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仗着你爹声势的闲散官差,每当他们逢年过节,去让小生意人上供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把他们的头砍下来,高挂在铺子门口,挂到风干,以儆效尤!看这些人还敢不敢再进门要私供!”
“凭什么只能你们,动不动就用砍头来吓唬老百姓,老百姓为了生存就不能反制?小商贩们又不是不交税,交完税,本来就没剩几个钱,还要再给你们上私人供奉。他妈的,活在这个逼世道真是屈辱至极!你们这群老狗逼日出来的烂玩意儿,能不能去粪坑里淹死啊?也让这天下人痛快痛快!”
花祝年好一通痛骂,骂得自己胸都不闷了。
本来她一进这会客厅,就觉得一阵胸闷气短,怎么待怎么不舒服。
抬头一看,原来是房顶故意弄低了。
她之前在花家的时候,听过爹趴在娘怀里嗷嗷哭。
每次只要从宋县令家里回来,都委屈得嗷嗷哭,爹当时都是她这般年纪了。
说是觉得压抑,头上的房顶子,能把人给压死。
再也不想去宋县令家里了。
那时候,养在深闺的花祝年,不懂爹的屈辱。
她不懂房顶子,不是一般高吗?为什么宋县令家里的,会让人觉得压抑。
直到来到宋礼遇的会客厅,她才终于切身体会到这份压抑。
压抑的不是房顶子,是对方滔天的权势。
压得人透不过气,压得人痛不欲生,压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偏偏他们还觉得自己特别有理。
花祝年用水肿的脚,踩下宋礼遇送她的鞋子,用脚尖勾着往上一挑,将鞋子挑上了他的房顶。
宋礼遇知道她一向无礼,这可是当初在他爹只手遮天的镇子上,都敢对他出言不逊的女人。
可他没想到,她居然还敢在他这里,这样撒野。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花祝年鬓边的发丝泛着冷冷银光:“我不喜欢你这房顶子,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给拆了。原来不能啊,看来你这鞋也没那么好,连房顶子都戳不破。”
宋礼遇气得差点吐血:“你把鞋给我穿上!”
“我为什么要穿?光脚又不是走不了路?”
况且,她也不是光脚,她穿了豹纹袜的。
花祝年一气之下,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就往外走。
全然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来求人的。
有时候脾气上来了,怎么压都压不住。
宋礼遇在她身后急得跳脚。
“你给我站住!我让你站住!”
花祝年才不站住,撒了野就要走,反正她骂痛快了。
三十年都没这么痛快过。
这群狗娘养的狗官,还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宋礼遇看着花祝年的背影。
明明,她都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他一种野豹子的感觉。
不是因为她穿豹纹袜,刚刚她骂他的时候,他都怕她一口吞了他。
那种来自最底层最生猛的愤怒,他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住。
可,可是,他还是爱她。
特别是,看见她一点儿都没变,他觉得自己要爱死了。
他终于知道,她不仅仅是讨厌他,厌恶他,还恨不得他死。
还骂他是老狗日的……
真难听,但他也是真喜欢。
这臭老娘们儿也太猛了。
在山野间待了三十年,都没磨平内心的不甘。
妥妥地一个反贼!
爱上反贼,是权臣的宿命。
宋礼遇理不直气不壮地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处。
他沉声对她恐吓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刚的那些话,我就能在你出门后,定你的死罪。我让你比薛尘死得还惨!除非,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脸上就猛地挨了一巴掌。
花祝年个子小小的,还是跳起来打的。
宋礼遇这一生,除了被爹打过,就没再挨过打了。
这回花祝年不白来啊,真是不白来。
可算是满足他挨打的心愿了。
经年的爱,遇上经年的恨。
总有一个要低头。
哪怕他们势同水火,总有一方,冒着堙灭的风险,竭尽全力地想再靠近一点。
在朝中呼风唤雨的老年权臣,头一次被年少挚爱逼得红了眼睛。
他癫笑着低头凑过去,死不要脸地说道:“来来来,你再打几下,让我也好好感受感受你的痛快!”
她可以骂他贪,骂他狠,骂他迂腐,骂他势力,但他捧给她的爱是真的,被她弃如敝履也是真的。
他的心被她的话,刀得血肉模糊。
偏偏,他理解她的愤怒,因为当初他爹那些人,就是那么做的。
他爹所犯下的罪孽,百姓求助无门的苦难,全被她活生生地看在眼里,她应该也同那些人一起挣扎过。
花祝年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时的人都以嫁给他为荣宠,甚至觉得攀上了他爹,就能跟着他爹一起为非作歹了。
只有她,认真地想过,那么做,是不是不对的。
他看到了她的独特和桀骜。
从此,就记在了心里。
如果是大街上,听到随便一个泼妇骂大街,那他可能会微皱着眉头远离。
可那个人,如果是花祝年,他就会张开怀抱,对她说,快来我怀里。
宋礼遇低了很久的头,都没再等来花祝年的第二巴掌。
她对他,又恶心,又害怕。特别是,他凑过来的时候,就像一只碗口粗的尖头毒蛇,压在她身上一样。
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让开。”
“走什么?你不是心里不痛快吗?给你机会痛快,你还不要?”
推搡之间,花祝年的小泥人儿差点掉落。她连忙当宝贝似地抱住。
宋礼遇一直都很小心眼儿,刚才就是为小泥人儿跟她吵起来的。
现在看到这个,更觉得气了!
