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羿坐在小信徒的床前,替她轻抚去眼角的泪水。
他爱怜地看着她,希望她醒过来,也希望她睡下去,一直睡到他去接她。
其实,花老爷和花夫人说的话,他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他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
在人间受苦的人,不只有小信徒一个,他不能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就给她什么特殊的待遇。
他有提点过她,让她下一世去修道。
世世修,总有再见面的一天。
可是,他看她似乎兴趣不大,并且,连投胎的意愿都没了。
三天过去了,全国的名医,都被加急的马车,带着往这边赶。
可是对于花祝年的病症,大家都束手无策。
甚至,碍于宋礼遇的权势,都没有人敢对他说真话。
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花祝年时日无多,生怕这个起死回生的重任落自己身上。
瞒着花祝年的病情,宋礼遇顶多给他们的任务,是让她醒过来。
可一旦让他知道,床上的人没几天可活了,那他们这些大夫就要遭老罪喽。
宋礼遇身上的伤口,用的是最好的疗伤药,兵营里重伤的将士都用不到的那种。
愈合得很快,没几天就好利索了。
他还准备再给她捅几下子呢。
左等她不醒,右等她也不醒,最后实在没办法了。
只得跟衡羿一起,坐ῳ*Ɩ 在大太阳底下,捏小泥人儿。
捏到一半,宋礼遇看着薛尘的面容,碰了衡羿一下:“后生,你说,我就真不如这玩意儿好看吗?”
衡羿笑了笑:“花大娘不喜欢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你就是长得好看,她该不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
宋礼遇皱着眉头:“她就是不喜欢我,也不会喜欢你!你都能当她儿子了,图什么啊?跟狗屁膏药似的待在她身边,也不嫌丢人。”
衡羿捏着小泥人儿说道:“宋大人不也是娶了三十多房妾室吗?其中,还有年纪跟我相仿的。怎么,只许你找小的,不许我花大娘找小的了?”
宋礼遇气道:“我没说不让她找小的啊。我说的是你,恬不知耻!喜欢一个都能当你娘的人,我要是你啊,我都臊得慌。”
衡羿不急不躁道:“可惜,你不是我。我至少能陪花大娘走这一路,你呢?你只会挨她一刀。”
宋礼遇不甘示弱道:“挨她一刀怎么了?老夫乐意!这是老夫的荣幸!老夫感到非常开心!想这一刀,想了大半辈子了,终于来了,可舒服死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捏得小泥人儿更起劲儿了。
花祝年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张讨厌的脸。
手边刚想摸个什么东西打他,就感觉自己怀里抱着一尊小泥人儿。
宋礼遇谄媚道:“花小姐啊,这小泥人儿,我给你捏好了,你莫要生我的气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叨扰了薛尘哥哥。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儿,给他嗑几个赔罪!”
衡羿在一旁冷声道:“你可别拜了,受不起。搞不好,还损薛尘的功德呢。人家只接受虔诚的供奉,不接受虚情假意地跪拜。”
花祝年一听,可能会影响薛尘封神,转头对衡羿说道:“后生,你快把他赶出去,别让他脏了我这地。”
宋礼遇委屈巴巴地说道:“花、花小姐,这里,是我家啊。”
花祝年挣扎着从床上起身:“是,这是你的地界。我马上走。”
她没准备再跟他说救人的事。
毕竟,她刚捅了他一刀,他不杀那些人就是好的,怎么可能帮她救呢?
宋礼遇连忙上前扶着她躺下:“你现在刚醒,身体还虚着,我怎么能让你这个时候走呢?”
花祝年不想他碰自己,打了他的手一下。
宋礼遇收回手后,又变了一副嘴脸:“况且,你现在是反贼!为了百姓着想,我也不能放你离开。万一,你起义了怎么办?这会儿起义的可不少,朝廷天天在抓人,我现在先把你给抓了,到时候,就不用再抓了。”
“我反你八辈儿祖宗!宋礼遇,你这个老不死的,又开始乱拿权压人了。看不惯你欺负人,就是反贼了?那当初到处作恶,欺压百姓,把王朝作完了的人,是什么?你说啊!”
