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觉得丢人。
原来真的有人爱他至此。
已经回归神位的衡羿,对于她的痴愚, 又是嘲笑又是看不起。
他看她怜惜地去捡他的那些碎肢,就像看一只卑贱的蝼蚁,去搬运珍爱的蜜糖一般。
只有她在乎。
皮囊而已, 连他自己, 都是不在乎的。
人间像个巨大的垃圾处理场, 于他而言, 不过是在成山的垃圾中滚了一遭。
他终究还是要回天上的,那些痴愚的人只能留在人世挣扎。
可衡羿没有料想到的是……
她的痴愚像一柄利剑,刺穿了他麻木冷硬的心脏。
也扰乱了他平静无波的神仙生活。
他的确是被她从天上, 生拉硬拽下来的。
把他弄下来后, 她又不管他了。
还要当着他的面改嫁他人。
她总是让他见证自己的无能和迂腐。
让他明明靠得很近,却不得不在造化弄人中, 一次次失去她。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上八下的,她反倒就这样平静地嫁人了。
宋礼遇轻抚着花祝年身上的咬痕,那是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来的。
“疼吗?”
“不疼了。”
“我问的是当时,疼吗?”
“不记得了。”
她对这种事总是很麻木的。
宋礼遇以为这样就能击垮她的心理防线,让她主动对自己诉说这三十年来的委屈。
可她什么也没说出口,就只是那样平静而淡漠地望着他。
像望着一棵待掰的苞米。
她的目光沉静如秋水,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并不是他。
就算想的不是他又怎么样?他不还是得到了?
还有谁能跟他争呢?
这个当初最看不上他的人,如今还不是要在他的身下承欢。
他要在一寸寸抚摸中,一点点碾碎她的尊严。
宋礼遇闭上眼睛,虔诚地去吻她的心口的伤疤,脸上却突然挨了一巴掌,还被她踹下了床。
花祝年从床上起身,将衣服整理好:“不行,我真忍不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从震惊到愤怒,又从愤怒到委屈,最后直接痛哭出声:“连贺平安那种山野糙汉你都忍得了,到了我这儿,怎么就忍不了了?”
花祝年头疼道:“他至少没欺负过老实人,他妈的,你们一家都在欺负人,你到现在还在欺负人,我一想到你收那么多礼钱,我就受不了。”
宋礼遇在地上急得跳脚:“我礼钱退回去还不行吗?”
花祝年摇头:“不行不行。我真受不了。忍耐这种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分是真的没办法。我半点儿都忍不了。宋礼遇,我太讨厌你了。”
“我一想起你欺负人的那张嘴脸,就讨厌得要命。你知道今晚我最想干什么吗?外面是官员来得最齐全的时候,我甚至想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宋礼遇坐在地上妥协道:“你想烧也行,现在把他们全烧了,明天就会有新的人顶上来,敛财工具而已,没人当回事儿。我帮你把他们全烧了?”
花祝年摇头:“不是烧不烧的事儿。就是弄死,我也得在战场上弄死他们。哪能把人骗过来喝喜酒,最后一把火全把人烧死呢?”
她不干那种缺德的事。
所以,有些事就只是想想而已。
可她确实讨厌宋礼遇,本来以为自己能接受的。
但最终发现,是真的不行。
根本无法忍受。
她还是想弄死他。
这话说出来,虽然有些不情理,但她确实想弄死他。
想弄死跟他一样的人,她真的没办法跟他睡。
睡着睡着,她都怕忍不住再捅他几刀。
宋礼遇红着眼睛,坐在地上,开始了对花祝年的终极嘲讽:“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嫁给我,又有多少人为了求我,甘愿做到何种地步?”
花祝年坐在床上无奈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真的没办法。要不你弄死我算了。就算有再多人想嫁你,有再多人想求你,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件事儿发展到现在的地步,她也觉得挺尴尬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就像忍受贺平安一样。
可是,贺平安虽然混蛋,却是梁山好汉一般的人物。
他只欺负恶霸,越恶的,他越欺负。
宋礼遇也太不是个玩意儿了,专门欺负拖家带口的老实人。
花祝年没办法忍受跟他一起睡,她恨不得弄死他。
这真是没办法妥协的事情。
宋礼遇看着花祝年为难的样子,心中突然觉得一阵羞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让她讨厌。
可如果他不做那些事的话,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更加不可能逼她跟他成亲。
所以,说到底,宋礼遇是不后悔的。
他只觉得花祝年揪着过去的一点小事不放,实在是不识抬举。
“那你想怎么办?这婚都结了,酒席也办了,你总不能再跟我和离。我告诉你,我绝不接受!我也是有尊严的。”
花祝年头疼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尊严。可是谁没有呢?我真的不行,你要觉得没面子,你就弄死我。我也是烂命一条,不怎么在乎的。”
宋礼遇没有办法,最终别过头去,无望地轻喃:“我可以等。”
花祝年思索道:“那我明天想回家。”
宋礼遇震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遛!”
“不是,这么多天了,我总得回去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帮我救人。万一没救,我不是白嫁了吗?”
宋礼遇冷笑一声:“你爹是生意人,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这样精于算计女人,什么时候白嫁过?哪次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嫁人呢?着急忙慌地嫁贺平安,就是为了尽早让薛尘入土为安,疯狂收集薛尘的魂魄,生怕他魂飞魄散无法投胎。”
“在寻常人看来,你不过是为了有个供奉他的地方,为的那间书房才嫁的贺平安。为了那些嫁人,半点儿都不值得。可我知道,你实则是为的薛尘封神的微渺希望,才当机立断地选择嫁人。你早就看出来,刑场上被人摆了风水阵,时间很重要,而你等不得。”
“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给谁,贺平安那么珍惜你,娶到的也不过是一副皮囊。你亏什么啊?你什么时候亏过呢?你的心多珍贵啊!还不是全由你自己做主?说给谁就给谁,说不给谁就不给。我都如此待你了,你还是讨厌我,还是想弄死我。你难道不是在践踏我的心?只有你对薛尘的感情,是感情,我对你的就不是吗?”
