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卞睿安扯着她的胳膊站起来。他对着谷曼炀点头一笑:“我们还有点事,先走了。饺子很好吃,生意一定会红火的。”
谷曼炀笑着说借你吉言,主动把二人送出大门:“我再帮外婆忙活一阵,晚自习见。”
时微被卞睿安推着拉着,神思恍惚。卞睿安知道,她那颗从不停歇的脑子必定又在烦忧新东西了。
“我没有让她送过汤。”时微突然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没那么热心,见义勇为还带售后。”
时微抽了抽嘴角,默不作声朝前走,心情莫名有些低落。她慢慢悠悠晃进学校大门时,苟利云从身后追了上来。
卞睿安很有眼力见儿地避开了:“我有题没做完,先回教室。”
时微别别扭扭地呼出一口气:“那我去操场消食儿。”
苟利云小跑着跟上时微,一路跟得惴惴不安。
她认识时微这么长时间了,从未在她脸上瞧见过如此冰冷的神情,特别陌生,又漂亮得过分,像个假人似的,仿佛不讲任何道理与感情。
时微绕着操场走一圈,苟利云就跟着她走一圈,不敢伸手牵她,也不敢出声搭话。
站在塑胶跑道上,时微抬眼望着足球场上的草。草被晚风吹动,十分克制地摇摆。她十分渴望苟利云能主动说点什么,所以她拖拖拉拉地,又绕着操场走了第二圈。
第二圈仍旧是走得悄无声息,时微身边不像跟着个人,倒像是挂了个闷葫芦。
算了。
不说就不说。
少个朋友而已。
又没多重要。
-
晚自习结束,同学们收拾完书包,三三两两往楼下走。
时微才刚刚盖上笔帽,广播忽然打开了,先是“咔嚓咔嚓”响了几下,紧接着流淌出了宁静柔和的纯音乐,以及副站长秦清河柔肠百转的开学问候。
这是上学期新开辟的“星夜谈天”栏目,接受全校师生投稿,投稿内容不限,可以是诗歌、段子,童话,甚至也可以是奇闻逸事,娱乐八卦。
主要目的是想在同学们一天辛劳学习之后,给大家换换脑子,轻松片刻。
伴着舒缓的音乐,秦清河朗诵了聂鲁达的情诗,她说: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因为你仿佛不在,
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而我的声音触不到你。
你的眼睛好像已经飞走,好像一个吻已经封住了你的嘴巴。”
她又说:
“我喜欢你沉默的时候,你仿佛在遥远的地方。
你仿佛在哀叹,一只喁喁私语的蝴蝶。
你远远地听我说话,而我的声音够不着你:
让我跟着你的静默一起沉默。”[1]
......
时微埋头收拾书本,因为心情不佳,所以动作尤其凝重缓滞。
苟利云一改往日的利落常态,像是特意迎合时微节奏那样,她机械地拽着书包拉链,停留了半分钟之久。
时微对她的行为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把书包扯出抽屉。这时秦清河正好把诗读完,用轻快而又柔和的声音念出了投稿人的名字:“高二十七班,卞睿安。”
时微猛然抬头,苟利云也抬起了头,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撞了一下,苟利云抓着书包,转身就仓皇而逃了。
莫名其妙。
时微觉得一切都他妈的莫名其妙。
她背着书包下楼,面无表情。在高二十七班门口跟卞睿安碰了头,对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广播搞错了,不是我投的稿。”
时微心里亮得跟明镜似的,她用平淡的声音说:“我知道不是你投的,或许......是她想要读给你听?”
“我根本都不认识她。”
“那也不耽误人家认识你啊。”
-
练完琴躺在床上,时微辗转反侧,心里很不是滋味。苟利云也好,卞睿安也好,她原本以为,都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这下可好了,苟利云对她根本就是一腔虚情假意,自始至终只是拿她当接近谷曼炀的借口。她像个小丑似的被人愚弄。
卞睿安倒是没有做错任何事,但秦清河那堪称嚣张的告白行为,让她心里鬼火直冒!
其实时微说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值得生气。卞睿安受欢迎是应该的,他睫毛那么长,眼珠那么黑,说话的声音比玉石的碰撞还要好听,全世界爱他都不奇怪。
想到这里,时微眼前逐渐浮现出了卞睿安的脸。明知这人就睡在隔壁的隔壁,时微居然还是有些思念他。
怀着念想,她翻身起床,跑到隔壁的隔壁偷偷看了眼。
门缝是没有透光的,卞睿安多半已经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准备往回走,楼梯口忽然传来了一声咳嗽。
时微回头。
卞睿安指着手中的马克杯,示意她自己是被水呛到了。时微走到他面前仰头问:“怎么还没睡?”