宋礼遇说不出话来。
花祝年冷笑:“你不说,我替你说。他们是权势的守护者。跟你一样,是败类!”
他也不想跟她吵,可他也是有尊严的,哪容得下她这么讽刺他。
“是!我是败类!可我这个败类,比你混得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你现在遇到难处了,还不是要来求我?来求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败类!你不求我,他们就得死!”
在等她醒来的这些天,衡羿已经告知了宋礼遇,花祝年的来由。
不是来求他收留,而是有事相求,有人要求他救。
宋礼遇听完,心里虽然难受,可终究她还是来找他了。别管为了什么吧,只要来了,他就不能让她走。
在他说出这些话后,花祝年忽地看向了衡羿。因为她并未对宋礼遇讲过具体是什么事。
没来得及。
可他此刻却已然知道了,那必定是他告诉他的。
衡羿倒也没有遮掩,直接承认了。
“花大娘,是我告诉宋大人的。我们此行,不就是为的这个吗?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不然,他还以为你要嫁给他呢。”
第058章 别人五十而知天命
衡羿知道在小信徒捅完宋礼遇后, 再跟他说这些,他是势必不会救贺平安他们的。
本来,他也没准备让那些人得救。
衡羿不喜欢杀戮,任何名义上的杀戮, 包括他当年的那些……
可他也知道, 贺平安那些人, 当时是没有办法才杀人的。
正如他当时没办法一样。
于人间的角度而言, 那是快意恩仇,是被逼至绝境后的反抗。
但是从天的视角看,是在无止境的资源争夺中,用尽手段的自相残杀。
人间本就是如此。
众生都在激烈的对抗中, 被无望磋磨着。
这也是衡羿始终不想小信徒,去救那些人的原因。
他不想她到死,都在绝境中对抗。
正如她爹娘所希望的那般,过得轻松一些不好吗?
她已经离开那个困了她三十年的村子了。
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可以永远不再去见贺平安和那些人。
至于她的那些老姐妹儿,当初他蒸好馒头来找她时,已经把她们凑到的钱, 放回到柳春那里了。
他的小信徒, 不欠任何人的。
她是可以放下一切, 快快乐乐地, 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的。
花祝年在被宋礼遇训了一通后,突然间变得像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
她的心,从来没有这般慌乱过。
如果她是个光棍儿就好了,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没有要救的人,也没有要求他的事。
那样的话, 她不只能捅他一刀,还能捅他千千万万刀。
人在没有念想,没有寄托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是很硬气的。
可偏偏,偏偏她有。
花祝年这个怼天怼地的小老太,头一次被宋礼遇压得说不出话。
她甚至,开始害怕。
害怕宋礼遇会因为她捅了他一刀,不仅不去救贺平安那些人,反而彻底断了他们的活路。
花祝年害怕别人因她而死。
她,她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
宋礼遇本来也只是想压制花祝年一下,但半分都没有要折磨她的意思。
她是他此生未曾得到过的挚爱,是阴暗沟渠中倒映的冷冷明月,是任何人都无法超越的存在。
他哪里舍得折磨她呢?
宋礼遇轻握住她的手说道:“花小姐,我不是个小气的人。那些人,我救。”
这下,不仅花祝年震惊,连衡羿也震惊起来了。
向来小气的人,居然说自己不小气。
宋礼遇的指腹轻揉着花祝年手心的硬茧,却让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感觉自己像被蛇咬住了。
她想逃。
可是,却不能。
宋礼遇认真地说道:“兵营里都是咱自家人。我有个侄子,是骠骑大将军,救人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为了不引起花祝年的反感,他特意解释道:“我那侄子,也是立过赫赫战功的。不是我找关系安排的,他是自己打上去的。”
衡羿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别往远了说,就说近十几年吧,哪里打过什么胜仗?他上哪儿立的战功?”
