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陷阱。
用来杀一儆百的陷阱。
地牢里还剩了很多人,死活不愿意出来。
她们坚信,她是被派来试探的。
但凡有逃的心思,就会跟那个同伴一样,被一棍子敲死。
花祝年没有办法,已经耽误了太久,天都要亮了。
她还得办事儿呢。
能带出去几个算几个吧。
这里虽是暗娼馆,不过作息还是很规律的。
到点就做早课,乍一看,跟寻常道观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等那些女子醒来后,发觉身旁的客人已然不在了。
出门一看,全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院子里。
不只是客人,还有看场子的人,以及那些在街上物色女人的人……
全被花祝年精准地挑了出来。
没被绑的女子,虽是自愿,可也不是那么自愿,只能说生计所迫。
没有人知道花祝年这个小老太要做什么。
大家内心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同时又对这种预感有所期待。
囡吉这时候也醒了过来。
她出门一看,整个人都吓傻了。
想拦,可是已经晚了。人都绑起来了,若是再放了,对方势必不会饶恕他们。
花祝年坐在一个石碾子上,手里拿了面锣,有节奏地敲击着。
山野间,群鸟飞散。
自己敲累了,就将锣丢给衡羿:“帮我敲会儿。”
衡羿站在枣树下,不情不愿地敲着。
他的性情不似她那般暴躁,对这里绑着的人也没有恨。
锣声听起来甚至还有些温和。
小枣树精在一旁闹道:“你们两口子整宿整宿地不睡觉,怎么也不让别人睡啊?我刚损失了几百年的修为,又被你媳妇儿打去了好些枣,现在要静养。”
花祝年嫌衡羿敲得不好听,声音太闷,看了看囡吉:“要不要敲敲看?”
囡吉怯怯地摇了摇头。
她害怕惹上麻烦,这里被绑着的男人,大多非富即贵,有几位她甚至是认识的。
密集的锣声不仅吵醒了被绑着的人,还激怒了他们。
其中一个看场子的人率先骂道:“你这个老妖婆,到底要干什么?知不知道我们是谁的人?”
“别看你是宋府里出来的,我们背后的人,还真不怕那个宋礼遇。”
这事,囡吉是信的。
皇亲国戚怎么会怕一个权臣呢?
他们是一起捞钱的合作伙伴,是互相打掩护的利益同盟。
唉。
她觉得这次,小老太要闯祸了。
哪料花祝年从石碾子上下来,走到刚刚从地牢里出来的几个女人面前。
拿起自己磨了几天的刀递给她们:“你们谁去把她砍了?”
大家心里虽是恨得紧,可是并不敢真的拿刀砍人。
当恐惧压过愤怒时,就会变成这样。
不能怪她们。
其实不只是她们,就是跟随花祝年的那些家丁,也不敢上前动手。
只是听话地在门口守着。
花祝年轻喃:“我砍也不是不行,就是我的腰不太好。”
她走到刚刚跟自己叫嚣的人面前,对方此时还是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来,你往这儿砍!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花祝年没有犹豫,举起刀忽地砍了下去。
没砍断。
她用的是夜里磨的钝刀。
被砍的人,视死如归的那口气,顿时倾泄了出去,吓得屎尿俱下。
对方还来不及求饶,花祝年冷静地又砍了一刀下去。
又没断。
不过,任凭对方之后如何痛哭流涕地求饶,她也还是一刀接一刀地砍着。
未曾有丝毫犹豫。
她要把这些人,在地牢里的女人心里种下的恐惧,一刀一刀地还回去。
一刀就利落地砍下来,是没什么意思的,死得太快,一点儿也不痛苦。
钝刀杀人,每一刀下去,都会带给人一点儿希望。
可随着一刀刀地砍下去,终究会把那点儿微毫的希望给掐灭。
一刀无痕,再一刀还是无痕,十刀下去,就会皮开,二十刀下去,就会肉绽。
三十刀下去,会露出白骨。五十刀下去,脊骨轻微断裂。一百刀下去,这颗头才能彻底地滚落下来。
花祝年像个冷静的疯批。
既没有杀人的激动,也没有杀人的胆怯,好像是在田地里掰苞米一样。
只是这棵苞米,要掰好久好久。
但没关系,总会掰下来的。
小枣树精看得瑟瑟发抖,忍不住对衡羿说道:“她是真癫。不是,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啊?”
第069章 那你准备就这么瞒着?
小信徒癫癫的, 这是衡羿早就知道的事。
哪个正常的小女孩儿,会去刑场上拎个筐,捡千古罪臣的碎肢啊?
还跟一堆碎肢成亲……
甚至,她都没问过他愿不愿意, 直接就以亡夫的名义立了碑。
就这么强娶了他。
她癫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三十年都这么癫过来了, 只是被生活的日常给掩盖住了。
可能是精神内核太过强大的缘故, 只要她自己觉得没什么问题,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可衡羿看了她三十年,他是知道她癫的。
癫到什么程度不好说,总之跟正常的凡人,不太一样。
从一开始, 她就是与众不同的。
他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遇见过这么癫的。
其实,那日贺平安他们杀流兵的导火索,并非是鲁绒绒差点被抢走。
当时还处于对峙阶段。
倘若有一方怕事, 也不是不能妥协的,至少不会闹出那么多人命。
攻守易型的关键节点,就在于他的小信徒拿起炒菜的锅铲, 上去就把一个流兵的眼睛给戳了下来。
你说这……
这肯定是难以平息的,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就把那些流兵给都解决掉了。
在某些事情上, 小信徒脾气比贺平安还暴。
她比他还忍不住。
所以,看见今日钝刀杀人的场景,衡羿并不觉得惊讶。
她本就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普通的小老太, 是不会如此暴力的, 可花祝年不是普通的小老太。
她从未臣服于岁月。
岁月算个什么东西呢?
