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年, 她不肯来找他, 居然一直都把小泥人儿带在身边。
她该不会以为, 在这个乱世, 一个破泥人儿,真的能救她吧?
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不能怪宋礼遇发火,贺平安也因为小泥人儿发了三十年的火。
其实,就连衡羿刚下来的时候, 也是为小泥人儿发过火的。
她只喜欢前世的他,让他嫉妒得发狂。
花祝年活了五十年,倒也不是没听别人对自己发过火。
不过,她是个很拿自己当回事儿的人。
听出别人对自己和薛尘的鄙夷后, 她就忍不住要反驳。
她看着气得满脸涨红的宋礼遇,指腹无意识地轻捏着包裹着泥像的红布,沉静地对他问道:“宋大人, 你掰过苞米吗?”
宋礼遇气归气, 可他毕竟是爱的。
只是生气, 又不是不爱了。
此刻听到她问自己苞米的事, 再一想到她刚刚吐过,就以为她是饿了。
他弯下腰关切地对她问道:“你想吃苞米吗?我现在就让人去煮。”
平心而论,他对她算是很好的。如果不是她那样固执的话, 两个人应该是能好好生活的。
可偏偏她比谁都固执。
宋礼遇的真心, 再一次被狠狠践踏。
“我在家里的时候,丑时一到, 就去掰苞米。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这样。”
宋礼遇滔天的怒火,瞬间熄灭。
他其实,一直都很心疼她。
“丑时,那是大半夜啊。”
“就是在夜里才好掰,田地里凉风阵阵,一点儿也不热。白天掰的话,日头太毒了。大半夜能掰三亩地呢!而且,苞米不好放,多放一天,就变得不那么甜。夜里摘好,清晨商贩收了去卖,苞米叶上都带着露珠,次次都能卖个好价钱。”
宋礼遇误会了花祝年的意思,他以为她是想吃新鲜的苞米。
“我这就让人给你掰新鲜的去。”
说着就要出去吩咐人。
花祝年在后面喊住他:“我不想吃苞米,也没有那么饿。”
宋礼遇又像只急躁的狗子一样,冲回到她面前:“那你跟我说苞米干嘛?”
“宋大人,你是百官之首,百官的首级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在你看来,你当然有瞧不起我一个山野村妇的权力。可在我看来,你砍官员,跟我掰苞米,也没什么不同。况且,你砍的官员,也未必有我掰的苞米多。”
宋礼遇讶然道:“这,这怎么能一样呢?”
花祝年低头冷笑:“怎么不一样?官员吸百姓的血,苞米吸土壤的养分,官员跟苞米一样没什么思想,唯一的价值,就是斩了之后,成为另一个人的政绩。你们在朝堂上糊弄来糊弄去,你方唱罢我登场,甜头也不会给百姓半分。我掰个苞米,至少几天的家用就出来了。不干人事儿的官员,用处还没我家的苞米大。”
花祝年的话很砸人。
我是靠自己的双手活着的,不是靠你们这些吸百姓血的官员活的。
你没资格瞧不起我。
庄稼人不瞧不起你们这些,受人供养的狗官就是好的。
宋礼遇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耐着性子说道:“花小姐,我没有瞧不起你,刚刚发火是我失态了。我只是,不想看见这个小泥人儿。”
话是这么说,但他刚刚,确乎是有瞧不起她的。
倘若今日将小泥人儿拿出来的,是王公贵族,宋礼遇势必要吹捧一番。
就算是一滩烂泥,也会吹捧到天上去,而不是发火。
花祝年理直气壮道:“明明是你跟我诉苦,说自己这三十年来在朝中的不易,无力改变现状的窘困,我才给你拜将军的,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当一个人的精神世界足够强大的时候,她说什么都是有所依循的。
花祝年是薛尘最为狂热的小信徒,无时无刻不在跟人宣传他,甚至是为他正名。
但宋礼遇想要的,从始至终都不是这个!
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哪用得着拜什么小泥人儿?
