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是不喜欢他,只是顶级的自持力,再加上超乎常人的清醒,才选择放弃他。
他最恨她的固执。
那种明知后果,却偏要去做的固执。
上天把每个人都搓圆捏扁,唯独她没有被塑造成上天想要的样子。
她的人生,因为不肯妥协,所以被逐级而降。
这是,不肯屈服和将就的代价。
如果当初她能听安排的话,现在的日子也不会惨成这样。
衡羿自然是不肯让她做孤魂野鬼的。
她在人间受苦就算了,在阴间也受苦,那成什么了?
而且,他知道她性子很犟很固执,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会更改。
到时候,真跑去做孤魂野鬼也说不定。
他的小信徒,总给他一种感觉。
天道的规则,是天道的,人间的规则,是人间的。阴界的规则,是阴界的。
这些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就算强加在她头上,她也不会遵守。
只有她自己设定的规则,才是她自己肯去遵守的。
最终解释权,在她这里。
可无数的经验证明,要么这样的人跟天道融为一体,逼迫天道修改规则,要么就沦落到世世孤苦的地步。
衡羿总想着帮她寻条出路,不然他总不能追到阴间去陪着她。
此番下来,已经是有所逾矩了。
“花大娘,我觉得做孤魂野鬼很辛苦。如果有来世的话,你去修道好不好呀?一世修不成,就世世修,慢慢积累,总有一世能修成的。我看从古至今,就有不少人得道成仙的。这样也算逃脱了人间的桎梏,你说是不是?”
花祝年躺在地上,看着衡羿给自己扇风的扇子。
扇子上有两条锦鲤,一条金色,一条红色。
很是好看。
她是个很容易对人伸手的人:“你这扇子不错,我的了。”
说完,也ῳ*Ɩ 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抢了过来。
衡羿见扇子被抢,也没了给她扇风的理由,顺势躺在她身旁。
花祝年玩着他的扇子说道:“我才不修那个。这世间的信仰,儒释道,哪个也别想俘获我。就算信,我也是自创一派。让别人来信我的,而不是我去信别人。”
这点衡羿是相信的。
他知道,她一向很执迷不悟。曾经为了供奉小泥人儿,甚至让别人跟着她一起信,到处宣传拜小泥人儿的好处。
带着她的小泥人儿,在乡野间跟佛道抢占市场,最后还真忽悠了不少乡亲。
毕竟,儒释道三家的经典,都太过深奥,对于乡野间的庄稼人来说,还是不容易看懂的。
但花祝年宣传小泥人儿,只要一句:“信他,啥事儿都能办!”
“供奉啥都行,不挑。一碗小米,一碗热汤,都是心意,心诚就行。无条件无门槛,你信你就来。”
“腰酸腿疼下地没劲儿,就来拜一拜,内心烦闷郁郁寡欢,也来拜一拜。拜不了吃亏,拜不了上当,只要诚心拜,包万事顺遂!”
衡羿是在天上,看过小信徒,为了他封神,到处给他攒功德的。
别人腰酸腿疼的,拜完他后,她就赠人家活络油。有那郁郁寡欢的,拜完他后,她拉着人家唠家常,找出根源后,帮着人家去骂大街,骂完心情自然就舒畅了。
打着唯心的名义,做着唯物的事。为了给他攒功德,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与其说,他是那些人的神明,倒不如说她更像一些。
她的那些老姐妹儿,有什么事儿,都找她。
有老姐妹儿的儿媳妇一气之下,丢下孩子回了娘家,都是花祝年带着馒头花卷给哄回来的。
哄回来之后,还把老姐妹儿的儿子,喊到田野里让贺平安暴揍了一顿。
说要是再欺负媳妇儿,就让贺平安活埋了人家。
吓得老姐妹儿的儿子,屁滚尿流地回家了。
自此什么都听媳妇儿的,再也没跟媳妇儿吵过架。
老姐妹儿带着一筐鸡蛋来还愿,花祝年只留下了三个,说是心意到了就行。
她要的,一直是精神方面,诚挚的信仰和供奉。
并不是物质。况且,本就是乱世,谁家又有多少吃的呢?