不过是在脸上多添几道皱纹,让声音变得低沉沙哑, 肚子上长几十斤赘肉而已。
说破大天了,也就这些东西。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岁月可以改变她的容貌、声音、身材,却无法使她的心发生丝毫改变。
她的心,永远坚定锐利,像一把厚重的刀。
只是,那把刀,从来不会伸向无辜者。
至于,小枣树精问他,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呢?
衡羿是不喜欢小信徒的,一个神没办法偏爱任何凡人,就连一点点微毫的喜欢也不行。
但是,如果是薛尘的话,他对她就不仅仅是喜欢了,而是……仰望。
是的,他仰望她。
仰望她安之若素的坦然。
她总是能很快地进入人生的各个角色,并很好地完成。
不会花时间在自我消耗上。
一个家道中落的女子,变成山野村妇,本是件值得伤春悲秋之事。
可是这三十年,他从来没有在她的身上看到过这种情感。
她在家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地做家务,在外也从不提起过往的荣光。
不同于那些时运不济遭到贬谪的诗人,满腔都是抑郁不得志的愤懑。
她没觉得做山野村妇有什么不好。
家里的小院子,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做山野村妇和做权臣夫人,可能对别人而言,差别很大,一念之差造成一生的遗憾。
可对她而言,是没什么区别的。
因为,当朝权臣和山野糙汉,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男人而已,她一个也不喜欢。
花祝年砍得累了,索性把刀丢给了旁人。
“你们谁想砍,就去砍,砍不完,不能下山。”
那把刀终究还是被人捡了起来。
花祝年坐在另一个死刑犯身边,吃着枣糕同她聊天。
在衡羿的记录里,这位,是从街上物色女人的。
面相很是和善,甚至看起来有几分柔弱。
看来有时候,也不能只看面相。
花祝年撕了一块枣糕喂到她嘴边:“你尝尝。”
对方哭着把东西吃了进去,哽咽吃东西的样子很是惹人怜爱:“夫人,我不想死。”
“我知道,我也不想杀人。”
对方可怜兮兮地哭诉道:“我也是被逼无奈,我本不想拿吃食去引诱他人。说起来,我也是给人提供了吃住的地方。不然那些无助的女人,就要露宿街头了。”
有些是她明说来做这种事,有些则是以找工的名义骗来的。
但终究,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死在街上,哪有死在这里好呢?
花祝年慢悠悠地吃着枣糕,吃太快她的胃会不舒服。
她轻喃道:“我知道。在我们那里,有人被逼得没办法了,也会因为一口吃食,就跟人睡觉。”
“是啊,夫人,这跟我是没什么关系的。到处都有这样的人,我不过是提供吃食的人。”
花祝年伸手抚去她脸上的泪:“可我不喜欢。ῳ*Ɩ 如果要真的想帮,就是给人一口吃食,又怎么样呢?”
跪在她另一边的人骂道:“老不死的老妖婆,我们好好的做着生意,又关你什么事?又没让你去伺候人!你使这种暗计来害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并没有吓到花祝年,倒是把一旁拿着刀的女人,给吓了一跳。
刀砍歪了,砍到脊背上了。
花祝年看了对方一眼,沉稳地安抚道:“不着急,慢慢砍,砍坏了也没事。反正都是要死的,不会留有一具全尸。”
花祝年说完,又仔细端详着方才那个,据说做鬼也不会放过自己的人。
这才认出来对方,原来是那个在地牢前,一棒敲死人的狠角色。
“如果鬼真的有那么大本事的话,那最该担心的人,恐怕是你吧。这些年,你不知道一棍敲死了多少人。你怎么不怕她们来找你报仇?”
对方蓦地沉默了。
当初她敲死人的时候,是没有把那群人当人的。
只当成不听话的狗。
不过,在闷了半天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憋出来了一句:“你犯下这么多杀戮,不怕上天降下责罚吗?”
人在很无助的时候,是会祈求上天来救自己的。
花祝年在三十年前,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可惜,上天根本不理她。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这万里晴空:“老天爷这个狗东西,瞎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别人作恶的时候,他不管,那等我惩罚的时候,他也不必管。”
衡羿的确没有管。
他能管得了她什么?不挨她大巴掌就是好的。
她也从未听过他的话。
到了晌午了,日头越来越毒。
花祝年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她看着院子里的人说道:“我去睡一会儿,你们砍你们的,不用管我。”
外面库库地砍头,伴随着惨叫和骨骼断裂的声音,而她在里面睡得正酣。
刚刚,她没有骗那个女人。
她内心,是不想杀人的。一点也不想。
可谁让赶上了呢?
越来越多的人,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花祝年磨的那把钝刀,越砍越钝,大家把心中的恨意都发泄尽了,一个人头颅还没砍下去。
半掉不掉地垂落在那里。
从大清早一直砍到了晚上,花祝年夜里是被衡羿喊醒的。
她睁开眼睛,疲惫地问道:“人砍完了?”
“一整天,才砍了五个。那把刀太钝了。”
“她们砍尽兴了吗?”
“看着还行,反正大家都挺累的。”
花祝年被衡羿搀扶着从床上起身:“换刀砍,砍完下山。”
衡羿担心道:“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今天只吃了几块枣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