宋礼遇转过头,看向衡羿,阴沉地说道:“年轻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那就不要说!若是让人都看出来,你做人还差点火候,最后闹笑话的也是你。”
宋礼遇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被各种长辈教训过来的。
如今他终于也到了教训年轻人的年纪,可以大大方方地当人野爹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衡羿只是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不年轻了。
若是论起厚脸皮来,宋礼遇还真不一定比得过。
衡羿直接将小信徒的手,从宋礼遇手中争抢过来。
他紧抱在怀里:“花大娘,我们不求他。求人一次,就要时时念着对方的恩。你同他对抗了一辈子,万不能在最后妥协。可别真让他等到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呢?”
衡羿此刻,特别想带着自己的小信徒离开这里。
她现在内心是没什么支撑的,他很害怕她为了那些人就此妥协。
宋礼遇那种人,哪里会白帮人呢?
可不等花祝年回应,宋礼遇就继续说道:“花小姐,你捅我一刀的事,咱们可以了,毕竟,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别人。但是,这人我不白救。”
花祝年声音干涩地说道:“这后生家里有钱,你问他要。多少他都出得起,你先把人救了再说。”
衡羿看小信徒就这么把自己卖了,他真的要闹了。
把他卖给鲁绒绒就算了,毕竟那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可她居然要把他卖给宋礼遇,就为了救贺平安那些人。
衡羿不禁恼怒道:“我没钱,有也不给他。这人,他爱救救,不救拉倒。我的钱,只给你花。若是为了旁的人,一个子儿我也不出!”
宋礼遇阴渗渗地笑了一下,他凑到她床边,谄媚道:“花小姐,我不要钱,我要人。老夫虽然娶了三十几房妾,但还从未有过正妻。”
不只花祝年在坚持对一个人的爱,宋礼遇也在坚持着。
他觉得自己配得上她,甚至,他觉得她会感动。
当初,在他还往上爬的时候,有过很多次机会,做那些位高权重者的乘龙快婿。
可是,他都拒绝了。
就是为了今天,亲口告诉她,他一直给她留着位置。
花祝年重重地捏了衡羿的手一下:“后生,扶我起来。”
衡羿虽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仍旧老老实实地照做。
他托着她的腰,将她扶坐了起来。
宋礼遇以为花祝年要抱自己,他的怀抱已经向她敞开了。
哪料花祝年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抽了宋礼遇一巴掌。
他本来在床边坐着,她一巴掌下去,直接给他抽到了床下。
挨打的那半张脸,瞬间肿胀了起来。
花祝年在床上气得发抖,指着宋礼遇的鼻子骂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都五十岁的人了,你在这里羞辱一个老太太?”
是的,她觉得是羞辱。
哪怕宋礼遇问她要钱,她都不会愤怒至此。
可偏偏,他要的是她。
虽说一把年纪改嫁,倒也不是多有悖伦理。
但她根本不想嫁他!
别人五十而知天命,她五十被迫改嫁老王八。
哪有这么折腾老太太的?
啊?
真是丧心病狂!
宋礼遇轻撩起衣袍,跪着走到了花祝年的床前。
他恳切道:“我不是在羞辱你,我确实,想娶你。我有多爱慕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本来就错过了三十年,当初如果不是因为家里,你怎么可能对我有那么大的偏见?倘若,倘若你救我一次,这官儿我不做都行,我愿意跟你归隐田园。花小姐,我愿意的。”
花祝年又给了他一巴掌:“你愿意你大爷!做什么要我救你?你自己不知道对错,执迷不悟到现在,非要拉着我做什么?你想归隐就归隐,不想就不想,说得好像你有今天,全是拜我所赐一样。”
宋礼遇被打爽了。
他是真觉得爽,多少年没人这么打过他。
“花小姐,你说的对。我有今天,是我自己堕落,跟你没关系。可我心里,一直念着你。”
衡羿气得想捂住小信徒的耳朵,他的暴躁小豹子可听不了这种话。
花祝年确实听不了。
她扬起巴掌又想打他,却被宋礼遇一把抱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