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对她,又何尝没有呢?
内心截然相反的观念,才是两个人无法在一起的根源。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再怎么爱,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尊重,始终是针锋相对的鄙夷。
她鄙夷他家倚权欺人,他鄙夷她有福不享。
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如果宋礼遇是寻常清白人家的男子,那或许花祝年会多看两眼。
毕竟,他少时的模样,是连衡羿都承认的清秀。
可偏偏他出身官宦之家,那她是一眼也不会看的。
花老爷生前并不知道,她是这样地看不上宋家。
以至于死后,花夫人天天打骂他,说他一天天地,就知道哭哭哭,哭得女儿不想嫁人。
花夫人觉得是花老爷受了委屈,还喊出来,才导致女儿对宋家的成见那么大。
可实际上,花祝年平日里也是见识过,宋礼遇一家欺负人的。
不单单是听见花老爷趴花夫人怀里嗷嗷哭。
但不管怎么说,花老爷内心终究是愧疚的,花夫人也觉得愧疚。
他们觉得自己只教给她如何做一个人,却没教给她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边感叹于她的倔强和固执,一边又心疼她为此所付出的代价。
没有爹妈是不疼孩子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甚至想永远将她护于羽翼之下。
哪怕一辈子不嫁人,就跟个小泥人儿过日子,也没什么。
花家养得起她,也护得住她。
可偏偏赶上了乱世,家道中落后,他们夫妻二人又双双离世。
孤女在乱世漂泊,多半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唉。
花夫人和花老爷,是知道花祝年喜欢小泥人儿的。
可能世人都觉得她疯了,但他们不这样认为。
女儿精神有个寄托也好啊。
喜欢谁都好,他们是不介意的。
只要她喜欢的那个人,正直又善良,管他是人还是鬼,是金身还是泥身。
他们已经没办法再陪着她了,让小泥人儿陪着她,哄她开心也好啊。
贺平安虽然是他们名义上的女婿,可老两口从来没承认过。
他们也更喜欢小泥人儿。喜欢薛尘,但不喜欢衡羿。
花祝年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爹娘守在床边。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他们了。
身子感觉轻飘飘的,一晃就起来了,自己不是快要死了吧……
“爹,娘,我是不是要死了?你们来接我了么?”
花夫人连忙将她抱进怀里:“没有,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花祝年依偎在娘的怀里,同她说笑道:“娘,我现在,看起来,比你还要老了。”
“老了也好看,我姑娘是最好看的。刚刚,你爹跟我还说,连每一丝皱纹都长得那么好看。这是谁家的姑娘啊,怎么那么会长呢?”
花祝年埋头在花夫人的怀里,哭笑不得。
花老爷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托梦的时间不能太长,不然对女儿的身体有影响。
女儿身体已经很差了,他们把该说的说完,就得快点儿走了。
花老爷只能不断地扯花夫人的袖子,暗示她,让他也说两句。
好不容易来看女儿一次,不能她一个劲儿地说。
花夫人给了他一胳膊肘子,给他杵老实了。
花老爷一边委屈,一边在花夫人的后面,探出个头小声说道:“女儿啊,爹这回来,是想跟你说个事儿。”
花祝年抹了把眼泪,从娘的怀里起身:“什么事啊?”
