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缕魂魄的幽影。
一头云鬓散落,未绾发髻,不饰珠玉。身上是死时那一袭单薄的寡白素衣,堪堪盖住脚趾,袖上襟口还留有残存的血迹。
音容如昨。
顾昔潮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他一动,眼前的幻象便会湮灭无痕。
风雪漫天,清寂的人世间,那缕孤魂缓缓飘向他,在他面前摊开透明的掌心,轻声问道:
“顾昔潮,我的春山桃呢?”
这才想起,方才是去为她折花了。
他浑浑噩噩,不由自主地摊开掌心,方才摘的那枝桃花,已被他揉皱了。
她看到了,面露惋惜之色,又叹息道:
“哎,可是我走不动了。”
“上来。”他听到自己道。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在树上对要摘花的少女说道。
起初,锦衣玉袍的少年身长玉立,举止风流,把头一扬,轻蔑地道:
“沈十一,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堂堂顾家九郎,怎会爬人墙头,就为摘一朵花?”
后来,他撩起镶绣流云金纹的袍角系在蹀躞革带里,任由树底下小小的人儿踩着他名贵的蜀锦,肩头酸胀得不行,还要听颐指气使地使唤他:
“顾九,再往高点。”
“不对,再往右一些,哎,就差一点了……”
一旦折下她想要的花,就跑远了。他追过去喊道:
“下不为例了。君子爱花,赏之有道。照你这种赏花法,明年这棵花树都要被你薅秃了。”
“要你管……”
再后来,少女长高了些,不再梳双环髻,一头乌发松松绾就,扬着头:
“顾九,春山桃我自己爬上去摘。”
他拿手比了比她的个头,才到他胸口高,无奈地道:
“胡闹,沈十一,你才这点高,还够不上最矮的树枝。”
她也抬高小手举到头顶,对着他比了比,拖长音“咦”了一声:
“为什么嬷嬷说我年年都在长高,却还总是只到你胸口啊?”
少年忍俊不禁,本想抬手弹她脑门,指尖快要触及之时却收了手,只是轻轻拂过她的发髻:
“你个小笨蛋,我也在长个啊!”
少女“哦”了一声,嘟着嘴,看起来不高兴了。
少年望了望天,心头哀叹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背,柔声道:
“上来。”
……
天上又下起了雪。
掠过所有人惊异的目光,顾昔潮用又背起了烧得支离破碎的纸人,一步一步走向小山前的桃花林。
越是临近山头,雪花越是大,如同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下来。
喧嚣的人声远去,空旷的天地好似只剩下一个人,和一个只剩骨架的纸人。
山路漫长,仿佛没有尽头,比他和她这一辈子都长。
顾昔潮的衣袍沾了雪意,身躯的温热却依旧渗入单薄的纸人。黑长的眼睫上落满了细细密密的白雪,鬓边的白发散开,划过他的侧脸。
当初的少年不曾料到此生终会和她背道而驰,一世为敌。此刻的顾昔潮却早知道,魂魄终会消散离开。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
那缕孤魂从残破的纸人里伸出透明的手,一朵落花穿过虚空的掌心,没入风雪之中。
“其实,纸人本就经不起折腾,没有今日,迟早也会散架的。”
她的声音有几分艰涩。
顾昔潮步履不停。
早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计代价,用羌王的头颅换来速去牙帐找尸骨的一场谋算。
不然,本还有更稳妥的办法,不必让那么多人都仇视他,不必用他从前不屑的阴诡之计。
他来不及计较了。
他派去崂山的人行得太慢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赵羡去崂山修行。
是他临走前那一句“待修成精进道术,可为魂魄重塑肉身”,令他心间一动,带着一丝奢求的希冀,纵容自己放他去了。
她的时间,着实比他预料的要少得多。
她的声音和她的魂魄一样,轻飘飘的:
“你,别怪邑都,他其实一直把你当做至交,只是一时意难平而已。”
生前睚眦必报的皇后在为害她的那一人在求情,是因为看到他而想起了谁?
谁和谁为了一桩旧事,分崩离析,意难平了整整十五年。
地上零落的花瓣越来越密,纷飞的大雪都掩埋不了。
顾昔潮脚步终是一滞,垂头道:
“好。”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试探一般地道:
“如果,我就要魂飞魄散了,你会不会继续帮我找回父兄的尸骨?”