跟花祝年说自己的不易,实际上,是为了洗白,让她不要那样排斥自己。
方才,宋礼遇原话是这么说的。
“这三十年,我也几经浮沉。想过改变,但终究毫无办法。我也不喜欢那些手段,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花祝年知道宋礼遇一向虚伪,可是见他所说的话,又觉得似乎有几分真心。
她认真地劝他道:“如今,你已经是百官之首了,说是权力的顶端也不为过。如果从你这里开始变法,还是能有所改变的。”
宋礼遇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他从来就没想真正地改变过什么。
哪知道她竟然当真了,一时语塞。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把小泥人儿取了出来。
从包袱里取出来的时候,一柄扇子掉落,宋礼遇弯腰从地上捡起。
打开一看,扇子上,画了两条锦鲤。
一条红色,一条金色。跟他之前拿的苏绣手帕上面,所绣的图案是一样的。
他理所当然地误会了她对他有情。礼遇,鲤鱼……她果然一直念着他。
宋礼遇刚刚就在自己爱意最浓的时候,眼睁睁地看着花祝年,把他捡起的扇子放进包袱里,然后从里面拿出来了一个小泥人儿。
大有一种从云端陡然坠落的失重之感。
他当然会暴跳如雷,大发脾气。
“你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如你拜拜我的将军?他有求必应,每次都很灵。只要内心坚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花祝年是认真在宣传的。
她一视同仁,不分场合地给人传……
管你是跟她一样的山野村妇,还是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她都有十足地底气,让你了解一下她的将军。
顺便劝你也信。
心诚则灵。
她觉得,只要宋礼遇愿意就此改变,那这世道就一定能改。
当然,拜拜她的将军就更好了。
薛尘是很好很好的人,定会保佑他变法成功的。
但她忽略了,宋礼遇不过是在假意哄她,甚至带了点纡尊降贵。
宋礼遇看不起她的一切。
看不起她此时的身份,看不起她所坚守的东西,看不起她自甘堕落……
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疯疯癫癫地,到处带着个小泥人儿跟人宣传。
他再次翻脸道:“我为什么要拜他?我为什么要靠他保佑我?况且,我为什么要变法改革?这个混沌的世道对我来说,很好,大好特好!你混不好,是你没本事。更重要的,是你没有眼光!当初,你要是跟我走,哪里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花祝年拍着桌子一怒而起:“我这样怎么了?我吃的每一粒米,都干干净净。我没有吃别人的血泪,我吃的是自己的血泪。从来没有对不起人过,至少晚上睡得安稳。”
她只会因为自己受苦,觉得辜负了爹娘的期望。
但从来没有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
因为,这是她在当时的处境下,所能选择的唯一出路了。
况且,她就算是当山野村妇,也有在好好照拂着身边的人。
不让大家轻易掉一颗眼泪。
她踩的是日月朗照的地,头顶的是浩气长存的天。
不像他们这些摆威弄权的官员,踩的是下级的头,顶的是贵人的跨。
花祝年只是觉得农妇的身份,所照拂到的人太少。
但从来没有因为农妇自卑过。
她反而觉得自己很骄傲,在家的时候,她从来没种过地,没收过麦子。
也算是,学会了简单地生活技能。人来这个世间,本就是要体验的。她体验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生活。
宋礼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反复维护自己的正确性:“就是因为如此,你过得才这么惨!没人帮你,你才天天抱着个破泥人儿当救赎,当宝贝。三十年的时间,我在上天,你在下地。”
“一个破泥人儿有什么好在乎的?他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不可能保护你。你从来都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永远是那么偏执。但凡你当初不那么讨厌我,现在一品诰命夫人就是你。你也不用在山野间待三十年!”
宋礼遇痛恨花祝年的痴愚,也为她感到惋惜。
可他终究是爱她的。
怎么可能不爱呢?年少时没有得到的人,到老心里都会惦记着。
况且,他知道她当日并非是讨厌自己,而是看不上他家里的做派。
他们之间的姻缘,完完全全是被家里人耽误的!
明明是他爹做下的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她怎么就不能分开来看?讨厌他,讨厌到,连见一面都不肯?
“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你?那个镇子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们家里人。看见我爹在那里点头哈腰地献金,看见你爹手底下的人到处打着法令的名义作恶,我恨不得你们这些人死!”
她果然,还是这样地厌恶他。三十年过去了,居然一点都没变过。
宋礼遇像是为自己辩诉一样,心痛难忍地说道:“当时又不单单我一家这么做。自上而下,皆是如此!这是世道的问题,你怎么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我家人的身上呢?谁不是为了活着?你不喜欢你爹在我爹面前点头哈腰,难道我爹在那些皇亲国戚面前,就能腰杆儿挺直了吗?大家不都这样活着吗?就不能相互理解吗?当初嫁给我有什么不好?嫁给我,你爹不就不用点头哈腰了吗?”
花祝年气得胸腔都在颤动,她扶着桌子同他对峙:“我理解你祖宗十八代!我嫁你老祖宗,当你老祖奶奶!非逼我骂街!你愿意让你爹当狗,我不愿意!虽然我没办法改变,但我不像你,我从没觉得这样做对。我也不是独独针对你们家,我是说,所有欺凌百姓,不让人安稳过日子的狗官,都该死!”
“不知道你天天在那深宅大院里,到底出去看过没有?夏天容易走水,上边下令,每间铺子备上存水的缸,一个缸不过几文钱,为了百姓的安全,本来是好意,可你们下边儿他妈的怎么执行的?啊?你敢说吗?让商铺里的生意人,去买你爹指定的花纹儿水缸,一个水缸五十两银子,小生意人赚一个月,都他妈逼的赚不回来!利用上头的生产条文,为你自家捞钱,你们家可是捞几把够了!”
“我爹为什么在你爹面前点头哈腰,你心里就真他妈的没点儿逼数?他总要为那些小生意人寻出路,好谈歹谈,才把水缸的价格降到三十两,就这还是我家今后水路上的生意,得让你家分一杯羹,才勉强给那些小生意人求换来的恩典。”
“还有,你爹手底下的人,天天在大街上溜达,就看哪家店铺干不下去,哪家店铺新开张。你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吗?旧店铺开不下去,要摘牌子,新店铺开张,要换新牌子。摘牌子得交摘牌费,人家都生存不下去,准备回家种地了,哪有那个闲钱,给你家交摘牌费?新换的牌子,要交上牌费,人家刚做生意,哪有钱呢?你们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百姓怎么活?这都是你爹弄出来的黑令!”
“若是不交,就百般找茬儿。什么牌子上的字儿不协调,牌子的位置要么太高要么太低,影响街上的市容,影响你爹个烂几把,影响你妈个老逼!我再说一次,我不是针对你爹妈,我是说,所有跟你家有关系的人,都是有点儿权力,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杂交种!你们家里的每一个人,仗势欺人都不是一天两天了!天天你们一家人吃得肥头大耳的,养出来一群草菅百姓的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