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跟花祝年产生争执的小妾,在一片叽喳声中,冷静地出声道:“其实,我最初也很担心,但是,她说——”
“说什么?”
“她说,如果她是人的话,那肯定会生气。因为,她有尊严,性情暴烈,受不了委屈,不能挨我那么骂。”
其他的小妾纷纷说道:“看吧!我就说吧,她肯定不会放过你的,你以后得小心着她点。”
那位小妾摆了摆手道:“哎呀,我还没说完呢。你们着什么急啊?”
“那你倒是说啊,她除了这个,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如果她是天的话,就不会生气,反而会容纳。”
“为什么啊?”
“因为,从天的视角往下看,就会觉得,这个人是我的孩子,那个人也是我的孩子。天,希望自己的孩子有饭吃,有衣服穿,并不会因为看着这个孩子,学了另一个孩子的什么,就会生气。天只会想,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希望大家都能活久一点。做人太委屈了,她想做天。”
一个小妾忍不住对她讽刺道:“她不过是说些场面话,你就觉得她原谅你了?可连老爷都说你是东施效颦诶。”
家中妻妾不和,多是男人无德。
哪怕别人竭力想再挑起她跟花祝年的争斗,此刻她也是不想再斗的。
“不劳你们操心,她为这个已经安抚过我了。她说,她不是西施,我也不是东施。她只是一个为救家人,不得已改嫁的老太太,而我,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女人,让我别听老爷的狗叫!”
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出来。
别的小妾隐隐有些嫉妒,毕竟,这回她去找花祝年的茬儿,就是她们这些人挑唆的。
哪料她这么快就跟花祝年处成姐妹了。
这怎么行呢?
“她理解你,她容忍你,说不定是装的呢。反正,我没见过这么大度的人。你们见过没有?”
“没有,她又不是活菩萨!不过是一个粗鲁的老太太。看着,都有老人味儿了。”
“白白胖胖的,跟个面团儿一样。咦,反正我不喜欢她。”
跟花祝年有过交集的小妾,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们说得这是些什么话?就算她不是菩萨,她也是个很灵的人。她跟我说,只要我跟她一起虔诚拜祭那个小泥人儿,老爷就会给全院的女人涨家用。结果怎么样?我跟着她拜了拜,到了下午老爷就说,给咱们每人每月涨一百两!说到底,我们都沾了小泥人儿的光。”
一个小妾不情不愿道:“沾光就沾光呗,我们不是也送礼物过去了吗?又没白沾她那份光。等哪天,我也去拜拜她的小泥人儿,让老爷把我抬成夫人。我倒要看看,她那个小泥人儿,是不是真的那么灵。”
另一个小妾插嘴道:“我觉得是灵的。搞不好这回,她就是靠着拜小泥人儿,才让老爷娶她的。”
“那这也太灵了吧!她比我娘的年纪还大五岁,就这么水灵灵地当上正妻了?”
“等哪天,要是能把她那个小泥人儿偷来就好了。”
那个三十多岁的妾,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众人教训道:“以后,她就是老爷的夫人,是我们的大姐,我不许任何人忤逆她。”
花祝年在替衡羿上好药后,他低头穿着衣服。
领口处没有整理好,她伸手替他抚平。
衡羿看着自己的小信徒,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看起来柔和又慈祥。
他温声唤她道:“花大娘。”
花祝年收拾着药酒,不耐烦地回道:“干嘛?”
“你能不能,不嫁宋礼遇?”
几天后,婚礼如期举行。
宋礼遇用了最大的排场,来迎娶他年少时的挚爱。
他终于,等到了她向自己屈服。
光宴席就摆了八百多桌。
他这回收礼,可是大收特收了。
宋礼遇觉得花祝年旺他。仅仅这一场宴席,至少五年的家用就出来了。
连皇亲国戚都来捧他的场,此刻,是宋礼遇最风光的时候。
也是在场官员到的最全的时候。
衡羿在一旁喝闷酒,上回小信徒跟贺平安的喜酒没喝上,这回他也是喝上了。
不白来啊,真是不白来。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酒喝下去,是苦的。
囡吉坐到衡羿的身旁,一边给他喂酒,一边宽慰他的心。
这是老爷交待的任务。
如果她办得好,那她爹今年就能升。
宾客们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仍旧觉得不尽兴。
大家都称赞宋礼遇重情重义,不负几十年的等待,终于抱得美人儿归。
囡吉捏着酒杯的手都酸了,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喂酒,也没见衡羿有什么醉态。
周围的喧嚣和他没有关系,他一心想着那晚小信徒问自己的话。
当然,是他先问她的。
“你能不能,不嫁宋礼遇?”
“要不你跟我一起,把那个兵营一锅端了?顺带我们再起个义?最好是把天下打下来,然后从上到下整顿军纪,不许他们再欺负百姓。扰民者,斩。虽然我已经五十岁了,但也不是提不动刀。”
衡羿没办法回应她ῳ*Ɩ 。
如果是薛尘,会答应她。可他已经不是薛尘了。
天道并没有给他平乱的任务,只让他照看三界,防着魔界出来闹事而已。
可魔界自从上衡仙君坠魔后,已经近千年没有出来作乱过了。
除非,天道在人间选出新的帝王,需要他帮助时,他才能出手。
现在这世道乱成这样,胡乱起义的话,只怕会更乱。
到时候生灵涂炭,不是白白地死人么?
衡羿不是凡人,他要考虑的事情,比凡人更为复杂。
因此,不能答应她。他甚至,连骗骗她都不能。
那晚,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花祝年拍了他的头一下,替他解了围。
“我知道你是个拿笔的书生,家里又不缺吃穿,是没必要起义的。只有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起义。别担心,我就是,逗逗你。”
不会有人跟着她起义的。
她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了。
还有谁会相信她呢?
