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你此番下来,也并非是认可她的感情,而是带着高高在上的施舍。此去由着你闹一通也好,虽然挨了你那泼辣媳妇儿几巴掌,你这心里倒也痛快了不是?”
痛快。
他岂止是痛快,都差点让她上他了。
衡羿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小枣树精在他身后嘀咕道:“不过,你那媳妇儿做人,的确非常失败。”
衡羿蓦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她很失败。是天底下,最失败的人。”
小枣树精虽然修成了人形,但毕竟还是小孩子心性,有什么说什么。
况且,他敢说衡羿,并不是因为他性情温和宽容,而是他这次私自下凡,已经带头坏了规矩。
现在别说神界了,就连整个魔界都在暗暗嘲笑他。
自从衡羿下凡后,魔界最大的乐子,就是到处传他的八卦。
当然仙界也在传,只是魔界更明目张胆一些。
大家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非常欢乐。
“就这,还执掌三界的神!还没我们的魔尊上衡自律呢。”
“说他怂吧,他敢下去找,说他勇吧,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笑死了,他是怎么做到又怂又勇的啊?”
“我就不明白了,他眼看着他媳妇儿结了三次婚,愣是一次都没阻止!就连跟他自己的那次,他也没阻止。他到底是想跟她结婚呢,还是不想跟她结婚呢?”
“天天打着给媳妇儿收尸的名义,偷摸儿下去陪着,啧啧啧,真是丢神的脸。幸好我们不是神,不然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衡羿私下凡间这种事,在神魔两界看来,都是非常过分的。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就只是陪着他的小信徒,都是在仙界从未出现过的举动。
别的散仙倒还好,兵革仙悄悄把孩子寿数给延长了几天,也没什么人追究在意。
主要是衡羿此刻的身份,太过引人注目。
一举一动都被盯着。
他稍微做出些不符合神职的事,那下面的神和魔,可能就会觉得他德不配位,从而有的是理由不服管教。
现在的小枣树精,虽然没到不服管那种地步,但是奚落嘲讽他还是轻而易举的。
就像现在这样,不仅嘲讽他,还嘲讽他的小傻媳妇儿。
“但凡她不那样固执,就能既保住家产,又能做一品诰命夫人。怎么看都是享不完的福,我真没见过这么作践自己的。一副好牌打了个稀巴烂!”
衡羿本想发怒,可是从人间的角度看,确乎如此。
就连他,也曾希望她能生活得好一些,不要让他那么牵挂。
她毕竟是在人间。清高和正义,悲悯和坚守,实际上,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花老爷曾经有四个字很实用——在商言商。
既然是生意人,那人性的阴暗处,其实是不怎么重要的,能让他赚到钱就行。
因此哪怕被宋礼遇的爹,屡次磋磨得回家嗷嗷哭,第二天还是舔着脸过去赔笑。
买内幕消息,求矿产生意,探批文动向……
不管对面是宋礼遇的爹,亦或是什么别的人,无论这些人多难打交道,最后花老爷都会巧妙地跟对方牵扯上关系,才不管对方是不是坏人。
第067章 经历过昨晚的事
他只知道, 自己身后,有一大批伙计,等着吃饭呢。
为了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家业,他什么人都能打交道。
自身的一些限制规则, 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
哭是内在性情, 笑是职业素养。
在商言商, 在人言人。
既然她逃不开人世的种种, 那是否可以不要那么孤僻倔强,好好地做一个享清福的人呢?
所有人都觉得,她理应有灿烂美好的人生,从知书达礼的富家千金, 变成运筹帷幄的权臣夫人。
可她偏偏,变成了一个市侩暴躁的小老太。
只是一念之差而已,所造成的人生差距,三十年都补不回来。
小枣树精惋惜道:“可能是我还没有得道成仙的缘故, 境界也跟不上你们这些仙君,但我觉得,你的小媳妇儿从一开始就错了。你看她这三十年的日子, 过得还没这里的女人滋润。与其空等着一份念想, 不如及时行乐, 过一天算一天。”
“你可能觉得, 这里是道观,本不该容纳这些女子。但是,现在是乱世, 你让她们去哪儿呢?在这里, 至少服侍的都是达官贵人,赚到的钱还能养活家里老人和孩子。来这里的女人, 甚至有不少是被自己丈夫送来的,可见乱世嫁人,也并非什么好去处。谁知道嫁的是人是鬼呢?”