听江湖术士说,只有纯净虔诚的功德,才拥有感天动地的神力,让久留世间魂灵成神。
她在人间做尽了一切调解纷争的努力。
然后,全都归功到他的身上。
每到这种时候,衡羿都会对着那面虚空镜,温和又无奈地傻笑。
他知道凡人痴愚又迷妄,但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
小信徒是他乱转百千万世,所遇到的最有意思的女孩子。
她暴躁时可爱,骗人时也可爱,执着时可爱,总之,做什么都很可爱。
可爱到,她的每个举动,他看了都能笑出声。
就连她打他时,他每次都是低着头在笑。
后来,衡羿还是死缠烂打地,跟着自己的小信徒上路了。
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衡羿花高价买了一幅去京城的假地图。
把本来十几天的路程,硬生生地拖了一个多月还没到。
花祝年一路被衡羿投喂得胖了十斤。
她本来体态就因为生孩子后没恢复好,变得十分臃肿,现在看起来更臃肿了。
不过,之前是病态苍白的肿,现在看着倒是像个富态的老妇人。
中途,花祝年还因为水土不服,肠胃不和,病倒了一次。
本来衡羿能拖更久的,他是想拖到贺平安被斩。
可是,看她病成那样,还不肯多休息,一心要想着去京城找人帮忙,为贺平安讨来一线生机,就忍不住心软了。
还是带她走上了去往京城的路,没再带着她绕来绕去。
到京城后,花祝年伸手问衡羿要银两。
“花大娘,我帮你买就是了。”
“胡闹!我买衣服,你怎么帮我买?”
“你这些天的衣服,不都是我买的?我看你穿着挺合适的。”
衡羿出于对小信徒的歉疚,总想补偿欠她的三十年时光。
什么都是挑着最好的买给她。
他当然知道,这远远不够,不过,能补偿一点是一点吧。
他不想欠她太多,到时候又忘不了她。
花祝年邦邦地给了他两拳:“问你要个钱,哪儿那么多废话?”
衡羿被打后,老老实实地给了她一锭银子。
他不能给她太多钱,怕她逃离他,自己去找宋礼遇。
当初在天上天天骂贺平安,到头来自己还是跟贺平安一样,在钱财方面牵制她。
花祝年带着衡羿去了一家二手成衣店。
挑了两件最破的买了下来,价钱自然也便宜。
衡羿心疼道:“花大娘,我钱多的是,你不用替我省着。”
花祝年抬手又要打他,可他早早地躲去了一旁。
衡羿理虽直,气不壮地说道:“劝你不要省细,还有错了?”
“你又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就别管那么多。”
说完,还将衡羿这一路买给她的衣物,全都卖给了二手成衣店。
甚至,把衡羿身上的也给扒了下来,一起卖了。
衡羿拿着卖衣服换来的微薄银两,跟着自己的小信徒出了店门。
花祝年带衡羿去到了郊外,找了一棵比较有记忆点的树,让他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都埋进去。
“我们这次是去求人的,总不能压过了人家的气势,穿得那么好做什么?”
衡羿一边埋银子,一边小声嘟囔:“那也不用穿乞丐服吧。”
“穿乞丐服,安全。”
衡羿埋好银子后,忍不住对她说道:“花大娘,你可能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人。如果你让人家觉得无利可图,那对方是不可能帮你救人的。人情又值几个钱呢?也值得人家替你跑一趟?我们应该穿贵气点儿进去,至少撑撑场面,莫要让人小看了才是。”
他虽然不想让她救贺平安,可也不忍心她见到宋礼遇后受欺辱。
京城里都是些见人下菜碟的主儿,如果不表现得颇有家资,那可能连对方的面儿都见不到。
花祝年用水肿得不成样子的脚,往衡羿埋钱的地方用力踩了踩:“我是不懂官场,但我懂宋礼遇。那可是我的老相好呢。”
蹲在地上衡羿别扭道:“什么你的老相好,你哪儿来那么多老相好?他不是你拒绝过的人吗?现在用得到他了,就成了你的老相好了?你还真是,一天一个样子。”
说完,还一把扒拉开她的脚,往埋钱的地方,猛地锤了几下。
看起来是在捶地,实际上也是在捶地。
他能怎么办?
