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缓缓出现一角雪白的裙裾。
一卷绣画凭空飘浮而来,落在他面前,自动地摊了开来。
阿德撩起眼皮, 一看到绣画上的女子, 昏暗的眼里冒出了光:
“弥丽娜……”
他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刚要上前将绣画扑入怀中, 却扑了空。
那手执绣画的白影高高在上,幽幽飘过来, 带血的裙裾拂过满地的白骨。
阿德见到熟悉的寡白罗衣,回过神来,一惊:
“是你……是你带走了她!”
“是我。”那声音轻巧如雪, 冷厉如霜, 道,“我见到了弥丽娜的魂魄。她有一事要我问你。”
阿德面上露出不知是喜色还是哀恸,笑容扭曲, 凝神屏息, 问道:
“什么事?”
“她问你, 歧山部的仇, 你可有忘记?”
仿佛听到了神祇的召唤。阿德朝那白影连滚带爬过去, 仰面道:
“没有忘,从来没有忘!”
虽然,他想要与之永远相守的爱人魂魄走了, 但是他还没有输得一败涂地。
他还可以完成她的遗愿,成为她最为知心的爱人。她也许还会回心转意!
“你要报仇, 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阿德骤然警惕起来,道:
“你又为什么会帮我?我为什么要信你?”
那缕魂魄幽幽盘桓,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
“阿德,你有亲妹妹哈娜。那么,在当年歧山部覆灭之前,定也有养育你的阿爹罢?”
阿德陷入回忆里,像是失了魂灵一般,喃喃道:
“有的。我阿爹是上一任傩师,当年,我和他远游回来,部落里的男人都被王帐的人杀光了,死绝了。”
“阿爹为了夺回老首领的尸体,跑到悬崖边上,最后摔死了……”
“好,你阿爹也算忠肝义胆。但我若是告诉你,今日有人说,当年是你阿爹背叛首领,将王帐的人引入歧山部,害死了所有人,你当如何?”
阿德茫然怔住,忽大吼道:
“不可能的!我阿爹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被他们找到了证据……”
“那我也要销毁一切证据。我阿爹不可能害人!”
阿德声嘶力竭。
“这就对了。”
一声轻笑传来。
她幽幽笑道:
“我和你,本就是一样的心情。我至亲的名声,也不容许任何人玷污。”
“我说过,我讨厌羌人,却不讨厌你。我有一计,可以让你为阿爹、为老羌王,为弥丽娜报仇……”
她的声音带有毒一般的迷惑人心的气息。
“你为她报了仇,她便会来见你了……”
阿德从满地尸骸里站了起来,痴痴凝望着悬空的绣画。
画像上的女子双目含情,亦无声回望,似有万语千言,衷肠倾诉。
看着她,阿德空洞的阴阳眼里燃起了灼灼的光。
***
一连数日,大魏军护送羌族经由崤山,一队一队的驮马在夜色掩护之下,平安进入朔州地界。
是夜,骆雄进入中军帐,禀告道:
“今日,最后一批老弱病残已到了朔州安顿下来。”
顾昔潮埋首在行军护送路线的图纸前,瘦长的手指在磨得发白的羊皮来回游动,时不时划上记号若干,针对队伍曾遇险的位置叮嘱几句。
骆雄且惊且敬。部落之间各有亲疏,犬牙交错,将军对着一幅地图,短短几日就了如指掌,每日送出去的队伍分配全由他一人决断。
见他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个装有头颅的匣子,骆雄不由问道:
“将军,可是这羌王的头有什么问题?”
