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弘毅对时微一直很好,总是和颜悦色。绝大部分时候,他对卞睿安也不赖。
虽说给不了什么伟大的父爱、极致的关心,但物质方面从不苛刻,基本无条件满足卞睿安所有要求。
然而卞弘毅有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便是好赌。
因为这个问题,卞睿安的爷爷甚至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一辈子不准他沾染半点家族事务。
卞弘毅输了钱就爱喝酒,喝完酒就爱打人。他家房子很大,活人不多,卞睿安成了他唯一的撒气对象。
以至于时微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会看到卞睿安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对这些淤青的来源心知肚明,所以也不多问,甚至还会在外人好奇时帮卞睿安扯谎打圆场,说是他自己调皮摔伤的。
时微知道,卞睿安不愿给自己的父亲找麻烦,虽然她并不认可这种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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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去年回到临海后,时微对卞睿安的了解,就从他和父亲,拓展到了卞家上上下下。
母亲给她讲了许多卞家的传闻故事,出发点是想告诉她,倘若以后有机会和卞家长辈相识相交,一定要谨慎懂礼,千万不要把那些得罪不起的人给得罪了。
时微听了母亲的话,自然而然对卞家生出了一种天然的恐惧。
这个根系脉络遍布临海的家族,枝干里流淌的都是最冰冷不过的东西。即便是对自己人,也是只讲家族利益,不讲个人情面的。
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卞睿安每次回家,时微都觉得他是羊入虎口。
所以今天听程玉生说“卞睿安被家人接走了”,时微心中就很是惶然,仿佛卞睿安稍不注意就会被野兽吃掉似的。
纵使她心知肚明,这只羊的身体里,和野兽流的是同样的血。
回家路上,时微给她的“小羊”接连打了四五个电话。卞睿安一个都没接。
下午她又独自去学校,硬生生熬了好几节课,心中一直期盼着,期盼放学就能重新看到那个最熟悉的人。
但现实让她失望了。
偌大的房子里,还是只有陈阿姨在独自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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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步就班地写完作业、练完琴,时微找了许多琐事来消磨夜晚。幸而时间对填充物并不挑剔,不像人的心,只装得进特定的东西。
上半夜都快过完了,时微仍旧没有半分困意。
她坐在茶几旁边削苹果,握着小刀聚精会神,红色的果皮圈圈落下,落在玻璃盘子正中堆积起来,像缠着水晶的红斑蛇。
削完第三个苹果,时微耳朵一动,听到了开门的声响。
她放下苹果抬头,卞睿安已经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他抓起苹果,“咔嚓”咬了一口:“这么晚还不睡,当心掉发秃头。”
听闻此言,时微憋了半天的火气登时蹿了老高。她推搡着卞睿安的肩膀:“谁让你吃的!还给我!”
这一巴掌下去,卞睿安吃痛似的,骤然松开五指,残缺的苹果闷声落地,一路滚到了茶几对面去。
时微的视线跟着苹果滚了一路,越滚越觉得不对劲。
她犹疑着回过头问:“你白天怎么不接电话?”
“不是故意的,”卞睿安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稀巴烂的手机给她看,“摔坏了。”
时微看了眼手机,又看了眼他的肩膀,心中很快编织出了一个不大美妙的设想。
“你爸回临海了?”
卞睿安没搭话,从果盘里重新拿了苹果吃:“今天小叔请了个做淮扬菜的名厨来家里,我没太吃明白,但狮子头还不错,下回一定给你——”
“你爸回来了是吧?”
卞睿安停了一拍:“嗯。”
“他打你了?”
“没有。”
“肩膀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
时微朝着刚才抓过的地方用力一按,痛得他龇牙咧嘴地笑了一下:“心黑啊,真下得去手。”
“这是没什么事?”
卞睿安恢复如常表情,继续吃苹果:“摔的。”
时微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对我撒这种谎有意思吗?”
卞睿安这才老实回答:“砸的。”
“用什么砸的?”
“烟灰缸。”
“给我看看。”
“看什么?”
“还能看什么?”
时微扯着卞睿安的袖口,抬手就要扒他衣服。卞睿安“宁死不屈”,躲闪得东倒西歪,时微锲而不舍、步步紧逼,最后干脆是合身压了上去。
卞睿安半靠在沙发上,他近距离注视着时微愠怒又认真的眼睛,末了却是扑哧笑了出来。
他压低声音说:“咱俩动静再闹大些。陈阿姨就该下来了。”又伸出食指往时微鼻尖一点,“到时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迟疑片刻,时微松开卞睿安的衣袖坐了起来,她挠着下巴想了想:“那待会儿上楼再看。”
“对我的身体就这么感兴趣?”