生前死后,一直念着的,还是这件事。
“你我之约,不论生死。”
他的回音短促有力,坚定不移,没有缘由地令人深信不已,好像无论她求他什么事,他都会答应。
她笑了笑,像是如释重负,像是放心了,又像是难过,道出:
“那我便依你我之约,告诉你,解药我藏在你的氅衣里了,可要记得要尽快服下……不然,你会和我一样,成了孤魂野鬼的。”
“好。”他声音被烟气熏得,低哑得不成样子。
“那,等你找到我父兄的尸骨。之后,你若能再回京都,能不能把我的尸骨也带回北疆,和我父兄埋一起……”
“好。”
“最好能挑一处有春山桃的地方,”她声音松快了些,指着尽头处的桃花林,轻声道,“每到春天,桃花瓣可以落满我的坟头。”
“好。”
她像是听腻了他重复的应答,闭阖了眼,等了许久才道:
“那把金刀,当初你若是找我来要,我定是会还你的。顾昔潮,你为什么不找我来拿金刀呢?”
顾昔潮没想到她又提起金刀,微微一怔,低下头,扯动唇角,道:
“臣,愿赌服输。”
背上的她似是不满意这个回答,静默片刻,低声叹息。
雪太大了,让他分不清哪一片是雪,哪一片是花瓣,哪一片是她正在破碎的魂魄。
肆虐的风雪中,男人头一回手足无措的样子,试图拢紧已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纸人,多护住一片分裂的纸皮。
“那我,还有最后有一问。”她的声息近了,如雾气在耳侧飘散,“我死前,你真的没有给我送来一枝春山桃么?”
那几株桃树近在眼前。顾昔潮停下脚步,胸口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张了张口,呼之欲出,却只听到她轻声自问自答道:
“那你现在去,我要那一朵开得好看的春山桃。”
顾昔潮将上涌的话全咽了下去。
“快点去,不许回头看。”她声音虚弱,却如少时那般颐指气使,“我死时,形容丑陋,你千万别回头看。”
无论生前死后,还是最重体面。
“好。”
他最后应道。
顾昔潮将纸人从背上放下来,用氅衣覆上,为她遮风挡雪。自己则疾步继续走向山头的桃花林。
他几乎是踉跄着狂奔至桃树下。照常纵身攀上了树枝,从最高那根枝头上,折下那一朵开得最好的桃花。
待他走回原路,空空荡荡的雪地里,纸人一身残躯犹在。
而那缕魂魄,已然不见了。
天地之间,只有桃花瓣飘落在雪地里,渐渐被大雪所埋葬。
……
十日后,大魏军扎营在羌族王帐三里之外。一众军士站姿笔挺,守在中军帐的帘门外,帐内没有燃地龙,一株烛火的光晕照尽案台。
顾昔潮握笔写完一本紫金绸底的奏报,在落款处盖上一方麒麟金印。
已三更天了,他放下狼毫,揉了揉眉心,倚在案上稍作闭目养神,身上只覆了一件皮毛发白的旧氅衣。也并不觉得冷。
风吹不进来,帘帐却在微微拂动,以是急雨将至。
案前烛火乱动,一缕烟气徐徐而升。
“顾大将军认出了我,却故作视而不见,究竟是何居心?”
那声音空灵缥缈,似是远在千山万里,又像近在咫尺。
“臣原以为,是夜里发梦。”
他听到自己道。
女子薄如蝉翼的面容在弥散的烟气中浮现,柔光潋滟,动人心魄。
清冽渺远的余音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似曾相识地回道:
“难道说,我常入将军的梦么?”
只一瞬,那女声已近在他鼻息之下,眨眼间钻入他的怀抱里,仰起无辜的小脸,蛊惑一般地诱他:
“将军,为何不来找我拿回金刀?”
他不敢应答。
“顾昔潮,我死前,你到底有没有送来春山桃?”