烛火回晃一下,顾昔潮没有抬首,只令道:
“今夜中军帐撤去所有护卫。”
骆雄一愣,匆忙应是,退下。
片刻后,帐外的护卫铿铿锵锵远去。
顾昔潮眼皮发沉,微阖双眸,掩去一丝深深的疲倦。昏沉的意识中,耳边只闻兵戟声中混杂着一丝沉闷的声响。
手里的羊皮卷随着垂落的手臂,“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晦昧的灯火似是将要熄灭,颤动不止。一阵夜风吹动,拂过地上的羊皮纸,卷边微微颤动。火光越发幽暗,只余一小簇光晕。
朦胧的光晕里,人影摇动,一步一步朝他走近,虚空里生出的白雾,透着阴凛的寒气,却令人心火骤燃。
可以望见,好像就也能触及。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才从她流泻如水的长发间一穿过,那雾气转瞬间又消失无踪。
没有一丝实感,却不像是做梦。
没有缘由地,顾昔潮猛然起身,追出了帐外几步。
莽莽草野,哪里还有一丝踪迹?
顾昔潮心头一凛,掉头疾步回至帐内,撩开帘幕,目色汹涌如潮。
案上空空如也。
装有阿密当头颅的匣子已不翼而飞。
“将军!”
就在这时,一声疾呼打破了死寂。
大胡子带着一批军士疾奔来到帐前,个个面有惊色,禀告道:
“不好将军!有人趁夜偷袭王帐!”
顾昔潮疾行几步,朝山丘底下的王帐望去。
连绵的白色毡帐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将墨黑的夜色染上一缕一缕的血色。人声惨叫,漫山遍野,连绵不绝。
隐隐可见有一队黑衣人马,同样身着羌族服制,在冲天火光中沿途砍杀,惊醒的王帐羌人起来防备,双方在刀山火海中激战。
一名军士带着弓箭手上前,指着底下的人对顾昔潮躬身道:
“将军,可以放箭,贼人不及防备,一刻后便可尽数清除。”
众人心中赞成。羌人不知为何今夜开始自相残杀,本就怨恨他们当年首鼠两端,今日死多一些人,他们护送迁居的任务也能更轻些。
“不可。”顾昔潮喝止,冷厉的眸光瞥了提议的军士一眼,那人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流矢无眼,伤及无辜。我既应了阿密当,保他族人,必信守承诺。”
顾昔潮纵身一跃上马。骏马长啼一声,带人向山丘脚下冲去。
……
火光漫天。
飞舞的火星子剧烈地起落,灼伤了邑都光裸的大臂,他扬臂挥落烧焦蜷曲的几缕皮毛,抹去须髯上的汗珠。
莽机望着他肋骨侧的刀伤,担忧地问道:
“邑都哥……为了保护我,都怪我太没用。”
邑都摇头,回头啐了一口血,又用力扯紧了绑在伤口上的革带。
近日忙于迁居,他们只提心吊胆留意着北狄人,却对本族之人毫无防备。
这些人几日来一直藏匿在迁居的羌人当中,是他掉以轻心,不曾发觉。今夜突袭来袭凶猛,导致他来不及防备,才被几个杂碎近了身负了伤。
所幸,王帐中如今没有老人女人孩子,不然一定留不下活口。也不知道这群人是冲什么来的,他提刀振臂,呼喊弟兄们继续抵抗。
终于将一个落单的黑衣人拖至一处草垛下,他拔刀抵在那人咽喉底下,问道: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同族之人?”
那人从底下死死盯着邑都的脸,像是用尽平生力气高喊出一声:
“报……报仇!……”
语罢,他猛然仰起脖颈,径自撞在了邑都的刀口上。血花喷涌而出,他脖子一歪,闭上了眼。
莽机神色沉痛起来,像是触及了他心底的一根紧绷的弦,低声道:
“歧山部……”
邑都起身,抖落身上沾留的热血,浓眉紧皱,声音带着一丝叹息。
“是歧山部。”他面色凝重,道,“他们竟挑了这个时机,来找我们报仇来了。”
一名羌族战士愤恨道:
“大魏人为何不来帮我们?难道他们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同族自相残杀!”
邑都冷笑道:
“指望大魏人,还不如靠自己!他们本来就有句叫做,虎豹相斗,豺狼便能占据整个山头。
“对,他们就是故意的!他们见死不救!”