“臭流氓,”时微小心瞥了眼楼上,“不会说话就闭嘴!”
卞睿安笑着做了个封口的手势,当真就不说话了。
双方沉默许久,时微忽然又问:“你爸回临海住哪啊?要来咱们这儿吗?”
“不来。他十一点飞澳门了。”
时微大惊:“又去赌?”
“他没说。但多半不会是旅游看风景。”
时微托着下巴唉声叹气:“这赌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倾家荡产都没尽头。”卞睿安的语气不痛不痒,像是个局外人。
时微听了这话却怅然的不得了:“他要当真倾家荡产了,你怎么办?”
“要不你收留我?”
第03章
直到最后时微还是没能看到卞睿安肩上的伤。
卞睿安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时微趴在他床上,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洗完澡出来,卞睿安没叫醒也没挪动她,自己拿了枕头去客房睡。
第二天是周六,时微要上小提琴课。
早上九点被闹钟叫醒,她半眯着眼睛坐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卞睿安床上,倒也没十分慌张。
卞睿安的床她不是没睡过,更何况昨晚的记忆尚且清晰,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屋,又是如何伴着浴室传来的水声睡着的。
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时微回到自己房间,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妥当。她拎上小提琴,风风火火往楼下跑,正好碰到卞睿安端着一杯牛奶,从餐厅出来。
“你昨晚睡的哪儿啊?”时微脚步不停地问。
卞睿安顺手把自己的牛奶递给她:“喝完再走。”
时微接过牛奶咕咚咕咚往下灌,就听卞睿安在旁边回答:“在客房睡的。”
一口气喝了半杯牛奶,时微抬起头:“其实你可以去我房间,我不介意。”
“你应该介意,”卞睿安说,“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
“那我睡你床你也介意咯?介意怎么不叫醒我?”玻璃杯里的牛奶喝得见了底,时微把杯子还给卞睿安,用手背蹭了蹭嘴巴。
卞睿安握着玻璃杯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时微本来还想与他多辩几句,然而低头一看时间,就没这闲心了,“我得赶紧走。反正要是有下次,你放心大胆睡我床啊!”
卞睿安笑了一下,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袋吐司,放到了她的琴盒上。
时微抓着小提琴和面包小跑出门,两分钟后又呼哧呼哧地折了回来。
卞睿安疑惑地望着她:“落东西了?”
时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颗太妃糖,塞到卞睿安手心:“昨天早上凶了你,上午在学校小卖部买的,味道很不怎么样,将就吃。本来只想给你一颗,考虑到昨天晚上睡了你床,那就再便宜你一颗。”说完这话,时微就匆匆忙忙往外走了。
卞睿安看着手里的糖果,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这是时微独有的“认错”小把戏。
十岁那年,她不小心害卞睿安掉进池塘,溺水进了医院。
卞睿安从医院回家后,时微去隔壁看望他,却哑巴似的,说不出任何道歉。她在卞睿安房间里踌躇了许久,最后摸出一颗太妃糖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之后就养成了坏习惯,时微很少对卞睿安认错说抱歉,每当她于心有愧,就会请他吃糖,以求内心安宁。
卞睿安拆开糖果放进嘴里,巴旦木嚼得嘎嘣响。等他吃完一颗糖,抬头再望门口,时微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只剩晨辉淡淡,枝叶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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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完琴、练完琴,时微被老师带着去音乐学院蹭了几节理论课,回家时天边已经是夕阳西斜。
她把琴放到琴房,往长廊另一头走了几步,走到卞睿安卧室门口,推开门一看,卧室里不见人影,只有大片橙黄色的落日余晖。
她退出卧室,又试探着去游戏室找人。这回倒是没有扑空,卞睿安坐在暗色的屋子中央,投影上是刚刚打开的游戏界面。
时微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今天没出门吗?”
卞睿安放下手柄回过头:“出了,我也刚回来。”
“去哪儿了?”
卞睿安一歪脑袋:“你管我。”
时微趴在门边,身子随着木门晃晃悠悠:“真把自己当宝贝了,我稀罕管你。”
卞睿安从沙发上站起身,做了个摊手的姿势:“宝贝一般不被管,被管的都是熊孩子。”
“欠管的才是熊孩子!”时微说。
“也对,”卞睿安几步走到门口,单手稳住摇摆的房门,“那你呢,是宝贝,还是熊孩子?”
时微仰头看着他轻声笑:“我是你姑奶奶!”