“如果注定自己要被资源置换的话,那与其在大街上,被一碗热粥置换,不如置换为金尊玉器。”
小枣树精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原因的。
他怕衡羿将这些女子赶出去。
世道越来越乱,赶出去是真的没什么活路了。
就连花祝年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都免不了被ῳ*Ɩ 流兵骚扰。
鲁绒绒差点儿被抢走。
这里的女子,出去后,又能如何呢?
外面的肉食者,总是高高在上的。
一边嘲讽着妓女的自甘堕落与下贱,一边不遗余力地逼良为娼。
呵。
衡羿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问小枣树精,为何要容纳那些女子。
是对方主动交待的。
但其实,他不是很想管。
神是不必理会凡人生死的。
讲得更深一点,是不必理会凡人怎么生,也不必理会凡人怎么死。
哪怕这借的是他道家的场所。
如果只是为了保证场所的清净,就将在这里谋生的人赶出去,眼看着红粉变成白骨,那这道,似乎没必要再修了。
虽然,道观变暗娼馆,会让人有幻灭感,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
至于道家,有陨落,就会有兴起,再衰落,再兴起……如此循环往复。
衡羿从来没有把这些当回事儿过。
他对小枣树精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赶这些人离开的。她们可以继续在这里生活,你也能继续在这里修炼。”
衡羿想,这可能就是道观原有的守护神,想托小枣树精向他转述的意思。
作为下属,不好直说,担心受到责罚,才假托于他人。
衡羿回房间后,夜幕上突然降下天雷。
将院子里的那棵长了几百年的老枣树,硬生生地围着劈了一整夜。
雷声炸裂,响彻天地,将来这里寻欢作乐的男人,一个个吓得萎靡不振,疲软地趴在床上。
小枣树精在外面鬼哭狼嚎,对着衡羿骂骂咧咧道:“天杀的,你这个冷漠老仙贼!为什么要这么劈我?此番我若是熬不过去,连人形都保不住。不是说好不计较的吗?”
衡羿躺在床上,气定神闲地问他:“你知道,什么时候,掰苞米吗?”
“呜呜呜,我掰你大爷!还掰苞米,我一个枣树精,掰哪门子的苞米?啊啊啊啊,疼死老子了!别劈了,再劈真遭不住了!”
衡羿闭上了眼睛,想象着他的小信徒,大半夜趁着天气凉爽,在地里掰苞米的样子。
清晨,太阳缓缓从薄雾中升起,柔光照拂在她的脸上。
很美。
小枣树精,可以怜惜这道观中的女子,可以认可她们为了谋生所做的一切,甚至就是小枣树精自己,去做宋礼遇的男宠也行。
但是,不要用他人的选择,来嘲讽他的小信徒。
因为,小信徒一点儿也不失败,她是特别特别好的小信徒。
天亮后,小枣树精终究没能扛过整夜的天雷,完全丧失了人形。
没能从树精变成半仙,又要从头开始修炼了。
它晃动着树叶,对着衡羿骂道:“天杀的,你这个老婆奴!看看你现在,哪儿有半点神君的样子?该被雷劈的是你吧,老子只不过是嘴了她几句,可也只是站在人的角度来看,又没说她别的,你简直公报私仇!”
衡羿走到它面前,拍了拍它的枝干:“你本来也要受雷劫,此番只是提前了。没抗住就是没抗住,跟我是没什么相干的。”
“老子修了几百年,几百年啊!一棵树能有几个百年啊?”
他对他好声劝道:“等什么时候有一天,你不觉得我的小信徒失败了,就是得道升仙的时候了。”
小枣树精哭闹道:“看吧,你还是觉得我嘴了她。天杀的,我去哪儿告状啊?衡羿仙君为妻杀树啦!我要让所有精怪都看清你的真面目,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衡羿正扶着树轻笑的时候,那日的金身罗汉,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仙君,当日你的小妻子,一把火烧了我那寺庙,烧死的佛弟子众多,不知道今日,她若是得知这里的勾当,会不会烧了你这道观啊?”