天地之间,一片沉闷的寂静。
一晃眼,一簇一簇的光照亮了夜空。
没有一丝雷声,可天际处却隐隐有瓢泼大雨,笼罩住了头顶的整片夜穹,尖利的呼啸声渐近。
转眼,越来越密集的火光照亮了羌人们惊慌失措的神色。
因为,天上的不是雨滴,也不是日光,而是密密麻麻的箭矢,披着火焰,从天而降。
草原诸族,羌人尤擅弓箭,而羌人之中,制箭至强者,出自歧山。
那是歧山部的箭阵。
每一道箭镞头都燃烧着致命的火,携带多年灭族的恨意,铺天盖地向着地上的仇敌袭来。
山丘的天然地势形成一座瓮。
漫天的箭阵就是要将底下的人围困在瓮中,再一箭一箭地捅入心脏,一个一个绞杀。
“撤!”邑都狂吼道,指挥其余的战士挥刀躲避流矢。
羌人穿的是布制的胡甲,在锋利的箭簇面前不堪一击,这一波箭阵迅疾,杀伤力极强,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箭矢接连不断,毫不留情地穿透族人的血肉之躯,饮血啖肉一般。惨叫声呼救声没在了箭声之中。
邑都来不及喘口气,又一阵箭矢射来,他连翻滚几步,长刀向上挥舞,扬起的手臂却被流矢刺中。
长刀落在地上。他被迫屈膝,半蹲地上。
他眼望四周。
面对数以千百倍的流矢,众人无力抵抗,已是几近覆灭。
火光肆虐中,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起来!退后!”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一声低吼。
邑都陡然一震,睁开眼回身望去。
一阵阵飞驰的马蹄声震踏,扬起的沙尘浇灭流矢乱窜的火星。
火光忽明忽灭,只见一队铁甲骑兵披星戴月,陷入冲天杀阵里,叫雪地里的月色火光搅得粉碎。
大魏军的领头之人,肩甲麒麟狰狞,面庞棱角凌厉,一贯的冷傲如雪山寒峰,握着那把他熟悉的大刀。
不是那个自称顾九的大魏将军还有谁!邑都双眼一亮。
马上的人影拨开箭雨而来,一把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刀扔还给了他。
来了救兵,身旁的战士们面露喜色。邑都顿觉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天灵盖,提刀气冲冲大步过去:
“你早知道歧山部今夜偷袭!”
箭雨之中,马上的男人勒住了疾奔中的马,马鼻呼出的热气几乎是贴着邑都的耳侧而过。他轻瞥底下遍体鳞伤的战士们,眉目冷漠:
“族中弱幼今日已尽数迁至朔州,今夜剩下的都是青壮战士,若是连区区歧山部都应付不了,要在我大魏北疆立足,只会难上加难。”
邑都咬牙嘶了一声,一直沉默着的莽机突然蹦出来,朝着马上的男人吼道:
“当日,我们在歧山部就不该折返来救你!要不是这样,邑都哥也不会为你受了伤,今日才打不过歧山部的人!”
顾昔潮沉了脸色,扫过邑都肋下那一段抽得绷紧的革带,血污给皮革泅染更深的墨色。他别过目光,声色淡然地道:
“我并不需要。”
莽机怒气冲冲,不再说话。
“你们带人先走。”
顾昔潮身后整队骑兵得了他的指令,宛若铜墙铁壁一般,横挡在毫无防备的羌人的面前。
他策马抽刀,带头先救出了躲在附近岩石下的羌人,在几匹奔马的护送去了更远处。
邑都抿唇不说话,从地上一跃而起,领着还能战的人营救受伤的战士。
转眼又见顾昔潮带人冲入火光之中,不过一刻,便将为首的歧山部人团团包围起来。
邑都敏锐地看在眼里。顾昔潮果然知道歧山部人的计划,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训练有素的弓卫一个一个地射中执掌箭阵的歧山部弓箭手。箭雨越来越稀疏,只剩下满地火堆尚在燃烧,烧尽荒原。
歧山部人节节后退。大风烈烈,火光磅礴,吹动他们的衣袍荡开,犹如在火中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