气死自己,都舍不得对她发泄情绪。
况且,他又不是贺平安,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他对她而言,只不过是一个人傻钱多的后生,还是能随便指配给别的女孩子的那种。
埋好银子后,就能去找宋礼遇了。
宋礼遇是个很有心眼子的人,他没有告诉她具体的官职和住址,却告诉她了一个商铺。
让她日后若是遇到了麻烦事,就去那里找他。
因为官职和住址,都是随时能变动的。
可依靠他的势力所经营的商铺,却会稳稳地立在那里。
哪怕这三十年,江山易了数不清的主,那家商铺仍牢牢地屹立在那里。
当然,宋礼遇这么做,除去跟花祝年有个稳定的联系之处外,也是想借机让她悔悟。
如果当初她跟了他,那她家也不会家道中落,就算中落也会东山再起,甚至会比那家铺子还要稳固。
她也不会颠沛流离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要求他。
花祝年是如何通透的人,自然是知晓宋礼遇意图的。
他这个人跟他爹一样,一向心思深,办一件事,说一句话,且让人揣摩呢。
两个人根据铺子老板所给的地址,找到了宋礼遇家的后门。
他如今的确身居高位。
从后门中进出的都是达官贵人,显得她和衡羿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异常窘迫。
好在有管家来接,不然不知道要在门口站多久。
衡羿在进门前,被花祝年狠地锤了一把后背。
她小声地提醒他:“你看你直愣愣地,哪儿像来求人的?”
衡羿也是憋了一肚子火:“那我要怎么做?这本来也不是我求人啊。我根本就不想让你来这里找他!”
花祝年猛踩了衡羿一脚,痛得他立即弯下腰。
她按着他的背:“就是这样,得弯得下腰,还要显出几分不自在来。不能比主人还随意,明白吗?”
衡羿生气地“嗯”了一声。
生气也不忘回应,真是句句有回应。
花祝年观察了这后生一路,也一直在不断地试探他,发现他一直都任劳任怨的。
她觉得,他的确称得上是绒绒的良配。
等回去把各家的男人都救出来后,她就帮他们成婚!
成就一桩美满姻缘的功德,她要全都虔诚地供奉给将军。
衡羿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小信徒在笑。
他以为她是要见宋礼遇,才会这样笑,忍不住问她:“你在奸笑什么?笑起来跟朝中为非作歹的大奸臣一样。”
花祝年撞了他一下,将衡羿撞了个踉跄:“管好你自己!少来教训我。”
宋礼遇的宅院很大,七进七出的院子,比花祝年当年家里的还要大很多。
走了很久,才到了里院。
院子里,有个小女孩儿在荡秋千,看年纪在十六岁左右,给人感觉挺天真烂漫的。
小女孩儿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跟他们打招呼,一点也不怕生。
花祝年以为这是宋礼遇的小女儿,结果听管家介绍道:“这是我们老爷新娶的第三十六房妾室。”
她愣了一下,寒意从心底袭来。如果不是绒绒被她护住了,恐怕也会和这个女孩子一样吧。
她如今都已经五十岁了,宋礼遇比她还要大几岁,都是个糟老头子了!
怎么忍心糟蹋小女孩儿?
花祝年这个暴躁的脾气,忍不住冲进去想抽他这个老禽兽。
可是,又想到自己是来求人的,咬着后槽牙,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花祝年在外面的神色,全被屋内的宋礼遇,扒着窗户缝儿看在了眼里。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场景,当初她看不上他,如今怎么样,还不是为了他争风吃醋!
是的。
宋礼遇这个在官场上整男人一绝的人,根本不懂女人。
或者说,根本不懂像花祝年这般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