他一把抢夺过她的小泥人儿:“你带着他有什么用?他都死了三十年了!除了给你满脸沧桑和白发,他还能给你什么?只要我在一天,像他这样的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他们永远是工具,用了就扔的工具!”
花祝年见薛尘在他手里,一时慌了神,踮起脚要夺过来。
宋礼遇见她这样在乎这个破泥人儿,一气之下,给她摔了个粉碎。
花祝年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样。
她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可以说最后一口气,就是靠小泥人儿吊着的。
宋礼遇刚想得意地说些什么,心口处就一阵剧痛。
他低头一看,那柄画着锦鲤的扇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戳进了他的心口。
进来时,是检查过有没有带兵器的,毕竟他惜命。
可他没想到,她改造了那柄扇子。
那扇子上,画着两条鲤鱼。
他还以为,她是爱慕他,在向他示好。
原来这扇子,是用来杀他的。
痛快啊,他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宋礼遇猛地往前凑了凑,让她扎得更深了一些,他狞笑着看着她:“你想这一天很久了吧。没杀成我爹,杀我也好啊!”
此刻的花祝年已经摇摇欲坠了,再加上他猛地往前顶了一下,她连扇柄都快拿不住了。
下一秒,直接晕倒在地上。
第056章 你想认谁当夫君
小泥人儿是不能摔碎的。
一碎, 花祝年就醒不过来,处于濒死的状态。
不是因为年老的缘故,而是在她刚嫁给贺平安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情况了。
她又做梦了。
这次, 是真的有人给她托梦。
是她的爹娘。
他们哪怕去世了这么多年, 可仍旧没有投胎。
因为累世积累的功德, 这两口子生于盛世之中, 死于乱世之初。
算是没受过多少苦的。
而之后的几十年,也是大乱世。福德深厚之人不生乱世,除非是去救世的。
可他们身上,又没有救世的任务在, 就一直在地府里待着。
花老爷找了个记账的活儿,每天就是记功德,扣功德。
分毫不能有所偏差。
有人功德扣完了,就该死了, 有人功德记够了,就该成仙了。
虽说他目前是地府的小官儿,不能有所偏私。
前世事, 已经不应再理。可他有时候, 也忍不住翻看女儿的命簿子。
一直在扣功德, 连她喝口水都扣……
为此, 花夫人还去问过地府里管事儿的。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错了?绝世大恶人也没这么扣功德的啊!
结果人家说,像这种降世就有任务在身的人,一旦人生轨迹跟天命所背离, 肯定是比寻常人扣得要多的。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 也是照样哐哐扣。
上天安排的最大,没完成上天的任务, 只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才会连她喘气都扣……
真是痛苦啊。
花夫人也在地府里有所任职,她是去接婴灵的。
也就是接一些,没能生下来的小婴儿,抱着它们来地府。
花祝年流掉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她夜里含泪去接的。
按理说,不应该再惦念前尘往事。
可她毕竟养了她二十年,怎么可能不惦念呢?
每次想女儿了,花夫人就骂花老爷。
不过,她也骂不了别人,别人也不给她骂,谁像花老爷这么纵着她?
花老爷每次一被骂就嗷嗷哭,边哭边拿着笔给世人增减功德。
一边哭一边干活儿,用工作来逃避打骂。
地府里的同事都说,花夫人比那鬼差还厉害,不让花老爷偷一点懒。
看见女儿受委屈,就打骂丈夫的习惯,花夫人从阳间一直带到了阴间。
可毕竟阴阳两隔,他们是没办法再给女儿些什么的。
就连托梦,也ῳ*Ɩ 是有限额的。
这次终于能两个人一起了。
托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说阴间的事,只能讲前世未了之事。
花老爷和花夫人坐在花祝年的床头,无限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花老爷靠在花夫人肩上,小声地说道:“我家姑娘,连皱纹都长得这么好看。”
花夫人自豪道:“那是,你不说是谁生的!”
花祝年经常因为自己没能达到爹娘的期望而愧疚,但在花夫人和花老爷心里,只要她过得开心快乐就好。
他们甚至一度很佩服自己的女儿。
因为这老两口,都是向世道屈服了一辈子的。
虽然赚了不少钱,可是想起在世时那些憋屈事,就觉得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们永远不会怪女儿不肯妥协,哪怕他们确实希望她能过得好一些。
但,她若是实在不肯,他们也不会逼她。
那宋礼遇的确是个厉害人物,但也的确不是个好东西。
花老爷当初的确想过攀附,后来被花夫人骂了一通,骂改了。
他也渐渐地意识到,有些事,自己能忍,女儿就也能忍受。
可实际上,人生阅历不一样,承受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
花老爷做生意的路上,见了很多人,坦白讲,宋县令还是他所遇到的人里比较好的。
宋县令只是想分一杯羹,但人家也不是不办事儿。
有些贵人是想夺你家产,随便定个罪,就把你弄进去了,连反手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在那般的世道下,也不能怪宋礼遇觉得委屈。
他认为花祝年只是没有遇到更坏的,所以才觉得他爹是个绝世大坏蛋。
等她接触到更远的人,那才是真正黑不见底。
他始终认为,从上到下一脉相承,她不应该对一个相对来说,还算比较好的官宦之家,如此嫉恶如仇。
宋礼遇知道自己的爹,有时候,也是给别人办事的。
不听话,就没命,不办事,就被拉下马。官场上的事,怎么能单单以好坏来论呢?
花祝年还是太浅薄了,不过没关系,他宽恕她。
宋礼遇一直觉得花祝年对自己有所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