“就因为我坏,我贪,我打压下属,我草菅人命,我卖官鬻爵,所以我的感情就一文不值,活该被你这样践踏,是吗?你觉得我没有人味儿,所以从来不拿我当人。可我对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就真的半点儿都感受不到?”
花祝年坦诚道:“宋礼遇,我感受得到。可是,我觉得恶心。我没办法跟欺负人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样,我好像,好像是你的纵容者一样。其实,今天,我就很不开心。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存在,才让那些人来给你送礼金。我来京城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灾民,谁手里有多少钱呢?就算是官员,也是要过日子的。大家却攀比着来给你送钱,看谁送得多。这全都是因为我跟你成亲。”
宋礼遇突然原地癫狂道:“不是!他们送礼金,是因为我的权势,不是因为你跟我成亲,你根本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他们有事相求,才会如此谄媚。这和你是没什么相干的,我当年也是这么谄媚着过来的。我有今天,不欠任何人的。你干嘛要心疼他们?”
花祝年低头道:“不管你怎么说,我确实没办法接受你。你身上没有半分好的地方,虽然过去了三十年,可仍旧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宋礼遇忽然从地上起身,冲到她的床前,掐住她的颈说道:“你信不信,我能弄死你。我甚至,根本不用给你加什么罪名,我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弄死你。我甚至可以虐待你,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觉得我没人味儿吗?我就没人味儿给你看!”
花祝年轻笑道:“你弄死我又怎么样呢?我又不怕死。这种话,你用来吓吓你的下属就好了。弄死我,也不会让我对你的印象改变半分。我这回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我知道,你本来就是这样不容人冒犯的人。”
“在你眼中,我对你处处是冒犯。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只不过是表达对你的不喜欢,而这是我本来就该有的权利呢?你还是跟当初一样,当初我拒绝你,都说我是看不起你,你爹大发脾气,可是你有没有意识到,我是有拒绝的权利的。商贾之家怎么了?商贾之家的女儿不算人吗?对你就只能接受吗?”
“我有不喜欢你的权利,有不接受你的权利,有讨厌你所作所为并指出来的权利。这对我而言,并不是在冒犯,我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已。”
“为什么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就一定要臣服于你呢?你吸了那么多人的血才有今天,我为什么要喜欢一个吸血的恶魔?为了共享你的荣华富贵吗?当初我花家也不是没有,我享受过,坦白讲,并不是很在乎。荣华富贵,半倾豪宅,万贯家财……都是于顷刻间消散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为了这些,扭曲自己的心,去跟你过日子?”
宋礼遇没想到都成亲了,甚至还是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自己都能被她这么一通训。
她不给他碰就算了,怎么训他跟训狗一样?
他气得嘴唇发白,浑身颤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拿捏她,只能松开了掐住她的颈。
可是片刻后,又拍着床板狂怒道:“那群人你到底还救不救了?”
花祝年闭上了眼睛:“救。”
宋礼遇重新攥住她的手:“既然救,你就应该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为你相公宽衣!”
花祝年忍了忍,用苍老的手摸上了他的衣领。
最后还是没忍住,随手抄起旁边的枕头来打他:“老登,我宽你爹个头!我是让你救人,这人你难道不该救吗?但凡皇帝老儿顶点用,我就去告御状了。明明让上面查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我本来不用托这个关系。”
“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本来就应该活着,还不是你们这群势大压人的狗官闹的?怎么维护我正常的权利,也成了求你办事?如果不是你们不许告状的法令,我哪里用得到求你?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早就应该放的人,非要卡着不放,不是有病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因为你的权力嫁给你?你们这群狗官不做人,为什么要我一个小老百姓来承担?我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救本就不该死的人,还要出卖自己给你睡,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花祝年一边骂,一边拿着枕头呼呼地楔宋礼遇。
宋礼遇被打得趴在床上,喘不过来气。一个劲儿地直哭。
“你一把年纪还这么暴躁,小心到最后没人娶你!”
“娶不娶有什么重要的?我本来也没跟贺平安和离。揍死你个老登!”
花祝年把宋礼遇狠揍了一通,才出溜一下从床上滑了下去。
这个老王八蛋,身子骨真结实,累死她了。
宋礼遇从床上爬起来,踹了她的肩膀一脚:“滚上来睡觉!”
花祝年回过头,拖住宋礼遇的腿,往下猛地一拽。
砰地一声,摔了个响的。
宋礼遇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上的血,终于过上了幻想中的,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
他躺在地上,看着花祝年道:“你干嘛这么欺负我?就算我爹欺负过你爹,可我爹也给你爹利益了啊!我又没有欺负过你,你对我,是不是心太狠了些?”
“你明天放我走,让我看看人到底救没救,我就不欺负你了。”
宋礼遇冷笑一声:“这人我要是救了,你还回来吗?”
花祝年心虚道:“回来啊!干嘛不回来?这大宅院我挺喜欢的。”
宋礼遇沉默良久后,终于松口道:“好,明天派马车送你回家。你在家里见完了该见的人,可千万记得回来啊。”
花祝年此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他应付道:“记得记得。”
“上床睡觉。”
“我不跟你一起睡,你上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