。从后面看,这人脑袋小,肩膀宽,双腿长,后背挺,身材比例堪比模特。大衣质感好,不是能从街边小店买到的货。这样一个人来到程记小店,仿佛菩萨金身跑错了庙。
男人上完香,转过身来。
程一清意外:昨天那人?
她正儿八经跟他面对面,居然莫名地想到某种动物。豹子,狼,狐狸。也许因为他虽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神里有种疏离感。程一清当时并不在意。她没少在居内地港人眼中,看到过同样的情绪。
笑姐端着糕点跟凉茶饮料进来,慢慢摆上。她动作非常慢,程一清一看就知道,她这是进来看八卦的。
还是二叔先开的口。内容是硬的,三个问号掷地:你说想用程记的经典糕点配方?我们凭什么给你?你可以出多少钱?语调却软,因为别有心思,那问号拐了个弯,落地后没了声。
倒是德叔本没吭声,此时将香烟用力地顶在桌面上,重重敲了三下,“多少钱也不让!”他背手站起身,绕到对方跟前,瞠目怒视,“程季泽,你回去告诉他们,广州程记跟香港那边没关系!你们不要想插手!”
笑姐飞快抬眼,又迅速低头。德婶走过去:“阿笑,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出去干活吧。”笑姐嗯嗯哦哦,低着头出门。出去时,还从门缝里,又看了看程季泽一眼。程一清能够想像,明天她一定会跟熟客大肆讨论:大龙凤啦!粤港两地争家产啊!
隔间门合上,德叔又说:“当年你们阻止我们到香港发展,还给我们泼脏水。今时今日,我绝对不会把配方拱手让给你!”面红耳赤,仿似仇人。
程季泽不为所动,如一枚坠落山腰的月,迟重沉稳。他说:“我不是想占有你们的配方,是希望双方合作。”他环视一眼这简陋铺面,“你们是要一直守着一家半死不活,行将倒闭的老店,还是领取几十万授权费?”
德叔火遮眼,直接咆哮:“诅咒我们倒闭?!你们如果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将香港业务越做越差,还关了两间门店!现在跑来指导我?!论辈分,你跟我同辈。但论年纪论资历,我可以做你阿爸,做你师傅了!”
说罢,他看一眼二叔,想让弟弟也加入讨伐。但二叔犹豫着,想要左右不得罪:“这件事,要不要跟阿妹说一下?她也姓程。”
德叔横眉:“我是长子,我说了算!”
仿佛这是在大清朝的宗族祠堂,不是现代化店铺。
德叔又冲程季泽喊:“你说清楚,刚刚诅咒广州程记倒闭,是什么意思?!”
程一清站在二叔身旁,看着程季泽那双眼。现在,她觉得他有点像狐狸了,一只漂亮的狐狸。
他说:“香港程记存在的问题,广州也有,甚至更严重。只是香港地贵人工贵,再加上金融风暴,问题更早爆发。这些年下来,广州程记全靠一群老街坊在维系,街坊老了,怎么办?还有个致命问题——
程季泽看着德叔,慢慢张口,“——当老板的不懂管理,只会用过去人治那套,不懂什么是现代企业制度。店铺迟早玩完。”
德叔一手指着程季泽,另一手捂着胸口,扯着脖子,连声喊了两次:“你、你……”程一清跟二叔赶紧上前扶住他,二叔在办公桌下,拉开左边抽屉,又拉开右边抽屉,“药呢?药呢?”
程一清说:“我爸又没心脏病,这里没有常备药。”
笑姐在外面听到声音,又悄然进来,悄声对程季泽说:“程生,你还是先走吧。”
德叔一张脸气涨红,靠在椅背上直喘气。程一清给他倒杯水,德叔不耐烦地挥手,“给我喝水有什么用!如果阿明在,他一定可以救到程记。”
程一清掷下杯子,几个水点子溅到她手背上。她抽一张纸巾,不紧不慢地擦干手背,嘴上道,“是啊,阿哥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只是一直深藏不露。所以他打理程记这些年,尽管一直亏损,其实在憋大招呢。”
大家怎会听不懂她话里的话。德婶扯了扯她衣袖,低声说,好了好了。德叔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讲你哥!忤逆女!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你只是爽了几分钟,辛苦生我的是阿妈。没有她,你连叉烧都生不出来。”程一清懒得再留在这儿,转身出门。
需要她烦的事,还多着呢。
她出门左拐,一心到士多店买罐啤酒。店门外,站着程季泽。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段家庭争斗戏码里,提前无声退了场。男人垂着头,只看到浓密的黑发,下巴再微微抬起些,又见到两弯眉毛,下面是漂亮而沉默的双眼。他抬眼见到她,“吵完了?”