他沉默更久。
女子似是失望至极,窈窕身影淡去,化作一缕袅袅青烟散开。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耳边传来羌人的惊呼。
心念一动,浅梦惊破。
顾昔潮陡然醒转。
似梦似醒。梦耶非耶。
他支起身,案前残烛将尽,一夜烛泪凝成的泪冢厚如堆雪。
从别后,北疆再逢,到纸人烧尽,倏然来去,就像夜里发了一场梦。
回味到最后那一段,总有说不出的奇怪。
她离去前,问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藏了深不可测的玄机。
当时那一刻他沉痛难忍,竟未察觉,如今细想,竟处处疑点。
烛火燃至尽头,帐内越发昏暗。顾昔潮思虑渐深重,忽听到什么动静,抬起头,转向帘外。
已近天光,帐外传来兵戟铿锵的声响。
“将军。”
帐外传来骆雄粗声粗气的禀告。
帐门掀开,大胡子骆雄急匆匆带着几人入帐,正与顾昔潮昏沉沉的视线撞上。
“将军,你那么多天没合眼了,铁打的身子都撑不住啊!”骆雄担心地道。
顾昔潮回神,摆手,听其中一名军士禀告道:
“将军,羌人已收归,清点完毕,明日便可动身回朔州了。”
“羌人六部,一共两千六百人……”
“不对啊!”骆雄挠了挠头,思忖后道,“我前天才数了,是五个部落,共两千一百人。怎么多了一部五百人?”
“会不会是你数错了?”旁人问道,“我看羌人一个个穿得都一样,长得也差不多……”
骆雄双手一摊,提高声量道:
“我亲自带人一个一个数的,怎么会有错?”
顾昔潮抬头,眉心微皱,伸出了手。
骆雄知道他要王帐交上来的名册,便上前在案头翻看成堆的羊皮卷,找到了便大声念了起来:
“王帐给的人数,记录的也是五个部落,两千一百人没错……这多出来的一部五百人,究竟是哪里来的?”
顾昔潮浓眉皱起,从案前抬首瞥了一眼,令道:
“羌族部落纷繁,人数不一,恐有埋伏。”
“再点。”
骆雄命人重新去王帐清点人数了,自己则留在帐中,双手递上一个半臂宽的桐木匣子,道:
“羌王已自尽,请将军过目。”
烛焰回晃一下,火光飘摇,案前半明半暗。
顾昔潮打开匣盖。
他扫了一眼血淋淋的匣内,最后仔细端详起匣中头颅,漆黑的眸光如深渊不见底。
头颅血迹犹温,阿密当的面容清晰可见,辨认无误。
但他疑惑未解,凝视着那一方盛装羌王头颅的匣子。
匣子八角镶有铜片,铜上有极其微小的细密纹路。大胡子见他看得出神,解释道:
“这几日王帐住满了羌族各部准备迁居的人,这匣子也不知哪个部落特意备下的的。”
顾昔潮抬手,瘦长的手指抚过铜纹,纹路细长,蜿蜒盘旋,像是她曾说起过的盘蛟纹。这种纹路,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
骆雄又递上来一个包裹,请他一看:
“这些是羌王的遗物,请将军过目。”
阿密当一把镶着宝石的腰刀,曾经和哥哥阿伊勃换过的刀。还有几件皮毛玩具,看起来尽是阿伊勃帐中留给他的东西。
“这把刀交给邑都,其余的,烧给阿密当。”
骆雄得令正要退下,又见将军在包裹中翻找着什么,忽然问道:
“可有见过一幅女子绣画?”
骆雄细想了一下,十分肯定地回道:
“不曾见过。阿伊勃和阿密当两人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一幅描摹弥丽娜的绣画,阿伊勃如此宝贝,阿密当必不会随意丢弃。
自阿伊勃死后,有谁还会想要再见弥丽娜一面,想要她的画像?
还有谁,可以将画像无声无息地送去给那个人一见,作为筹码。
“是她,是她自己掉进火里的。”那一声呼喊忽然回荡不绝。
顾昔潮指腹摩挲着匣子上的盘蛟纹,一刻后,浓黑的眉目舒展开去,唇角扬了扬。
心底那一处尚未完全烧尽的荒原,又暗暗燃起了微茫的焰光。
那个人,做了鬼,还是这般顽劣,又要与他作对。
可纵使再顽劣,他等了十年的人,怎会甘心就此放走。
第35章 诛心
十日前, 歧山部。
尸骸遍地的喜帐里,阿德手捧一块已经看不清形状的颅骨,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满面痴迷,发出不知是压抑还是兴奋的低吼声。
“叮叮——”
他腰间的铜铃忽然发出清脆却瘆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