卞睿安扶着栏杆又断断续续咳了一阵,才直起身子说:“我睡不着。”他低头看着时微的光脚,“又不穿鞋,地板不凉吗?”
时微原地踩了几下:“还好。”
卞睿安把自己的拖鞋给她:“穿着。”
时微试探着伸进一只脚,仿佛踩了一只小船,画面有些滑稽。她把拖鞋还给卞睿安:“我不穿。”
“那就回屋去。”
“也不想回屋。”
时微盯着地面想了想,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扶着卞睿安的肩膀,抬脚就踩到了他的脚背上。
卞睿安哭笑不得:“挺会想办法。”
时微拖长声音“嗯——”了声。
“大半夜出来瞎晃什么,也是睡不着吗?”
时微点头。
“有心事?”
时微低垂着眼睛,手指来回扣着卞睿安睡衣肩头的缝合线:“还是你先说吧。你为什么睡不着?”
“我怕你生气,也怕你不生气。”
时微茫然抬头:“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我也不太明白。可能是开学第一天,不太适应吧。你呢,为什么不睡?还在想苟利云的事?”
“是苟利云和你的事。”
卞睿安眉毛一抬:“我的事?”
“我觉得我好小气,就是见不得朋友和别人好。”
“谁是朋友?”
“你和苟利云啊。”时微顿了顿,“也不对,苟利云多半只是拿我当座桥,她拿我当桥......我也不必把她当朋友。”
她话音刚落,陈阿姨房间就传来了开门的响动,时微从卞睿安脚背上一跃而下,转眼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陈阿姨借着手机照明走过来,只抓到了卞睿安一个夜游神:“这么晚了还不睡?刚刚在和谁说话?”
卞睿安给陈阿姨看了眼手中的杯子,脸不红心不跳地撒了谎:“没和谁说话,渴醒了,下楼倒水喝。”
第09章
本该下月中旬举办的春游活动,由于天气和各种因素,提前到了本周五。
时微和苟利云冷战了好多天,星期五大家按座位排序挨个坐上大巴车,她俩还是被倒霉地分到了一块儿。段嘉木坐在后排,有事没事就踢踢苟利云的椅子:“你跟我换换呗。”
苟利云耷拉着耳朵不搭理他,顶着大巴车和段嘉木的双重颠簸,一路沉默着坐到了目的地——无忧山。
下车后第一件事是分组。
每组六人,需自行生火做饭,四十分钟至少产出三道菜肴。分组方式也是按照座位来的。段嘉木自告奋勇当了第八组组长。组员分别有时微、苟利云等人。
一开始他兴致勃勃,认为烧火做饭互动繁多,凭借他过人的嘴皮子和灵活的调度能力,绝对能让时微和苟利云关系破冰。
段嘉木不爱掺和别人的关系,但时微跟苟利云不说话,连带着他的日子也不好过,氛围阴沉沉的,日日上课如上刑。
一个半小时后,第八组在段组长的英明领导下,获得了厨艺大赛冠军,每个组员都被贴上了中华小当家奖励标签。
然而在这个看似热火朝天的做饭过程中,时微和苟利云该不说话还不说话,就跟有心灵感应似的,任何事情都只需要眼神解决。
段嘉木打错算盘失望透顶,忙活一中午还把他累得够呛,干脆装病躲上大巴,死也不要参加下午的七公里徒步活动。
下午三点,太阳当空。
初春阳光燥热,时微面无表情走在蚊虫乱飞的山道上,心里早就骂开花了。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只被皮鞭驱赶的笨驴,没有自我意识,让拉磨就拉磨,让吃草就吃草,让回家就回家。
她实在搞不懂,每个学期把人运到深山老林走上一圈,究竟有什么教育意义,甚至不如把人关在教室里做数学题来得舒坦。
因为学生们速度不同,走到四公里处,班级顺序几乎已经打乱了。时微转身望了一眼,不抱希望却又抱着侥幸,想要寻到卞睿安的身影。
卞睿安没看到,苟利云倒是跟她跟得紧,就像游戏里点了“跟随”按钮的小人儿,如何也甩不脱。
时微继续往前走,路过一片天然水泊,水泊面积不大,四周绿树映下,湖水呈碧色,水边黄白色的山花争相开放,蜂蝶也飞得热闹。
许多女孩子见到此情此景,都加快脚步要去水边留影。
苟利云本想借拍照机会,与时微搭话。身后突然冲出两个女生,一左一右把她撞得歪七扭八,苟利云高声尖叫着,眼看就要栽到洼地里去。
时微听到她的尖叫声猛一回首,下意识就伸手把她往身后拽,被两股力量扰乱了步伐,时微一不小心也失去了平衡。
苟利云随着惯性踉跄了好几步,最后有惊无险地,扶着山石站定了。
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去,正好看到时微撑着膝盖,从花丛里站起来,裤腿上蹭了污泥,掌心也脏兮兮的。
苟利云飞快回到她面前,低声关切道:“摔伤了吗?”