衡羿瞬间敛起了笑容,转过身看向那位金身罗汉。
对方一如既往地对他行礼:“她身上的福德,本就所剩无几。再造杀戮的话,会下地狱的。”
“我不会让她知道。”
金身罗汉笑道:“可我会让她知道。”
一转眼,罗汉就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急匆匆地冲撞进花祝年的房间。
衡羿来不及阻拦,连忙跟了进去。
花祝年正在洗脸,无论多么累,病成什么样,她都会好好洗脸的。
就是走,她也想干干净净地走。
尽管,年纪上来了,是很难维持体面的,但她仍不愿太狼狈地死去。
突然冲进来一个人,跪下抱住了她的腿,她一个没站稳,被撞倒在地。
衡羿看到后,眉间微皱,上前将小信徒扶了起来。
经历过昨晚的事,现在怪尴尬的。
可小信徒顾不着理他,满心扑在金身罗汉幻化成的女子身上。
“夫人,你救救我吧。这里根本不是什么修道院,是暗娼馆!自愿干的都在外面,被迫的全在地牢里关着。她,她们,同为女人,却逼良为娼!”
衡羿心情沉重地看向窗外的那棵枣树。
他没有被骗,只是,小枣树精没有同他说全。
只告诉他,这里好歹给了那些女人活命的地方,却隐藏了被迫的辛酸。
不全是自愿的,怎么可能全是自愿的呢?
其实,昨晚的雷劫,的确是他提前召唤了。
但并没有在此基础上加重。
小枣树精没有抗过去,果然还是有问题。
天道选他作为代理人执掌三界,可他也难免有被欺骗的时候。
欺骗他倒是没什么关系,欺骗天道就遭老罪了。
囡吉看着地上的女子,内心酸涩得要命。
这些,是管不过来的。
可她看夫人已经伸出手去,将对方扶了起来。
花祝年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还是强装镇定地问她:“地牢在哪里?”
衡羿眼里满是心疼。
她经历过一次信仰的破灭,却没有像在寺庙门口那样绝望,连哭的时间都没有,第一时间想的是救人。
金身罗汉还来不及说什么,昨晚同花祝年交谈的道长,已经带着人走了进来。
对方一如既往地平和淡定,可手上的力气却奇大。
金身罗汉所幻化的女子,瞬间被拉拽了过去。
“夫人,给您添麻烦了。”
她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面对花祝年也丝毫不心虚。
毕竟,她和昨晚的抚风一样,觉得这群人都来到这里了,还装什么?
势必是认可这种事的。
有人偷跑出来,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没人会真的在意她,更不会有人救她。
花祝年想要伸出手再去拉那名女子:“我想找她陪我聊聊天。”
不成想却被那位道长一把挡住:“夫人,道观有道观的规矩,希望您遵守。没有被调理好的女人,是不允许跟客人说话的。”
说完就将人带走了。
花祝年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追出去悄悄地跟在后面。
囡吉见她连脸都没擦,拿了块手巾就跟了过去。
花祝年是想借此找到地牢的位置,而对方似乎知道她在跟着,也并未防着她。
地牢是半地下的,留着一个小窗在外面。
花祝年隐约能看到里面有很多人,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既然已找到了地方,那就有机会救。
可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时,刚刚才向她求助的女子,忽地被人一棍子撂倒在地。
脑袋当时就爆开了。
花祝年是杀过人的,可她杀的都是恶人。
从没杀过柔弱无辜的人。
她当即就气红了眼睛,四处寻找着工具,准备过去干一场。
囡吉吓得连忙拉拽住花祝年:“夫人,不、不能过去。这里的人都是有靠山的,而且,为了保护客人的私隐,避免日后麻烦,他们从不主动打听客人的具体身份,都是只认车队不认人的。我们并没有表露身份,虽是宋府里出来的,但被人解决在这荒郊野岭里,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