“你现在进去也没用。我爸还在发疯。”程一清往士多店方向走。程季泽突然从后面伸出手,轻按住她手腕。
她转头看他。
程季泽说声抱歉,松了手:“刚才里面这几个人里,真正明白程记困境的,只有你。”
“你想说什么?”程一清瞥他,“夸我?我不吃这套。”
“正相反,我觉得你在逃避。”程季泽眼神诚恳,“你知道程记困境,也知道改变不了你爸这样的偏执狂,所以你才跳出去做。你搞过几多小生意?每做一桩都失败,就这样,也不打算回程记接班。”
直到此刻,程一清才发觉,这人不光是只漂亮的狐狸,他还很有心机,居然连她也调查得一清二楚。但她恼恨他这话语里的优越感,只是脸上不动声色:“你起我底也没用。我爸不会听我的。谁的话,他都不会听。”
“他会听进去的。”程季泽掏出手机,爱立信新款,售价比诺基亚大众机高,机身也轻薄得多。“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我想要一下你二叔跟姑姐的联系方式。”
“我为什么要给你?就凭你靓仔?”
程季泽语气礼貌而正式,“说起来,香港那边需要修族谱,我们也很久没回来祭祖了。”
她嗤地一笑,冲他摆摆手,懒声道“我不会给你”,转身迈进士多店。程季泽突然在背后说:“我会出钱。”
程一清停下脚步。
程季泽说:“如果你可以跟我合作,将配方授权给我,我会给你四十万授权费。这足够你还债了。”
第2章 【1-2】各怀鬼胎
程一清退了出租屋,半屋子“千年虫药”卖作废品,算上卖手机的钱、德婶的私房钱,暂时先还了一小部分给陈生。
陈生坐在折叠桌前,低头大口吃一碗云吞面,夹起面条时,手臂肌肉微微隆起。他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瞥程一清一眼,“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别碰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了。”他用手背摸了摸嘴角的油,又笑着在程一清肩膀上捏一把,“尤其像你这样靓的女仔,想赚钱,方法多得是。”
“赚钱怎么还分男人女人?”程一清假笑,装听不懂。陈生无心看她假笑,转头接听妹妹电话去了,语气温柔驯良。程一清有点羡慕他妹,不会为钱发愁。
赚钱路子多,程季泽就指给她一条。
程一清对钱心动,但并不天真。
不是突然跑来个陌生人,自称是香港程家人,她就会信。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把二叔、姑姐的电话号码,以五百块钱卖给程季泽,并且跟他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但实际上,她并非在考虑,而是在考察。
她洗完澡,开了罐啤酒,塞上耳机,边听CD边用电话拨号连上网络,登录雅虎中国,搜索新闻。
清末,程记在港澳两地开出分店,分店经营模式跟广州总店一样,主要卖糕饼。尽管太爷将最重要的糕点配方,交由广州长子一脉继承,但香港店依靠月饼、鸡仔饼、嫁女饼这些传统糕点,也一直做得不错。战后,更不断买入地块,扩大经营。
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年岁,地价上涨,跳舞跑马行街睇戏食饭。民众有闲钱,开始花费在饮食上。程记首创奶黄流心月饼,更是一时抢占市场。程记分店越开越多,甚至成为一代港人的共同记忆。由于香港分店太爷眼光独到,那些地块日后成了黄金地段,香港程家也身价倍增。
程一清匆匆掠过这些旧闻,重点看近年来的程记新闻,以及里面涉及的人。
没有程季泽。
倒是有个叫程季康的,出现在不少娱乐新闻里。
正在这时,德叔声音穿透力十足,从门外传来,越过她的耳机,直奔她耳膜。接着是碗碟落地摔碎的声音,清脆又刺耳。
程一清早习惯这喧嚣,面无表情地又点开一条新闻。
程季康数年前曾经跟女明星交往过。程老爷子去世时,女星出现在葬礼上。跟她一起被拍到的,还有戴着墨镜,穿一身黑衣的少年程季泽。家属名单上,也出现程季泽的名字。
外面又传来德叔骂人的声音,接着便是砰一声巨响。
应该是他摔门而出。
程一清摘下耳机,走出去。
德叔不在。
她蹲下来,陪德婶一起,捡起地上的碗碟碎片。德婶一下拍落她手背,“小心伤到手!”
“你的手就不怕伤到?”程一清去拿手套、扫帚跟垃圾铲。
母女俩戴上手套,捡起大块碎片扔垃圾铲里,又清扫着细碎屑。
德婶趴在地上,探头看沙发底,“这里有。”
母女俩费劲儿地移开沙发,程一清让德婶走开一点,她慢慢清扫碎片。她挥着扫把,突如其来问,“妈,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离婚?”