她以为爹会说,让她不要再碰小泥人儿的事。
正心惊胆战的时候,突然听爹说道:“女儿啊,那小泥人儿很好,爹挺喜欢的。你别管别人怎么说,你想认谁当夫君,就认谁当夫君。”
花祝年看了娘亲一眼,花夫人摸摸她的头:“你爹是真喜欢。他在下边儿,到处说那是他女婿。那个贺平安,他不认的。”
花祝年一时觉得贺平安有些可怜。
她一直觉得村子里的人,暗暗嘲笑贺平安,是因为他们不懂她对小泥人儿的感情,跟男女情爱没有关系。
但没想到,连爹娘也觉得,她在婚后还是心属薛尘。
“贺平安,也很好。我们……”
她本来还想再为贺平安辩解些什么,可是一想到过日子的事,很难说得那么清楚。
所以,就咽下了要说的话。
花老爷继续说道:“嗐,别管他好不好的吧,我跟你娘这是不在你身边,若是在你身边,让你跟宋礼遇一样,招他几十个俊美的男子来入赘,也不是难事。你想喜欢几个,就喜欢几个。”
这老两口一向开明,不然也不会在生前,始终支持女儿的选择。
她不想成亲,他们就好好地在家里养着。
可有朝一日,若是她同时喜欢上了很多人,那也不用有心理负担。
他们一直是很宠很宠她的,也希望她享受男色,被男人伺候。
不怎么正经的老两口,把自家女儿给说得脸红了。
花祝年好长时间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夫人轻捧起她的脸:“女儿啊,让自己过得轻松一点吧。”
花祝年看着娘温柔的眼睛:“我现在,也很轻松。我,我很好。”
花老爷忍不住说道:“我跟你娘,是希望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背负我们的不易和委屈。那对我们而言,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你是可以忘记的。”
“况且,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做生意就是要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官吃商,官吃民……自古以来,皆是如此。镇子上的那些小生意人,他们现在都不一定活着了,也有开几天铺子,就关门了的。你不用把他们的辛酸,记在心里。就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记住呢。”
“人若是总记着所受过的苦,是没办法好好活下去的。大家都是一边受,一边忘,永远不要回头想。”
花祝年坚毅的目光中,露出浓重的悲悯之色:“就是因为没人记住,我才要替人记住。因为他们处于弱势,又开门做着生意,总是被人看作有点小钱,所以就理应被官差索要供奉吗?当差的跟匪徒有什么区别?宋礼遇他爹做的就是不对,他就是在欺负人,我为什么不能记住?”
“你不是也经常回家跟娘哭吗?在别人手底下乞讨食物的滋味好受吗?乞讨半天,只是为了他爹不从中作梗,可本来,生意上的事,他爹就不该参与,不是吗?”
花老爷叹气道:“话是这么说,但人家就是天,是镇子上所有人的天。我们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好吗?这并不是很好的世道,没有良好的规则去制约,只能想办法在当时的环境下生存。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就连那些小生意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这是我们都已经习惯的事。”
“年年,爹娘希望你活得轻松快乐,而不是背负着别人的因果生活。我们受再多的苦,那是我们的事,和你没有关系。”
他们很心疼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想让她记太多过去的事。
执念除了给人徒增烦恼,几乎是没什么用处的。
有时候,忘记,真是一个很重要的能力。
花夫人知道花祝年的心结在哪里,她劝她道:“你别觉得你爹哭唧唧的,就觉得他好像如何受委屈了一样。他本身就是个爱哭的人,跟旁人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又给了花老爷一肘子,花老爷在后面连连称是。
“姑娘啊,爹从小就爱哭,做生意后,赚钱也哭,不赚钱也哭。跟你娘成亲当天,我也是哭得嗷嗷的。因为我是被她强迫成亲的,当时我根本不喜欢她,谁都知道她家在江南,有暴打自家男人的传统。我哪儿愿意天天挨打?可没办法,她看上我了,非要跟我成亲。我还逃过婚呢。后来被抓了回来,成亲那天晚上,她揍了我一宿!”
花夫人回头就是一巴掌:“你跟孩子说这干嘛?你爱哭就爱哭,关我打你什么事儿?我不打你,你就不爱哭了?让你跟孩子解释,跟宋县令的事儿呢,老是扯我干嘛?”
花老爷捂着脸委屈道:“我这不是还没说到呢么,你看看你,着什么急啊?”
花夫人往他大腿根儿上猛掐了一把,提醒他想着点时间。
他们不能留太久。
花老爷的心蓦地痛了一下。
其实,他们总是提醒女儿不要总是记着之前的事,可自己又何曾忘记过呢?