“没有。”时微兀自走到水边,蹲下身,把手洗了干净。
苟利云见她掌心恢复白净,只有几道细小红痕,一颗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我......”苟利云抓着裤腿欲言又止。
时微盯着她:“有话赶紧说吧。”她心中暗想: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对你对我都是。
苟利云攥紧拳头,先是说了声“对不起”,而后稀里糊涂地张了几次嘴巴,一个完整的汉字没说出口,眼泪就哗啦啦流了下来。
这时偏巧又起了一阵山风,山风把她蓬松的头发吹得稀烂,苟利云也无暇去管她的鸡窝脑袋,一边抹泪一边狠狠哭,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活到今天,时微还没有见过女孩子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她看着嚎啕大哭的苟利云,骤然有些无所适从。
路过的学生越来越多,时微总觉得个个都在看她俩笑话。她碰碰苟利云胳膊:“别哭了,我的脸要被你丢尽了。”
听了这话,苟利云哭得更大声。
时微拧紧眉毛一声叹息:“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
苟利云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我怕你讨厌我。”
时微没说话,拉着她去水边洗脸,苟利云却倔强地站着,不肯蹲下:“你还会跟我当朋友吗?”
“没把对方当朋友的人是你吧。”
苟利云红肿着眼睛摇头:“我的小心思是真的,拿你当朋友也是真的。”
时微看着苟利云那颗哭泣的鸡窝脑袋觉得好笑,一想到苟利云利用自己接近谷曼炀又实在是笑不出来。
两种心情混杂在一起,她露出了一个很难形容的表情:“我看你拿我当桥才是真的!”
“不是这样的,我——”说到这,苟利云眉毛一皱,又是个要哭的前奏。
时微赶紧一摆手:“行了行了,快把脸洗干净。”
“你原谅我了吗?”
时微别开头:“你不哭我就原谅你,你再哭着给我丢人,我就跟你绝交。”
-
返程大巴上,学生们东倒西歪睡成一片,车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呼噜声。
时微却是睡不着,因为她膝盖疼大半天了,还没来得及掀开裤腿检查一眼。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的心情。看着城市边缘缓缓下沉的夕阳,她心里美滋滋、乐悠悠,想到下周开始又能听苟利云聊八卦了,好像厌学情绪都淡去了几分。
段嘉木突然从后排探出脑袋:“你俩和好啦?”
“你怎么看出来的?”时微小声问。
段嘉木看着苟利云很不怎么优雅的睡颜,了然一笑:“要是没和好,她能睡得这么安心?”
从大巴车上下来,高二的学生们就像归山的野猴儿,往四面八方散去。时微找了个早餐店当地标,在门口等卞睿安一起回家。
卞睿安看到时微一身脏乱,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蹲下身,想要卷起她的校服裤腿检查一番。时微眼疾手快把他拦住:“别看了,路上这么多人呢,就是爬山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说罢,她行动自如地走到大马路边,抬手就拦下了一辆出租。
回家路上,时微把与苟利云和好的事情讲给卞睿安听,一路说得眉飞色舞,连司机师傅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热闹。
下车后,时微一改方才大摇大摆地模样,赖在原地不肯走了。
卞睿安看着她膝盖,明知故问:“走啊,怎么不走了。”
时微赖皮地扯他衣袖:“你背我。”
“为什么?”
时微嘴角一抽:“不想就算了!”
卞睿安拿她没有半点办法,走到她前方俯下身:“上来。”
时微一点不客气,勾住脖子,就往他背上跳。这不是卞睿安第一次背着她走了,卞睿安的后背,简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领地。
小的时候,累了要靠、困了要趴,长大之后反倒是接触得少了些。
卞睿安一边往回家的方向走着,就听时微一直趴在他肩窝里笑。
“心情这么好,再跟你说个好消息。”
时微把脑袋往前伸:“什么好消息?”
“今天秦清河来找我了。”
第10章
“她找你说什么了?”时微从侧面偷着看了一眼卞睿安的眼睛。
至于为什么需要偷着看,而不是正大光明的看,时微也回答不上来,她只是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实打实地怂了一下。
“她跟我道歉,说上次的广播弄错了。”卞睿安把时微往上托了托,“我跟她说没关系,但不希望有下次。”
听了这个回答,时微“噢”了一声,眼睛顺着道路四处乱瞟。
果真是春天到了,小区里的花啊树啊都生长得十分起劲,飞鸟、麻雀也多起来,蹦蹦跳跳在道旁玩耍,人一抬脚走过,就“哗啦啦”惊飞一大片,小鸟棕黑色的翅膀在空中扑腾着,偶尔会飘下两三根轻薄的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