德婶愣了一下。
“不要说是为了我。如果你离婚,我给你开香槟庆祝。”
“这么老了,还折腾什么。这样就好了。”德婶抢过她手上的垃圾铲,“他也就是脾气火爆些,尤其是你哥走了,程记生意又越来越差。他这么多年守着老店,郁郁不得志,肯定心情不好。”
“自己能力不行呗。”
“也不能全怪他。这边的老房子,一到下雨,门口就水浸街,很多老街坊又住到风湿骨痛,好多人都买了小区商品房,搬走了。没有这些街坊支持,生意肯定越来越差。”
每次德婶都会为德叔找借口。
程一清想,那个程季泽没说错,程记迟早会倒闭。但这话当然不能当着妈的面讲。她嘴上问:“他又去哪儿了?”
德婶说,估计又去找二叔,继续商量程记的事了吧。
———
德叔根本找不到二叔阿才。
他气急败坏,叼根牙签在嘴里,对电话那头的妹妹程静,粗声粗气质问:“喂!阿才去哪里了?”
电话那头,程静语气淡漠,“我只是他妹,又不是他老婆,怎么会知道。”程静那边有很响亮的钢琴声,德叔嫌吵,大声问你那边怎么了。程静匆匆说,有事,先不聊。
她挂上电话,离开前台,转身回去落座。在她对面,坐着程季泽。
程季泽住花园酒店。大堂里,他坐白色椅上,身后玻璃窗外是高十八米双瀑布,繁花映果树,对面是程静跟程季才,左肩挨右膀。
两人并非第一次踏进花园酒店这家老牌星级,但在这里坐下,还是第一次。阿才故意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抱着手臂,听程季泽说话。
程季泽说:“我知道几年前,二叔你将程记分店卖了——”
二叔打断:“叫我阿才就得。”
“虽然我们同辈,但论年纪,我只比程一清大两年,我也应该叫声二叔、静姐。”
二叔这样的小人物,在社会上越是不被重视,越是看重他的尊严。现在他的面子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心满意足,将身子往后靠,端起咖啡喝。啜一口,又放下。怎么比速溶咖啡难喝这么多?他煞有介事地点评:“这咖啡不行,糖放少了。我平时只喝雀巢。”
程季泽没接话。阿静看了看表,让他继续说。
程季泽道,当初二叔将程记分店卖了以后,广州程记就只剩德叔那家。“但毕竟是程家人,手上有程家经典糕点配方——”
他顿一下,继续说:“我有做功课,知道这些年来,一切都是德叔说了算。程记在他打理之下越做越差,这几年还不断亏损,有时候还要让你们出钱度过难关——”
他点到即止。
说到这里就够了,至于程家兄弟姐妹因为不想出钱而大吵一场的事,没必要提。
二叔跟阿静对视一眼。
现在不是广交会时期,酒店客人不多。程季泽手机响,抬眼看看对面,说声抱歉,起身离座接听。
程季泽一走开,阿静立即问:“二哥,你哪来的配方?”
二叔急,几乎要上手捂她嘴,连声“嘘”她,又去看程季泽。程季泽背对他们,正面向外面花园,跟人讲电话。
二叔放了心,松开手。
程季泽在玻璃窗前,将他的动静都收在眼里。刚才二叔的眼神,他也读懂了。
清代起,程家就只将经典糕点配方留给长子一脉。时隔多年,不知道规矩是否有变。但从二叔刚才表现看来,程季泽猜出八八九九。
当然,他也从二叔眼神中,看到了某种情绪——那是既想要钱,又怕背上反骨仔的骂名。
能够推这种人一把的,只有更多的钱。
程季泽重新落座,移开白色小圆桌上的绿植,手指按住桌上文件,再推过去一点点,“你们看清这条件,有什么都可以谈。我不是那种什么都要自己话事的人。”
后面那句话,二叔简直要疑心他在阴阳怪气大哥了。又也许是多心,他仿佛在人群中真看到了大哥。再一晃眼,德叔又消失了。
但程静也见到了。
大堂里,德叔左右张望,终于看到了坐在那里看文件的三人。他快步奔过来,杀气腾腾,二叔跟程静远远见到他,唬得整个站起来。程季泽抬眼,默默地收起桌上文件,塞回文件夹里,端起咖啡杯,看德叔来到眼前,问他:“要来一杯吗?”
德叔看一眼,桌上还有二叔跟程静喝过的咖啡,噌地上来火了。
“你们还跟这家伙喝咖啡——”他抓起杯子,直接就往程季泽脸上泼去。在二叔跟程静的惊呼声中,程季泽冷静地抬起文件夹挡住,咖啡液顺着文件夹,滴落他大腿上。他放下文件夹,从桌上抽几张纸巾,擦了擦文件夹,又擦了擦裤子。
“脏了,可惜。”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
“你这奸商,居然想从我弟妹身上下手——”德叔指着程季泽鼻子骂,几乎要动手打他。二叔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