就是轮回多少世,她也是他们的女儿呀。
其实,花夫人和花老爷,从来没指望过自己的委屈被人在意,或者说被人记住过。
可女儿都记住了。
不止她被他们好好地爱着,她也有在好好地爱他们。
这老两口甚至觉得,今后就算是再度转世,再有多少个孩子……
可能都不会遇到这么爱自己的女儿了。
花祝年的爱,永远赤诚热烈,气势如虹。
不会因为岁月和世道而有所消减。
给爹娘的爱是这样,给薛尘的爱也是如此。
被她爱过的人,真是有难了。
只要是被她这么痴愚地爱一次,今后就很难再接受别人的爱了。
那些掺杂着自保、利益还有无限算计的爱,也太肤浅,太平凡了。
被如此执着的人,不计代价地强制爱着,就算有一天她不强制爱了,人生也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无论是花祝年的爹娘,还是如今的衡羿,都是吃过这种苦头的。
怕她爱得太过,又怕她突然不爱了。
花祝年在爱的方面,拥有着绝对主动的权利。
哪怕是贺平安天天发大疯,她也是没办法再给他一星半点的。
不是他不好,而是,爱不起来了。
花老爷无奈地为宋县令辩解道:“你看,你娘天天把我打哭,也不能说你娘是个坏人不是?宋县令有他自己的处世方式,他、他人真不能算坏的。而且,也不能全怪他。其实,宋礼遇说得没错,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们家,算好的了。”
其实,宋县令好与不好,已经不重要了。
他主要是不想女儿背负着这些仇怨,再同宋礼遇相处下去。
没必要的事。
为了他们这些故去的人,哪里值得呢?
花祝年冷冷一笑:“所以,那个王朝才会完。”
花夫人轻摸着她的白发道:“是啊,那都是前前前前……朝的事情了。你就不要记在心里了,也别替我们委屈什么,更别替当时的百姓难过。已经,没什么人计较了。”
花祝年看着娘亲和蔼的面容:“你们来看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吗?”
花老爷点了点头:“之前只知道你不喜欢宋礼遇,不知道你心里这么恨他。爹娘想你过点好日子,别为了我们,委屈了自己。”
花祝年不禁苦笑道:“你们在下面,还是这么担心我啊?看来我真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
花夫人心疼道:“你要是会照顾自己,我们也不会这么放心不下。年年,别为别人活,要为自己活呀。”
他们老两口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女儿。
当初,要是不教她那么多明理的东西就好了。
人不明不白地活,也不是活不下去,干嘛一切都要想那么清楚呢?
花祝年拿下娘亲的手,小心地捂在手中:“娘,你的手,好凉啊。”
花夫人笑了笑:“毕竟,不是人了嘛。你娘我在下边,也是个厉害人物呢。”
花老爷碰了碰她:“不让说下边的事儿,你怎么老记不住?”
花祝年用力地攥了攥娘的手:“你们好好在下面过你们的吧。以后,不用来看我了。也,也别担心我,别心疼我。我不想,你们在下边还为我这么操心。”
花老爷又忍不住哭了。
“你这话说的,爹娘就你一个孩子,不担心你担心谁?人活着,不就活个念想吗?我们老两口在下边也没什么事儿干。”
阴阳两隔的人,在劝彼此,不要惦念自己。
可是,每一句劝告,都是惦念。
他们都希望对方迎接新的生活,可实际上,没有人能真正放得下些什么。
花祝年叹了口气:“我不是因为你们,才讨厌宋礼遇一家的。”
“爹知道,所以爹劝你,不仅别在意爹娘,也别太在意当时跟我们在同一处境的人。那些都尘归尘,土归土了。没什么用的。活下来的人,好好活着,才是正理啊。爹娘不想你累,不想你哭,不想你跟这个世道过不去。”
花祝年执拗道:“可是,就算什么都不为,单单为我自己,我也不喜欢宋礼遇,就是不喜欢宋礼遇!我不喜欢所有像宋礼遇一样的人。这个世道就是让他们这些人败坏的。你们知不知道,我捅了他一刀?不知道他死了没有,若是没死,那真是便宜他了。”
守在一旁的宋礼遇,躺了五天才醒,刚醒就被人扶着过来,关心花祝年醒了没有。
没想到听见了她的这番梦话……她怎么就这么恨他?
气得他捂着渗血的心口大骂:“反贼!你倒是醒过来,再捅老夫一刀啊!老夫敞开了心窝子让你捅,捅得死才算你好本事!”
衡羿在一旁悠悠地说道:“别白费力气激她了,我说过,你不给她捏好小泥人儿,她是不会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