卞睿安也跟着笑,按住她的头顶往外推:“走吧姑奶奶,该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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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过后,陈阿姨把时微叫到厨房说了会儿小话。
起先是主动关心了她的学习情况,而后又给她切了一小盘水果,慢慢聊了些家长里短。
陈阿姨这天儿聊得,可以说是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七零八碎、毫无逻辑。时微用叉子着吃水果,心思早就飞远了,不过脸上还是淡淡笑着,看上去耐心又乖巧。
陈阿姨磨蹭许久,才终于把话说到重点上:“你妈妈说她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看在陈阿姨的面子上,今晚给她回一个吧。”
时微用叉子戳着盘里最后一块秋月梨,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但心里却是狠狠动了一下,怀疑陈阿姨是额外收了她母亲的好处。
考虑到陈阿姨负责俩人日常生活也算尽职尽责,时微犹豫片刻,决定给她这个面子。
放下叉子,她对着陈阿姨粲然一笑:“也不是故意不接我妈电话啦,平时学习忙,她又满世界飞,我跟她总有时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阿姨听到这话,露出释然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你这么乖的孩子,不应该抗拒家长才对。”
时微微笑着站起来:“那我就先上楼跟我妈打电话啦!”
陈阿姨完成任务,身心轻松,温和地挥了挥手说:“赶快去吧,打完电话还要练琴呢,早点练完早点睡。”
转身的瞬间,时微脸上就没了笑容。
走到二楼阳台,她拨通了母亲彭惜的手机号码。
彭女士总喜欢在长时间的查无此人后,择出最让人出其不意的时间点,以慈爱母亲的形象闪现。
对时微来说,这种戏码早腻了。
电话还未接通,她就能想象出这通电话的全部走向,无非是母亲获得短暂的自我满足,而自己憋上一肚子气罢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母亲十分热情地喊了句:“微微。”
时微“嗯”了一声就直奔正题:“陈阿姨让我给你打电话,有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我可是你妈。”彭惜的声音琅琅,听上去心情很不错。
时微的手指在阳台栏杆上慢条斯理地划动:“没有。我怕我耽误你工作。”
彭惜轻松一笑:“没关系,项目刚做完,正好得了空闲,否则我也没有闲工夫跟你电话。”
“哦。”
“我昨天陪客户去听了个知名教授的教育讲座,主题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理健康,教授赠送了一本书,我改天让助理寄给你。”
“我心理挺健康,不用看书。”
“多阅读是好事,即便没问题,也可以防患于未然,”彭惜说,“你是我亲生女儿我还不了解你吗?从小就心高气傲、心思敏感。那教授说了,就你这种性格的孩子,家长最该关心!”
“多虑了。”时微摸着栏杆,按死了一只不知从哪爬来的蚂蚁。
“最近跟睿安相处得怎么样?”
“还那样。”
“那就好。”彭惜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跟睿安毕竟不是亲兄妹,”她突发奇想地提议道,“要不我重新给你找处房子,你自己搬出去住?这样也不用寄人篱下,受了委屈不敢说。”
“不需要,我也不觉得寄人篱下。”时微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栏杆,“你少来揣测我,我的心理就会更健康。”
“我是关心你,不是揣测你。”
“你的关心很没有价值,并且让我感到厌烦。”
听到这样尖锐刺耳的话,母亲只是轻声一笑:“有没有必要,不是由你判定的。如果觉得烦,那你需要努力适应。我们是母女,我本来就有义务关心你。”
时微攥着手指,企图让自己不要生气,然而原地打转了好几圈,仍旧是没能绷住,她用颤抖的声音质问彭惜:“那平时呢?你忙的时候就没义务关心我了?”
“你已经十六、七岁了,应该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需要工作和生活,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把心思放到你身上。”
彭惜说话的语气平稳又冷静,仿佛一台播报天气的机器,她只管把晴雨风力念出来就好了,至于到底是烈日当头还是狂风呼啸,于她而言,是没有半点影响的。
她历来就是这样,永远理性,永远从容。
在时微的记忆中,她从没把母亲惹恼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彭惜永远跟她讲道理。
该发脾气的时候,该拥抱她的时候,该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彭惜不做那些“表面功夫”,彭惜是个多深刻,多高效的人啊,彭惜只会讲道理。
时微最恨她的理性、她的道理,有时甚至会羡慕别人父母的阴晴不定,因为在时微看来,控制不了情绪的人,往往看上去更不占理。
母亲的绝对冷静,总让她在理性对决时败下阵来,被迫成为不占理的一方。
她很不服气。
可她有没有办法。
面对母亲,面对困难,面对生活,她的内心是那样的涌动澎湃,难以克制地产生各种反应和情绪,即便她表面也能装得不动如风,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