有谁会相信,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太,会带着他们打天下呢?
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才跟这后生,只是说笑而已。
外面宴请的那些宾客,难道就真的那么崇拜宋礼遇吗?
不见得吧。
那么多人被他压着,心中有恨的大有人在。
可不是照样要来这宴席上,恭喜他娶妻么?
恭喜的不是宋礼遇,是自己今后的仕途,还有不被排挤的可能。
谁来了,谁不来,宋礼遇哪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然怎么担得起呼风唤雨的权臣之名呢?
你问那些低阶官员们想反么?
自然是想的。
可是大家都拖家带口的,况且反了还不一定成功,有可能到最后混得还不如现在。
算了吧,瞎活吧。
其他地方,倒是有起义的。
不过人家只要精壮少年,没人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
知道的,以为她是去起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吃干饭的呢。
五十岁真是人生的分水岭啊。
孩子生不出来,对男人来说没有价值。起义没有人要,嫌她拿不动刀。
在这个乱世,五十岁的女人,好像就只剩给男人洗衣做饭,还有等死了。
囡吉在给衡羿喂酒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
她承认,有引诱的成分在。
衡羿蓦地出声道:“你的指尖,有些凉。”
囡吉低头一笑:“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确实有些冷。”
下一杯酒,他没有再喝,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她,她应该,也很冷吧。”
囡吉把酒杯往桌上一摔:“花小姐不冷,老爷应付完宾客,就过去暖她去了,暖她一整晚呢。”
衡羿被囡吉抻着衣袖又坐了回来。
他,他不知道,他们今晚,会不会在新婚之夜做。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夫妻之间,到了一定的年纪,好像,就不太会做了。
主要是女子的欲望没那么强,男子的倒是一直都很强烈。
他在天上看小信徒跟贺平安做,感觉她不是很喜欢这种事。
像是在应付差事。
不知道,跟宋礼遇会怎么样。
他们,他们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
宋礼遇既然喜欢她,那就不应该强迫她做。
况且,小信徒的身体又不好。
他这一路上,好不容易才把她养得胖了些,别,别再给她做瘦了。
囡吉似乎看出了衡羿的担心,她拈着酒杯喝了一口道:“你放心吧,今晚,他们是一定会做的。”
衡羿忽地看向她:“你,你怎么知道?”
“给花小姐这么大的名分,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做吗?不然,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老爷又不是傻子,难不成是娶个菩萨回去供着啊?”
“你不是说,你家老爷,从来不强迫人吗?”
“他是不强迫啊。但他会跟你谈条件,花小姐为了什么嫁给他,到最后就会为了什么跟他做。不过,老爷技术还不错,你不用担心花小姐会不舒服。况且,她又不是没跟别人做过。”
衡羿气道:“跟别人做过怎么了?跟别人做过,就默认也能跟其他的人做吗?你把她当什么人了?”
可能是他的声音有些大,闹得周围的宾客频频回头看他。
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后生,居然敢在宋大人大喜的日子撒野。
囡吉小声道:“你急什么呀?我又没说别的。我的意思是,她经历过这种事,不会像没经历过的那样害怕。”
衡羿的目光中满是心疼:“这对她来说,只会是噩梦重演。怎么可能会不害怕?这是二次伤害!”
“一个老太太,应该没事的。可能早就不在乎了。”
“怎么会不在乎?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就能被人随意强迫吗?老太太到底为什么要被你这么说?她是老了就变成男人了吗?只要是女人,都不喜欢被强迫的!怎么可能会因为年纪的增长,而对这种事满不在乎呢?老太太本来正是享清福的年纪,却遇到这种被人强迫的事,这才更可悲吧。”
囡吉也是有苦说不出,她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顺着他的话说,说花小姐今夜一定很难熬,说不定会痛苦得要死。
到时候他再一个气不过,冲进房间把人抢了出来,那老爷就要怪罪她了。
她只能大事化小了说啊,真是有病,怪她干嘛!
这又不是她的真心话,她也是女子,难道不知道被人强迫的感觉吗?
神经。
宋礼遇在外面应付得差不多了,就准备入洞房了。
衡羿一直在一旁幽怨地盯着他。
知道的,是他抢了他的小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他是相好……
就连宋礼遇的那些妾室,今天都是高高兴兴的,从没挂过脸。
宋礼遇离开后,衡羿也随即起身。
囡吉连忙再次拖拽住他:“你不能去的。老爷说过,让我看好你。今晚,你要是想人陪,我们就一起做个伴儿。”
“放手。”
囡吉猛烈地摇头,死也不肯放开他,就那样紧紧地抱着:“花小姐已经是老爷的夫人了,你就别再想着她了。况且,她现在也未必看得上你,你也给不了她这样大的排场,更无法给她什么名分。你如今半点权力都没有,只不过是出身商贾之家。你怎么就,这样看不清自己呢?你跟我,都是无所依靠的人,我们应该互相配合,抱团取暖才是。”
第060章 老登
坦白讲, 最初小信徒对他的情感,和尘世那些痴男怨女之间的并无不同。
如果这种庸俗而平凡感情,到薛尘生命的结束,就随之终止的话, 那衡羿也可以很轻易地放下。
毕竟, 他直到死前, 都从未真正地在意过她。
一直, 一直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真正在意她的那一刻,是在他死后。
一抹单薄的红色身影,在偌大的刑场上, 拖着个破烂的木筐,一边哭一边捡他的碎肢。
血液漫流得到处都是,她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