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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家,崔明端也常来。
拜见过荀家几位长辈,便去荀二郎的院子里。
今日,后厨给上的,是一锅鹅肉。
荀二郎笑得贼兮兮的,“崔兄,这道……你猜猜是何名?”
大铁锅里,炖着大块的鹅肉,里头还有不少的配菜,不精致,不能招待贵客,但友人同坐,却是相宜的。
其中还散着酒味,与肉香气融为一处,令人十指大动。
“我于吃食上不如荀兄精通,实在是猜不明白了。”
胜了一筹的人,反而开怀不起来了,给崔明端斟了一杯清酒,“这道,名为烈焰醉鹅。你猜猜,是何处的名菜?”
这下,崔明端便不用猜了,脸色倏然一变,直教荀二郎改口道:“崔兄,我可不是擅自去的。今日,我随户部的大人们一同入宫议事,得幸陛下垂问,又跟着内侍省的公公们去了一趟。”
这消息,竟也瞒得一丝不漏。
崔明端暗暗叹息。荀二郎亦是愁眉苦脸,“你说……是什么意思?荀家与萧家,从前也没私交。我与郡主,也非亲非故的。如今你们没成婚,我便是以你友人的身份去,也不大妥当。”
圣上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冷待崔明端。恩赏谁都不要紧,但崔明端的恩宠便要打一打折扣了。
往远了说,萧家女是郡主,不管和崔明端成婚否,荀二郎去拜见、送赏赐,都是寻常事。
“有劳荀兄了。”崔明端倒无甚波澜,自古以来,便没有君臣几十年如一日亲密无间。
他为天子伴读,比旁人更通晓一个理:那是君,是天子。
“客气了……你也知我这人,是一点亏都吃不下。这不,你看,烈焰醉鹅,香不香?”
“……”
“郡主也瞧臣辛苦,特意赐了一道食方。愚兄不是藏私贪功的人,有酒你我兄弟同饮,有肉也同吃。更何况,这酒肉皆在一处,自然不能辜负。”
阿藤上回从萧家带回的那份卤鹅,正巧遇上了荀二郎。
如他所言,他不是个会吃亏的人。当即便从食盒里顺了一个鹅掌带走。一路啃到了户部,还在吮着手指头。
可恶,早知这鹅翅的味道极佳,他就是舍去脸面,也得和阿藤打起来,再多拿一个鹅翅。
偏叫他信了阿藤的鬼话:“荀大人,你不是爱吃肉的人,大鹅肉厚,没甚稀罕。吃这个鹅掌,啃着吃,香得嘞……”
要不是顾忌着才调到户部不久,他就是不点卯,也得折返回去。
“那日的鹅,崔兄一人全吃了?”
荀二郎心里一直憋着这事。那卤鹅的味道,令人魂牵梦萦。
崔明端一摇头,他便释然了。“也是,你们陵安府……府尹大人正直清廉,同僚间也比别处亲近。崔兄人缘好,连带着我的鹅,也分给了旁人……”
这一番话,比京中最好的角儿都唱得哀婉动听。
崔明端举筷,还没夹到鹅肉,闻言便觑了他一眼,“荀兄……”
要论起来,那鹅是他送去的,也是她亲手所制,怎么就成了荀二郎的?
向来宽心的人,却是要在此处计较起来。
“好罢,是你的鹅,成了罢?”荀二郎讨了便宜,随即又笑眯眯道,“今日这鹅,可是我请崔兄吃的。可要愚兄将方子细细告知于你?”
本也是打趣的话,谁知崔明端却是异常配合,“但请荀兄转述。”
“哼……”
还转述呢?
若无他厚着脸皮去,这鹅,也不知是几时才能吃上了。
在梅花坞时,他便虚心请教了,“我还在书院那会儿,也随夫子下过江南。那儿的醉虾,是用清酒淋的,虾子在白蝶上活蹦乱跳。临江吃的,不留神,还跳走了好几只……这醉鹅,不能还在饭桌上蹦跶吧?”
“郎君说笑了。这鹅醉前,已教烈焰煮了,当真蹦起来,莫不是阎王打了个盹?”
荀二郎特意要拜见,又说起沾光吃过崔大人的卤鹅。这样稀罕的模样,萧鸣笙便知时下没有这做法,有也不及后世改进的喷香。若是运作得当,那这道潮式卤水大鹅,或许能在京城占一席之地。
“过几日就是冬至了,有陛下赐的药,我的咳疾也该养好了,到时再做一回,让袁志送到郎君府上。”
“那回头定要被崔兄无言训诫一顿了。”荀二郎谢过,也不忘提一嘴崔明端,“不过,人为财死,鸟为食忘。人生短短数十年,不为珍馐美馔,那还有什么趣味呢?”
……
卤水大鹅暂时没有,但是烈焰醉鹅,凭着荀二郎的厚颜与巧舌,便将方子讨了回去。
将鹅肉炒至半熟,盛出备用。锅内倒入少许油,将陈皮爆香,再将鹅肉放回同炒,撒上酱料和白酒,盖上锅盖,大火烧制。
这时,锅边燃起火焰,散发出浓郁酒香,喷出的火焰足有两三尺高,场面极度壮观。
静待火焰熄灭,锅内的酒精也燃烧殆尽。再揭盖,加入板栗炖煮,而后不断翻炒,加葱蒜调味。[2]
“也可再加旁的配菜。”
这是这道食方的灵活之处。
荀二郎便吩咐厨子,照着时下能有的,都加一加。
眼下,他先是给崔明端夹颗板栗,“我记得崔兄不爱吃肉,吃这个,吸饱了鹅肉汤汁,这才是好东西。”
给自己夹的,是一块肥瘦适中的鹅肉。一尝,顿时眼神发亮。
如果只是吃鹅肉,口味略显单调,有了各色配菜添香,鹅肉劲道入味,还有一丝丝幽微的酒气。
“吃呀,这可是郡主给的食方,我又不诓人。”
说罢,荀二郎也夹了一颗板栗。
崔明端依言试了,果不其然,板栗软糯清香,滋味比炒栗子更丰富,如荀二郎所言,是她给的食方,便觉开胃许多。
这顿,像是乡野人家一锅炖的做法。换了雅致人,还真不一定爱吃。
荀二郎只认口味,瞧着新鲜,接连吃了几大碗。最后,也让人去后厨取一些面条来。
“郡主说,若是不想吃米饭,将口味调淡些,也好白口吃着。吃到最后还不饱,添点水,下面条,顺便吸一吸鹅肉锅的精华。”
华灯初上,荀二郎有心赏风月,就在临近回廊处设的桌案。有屏风遮挡,也有几个暖炉烘着,这锅子也是暖的,不怕寒风萧瑟。
佐了酒,人微醺,月正圆。
崔明端今夜也从心多吃了几杯,遥想父亲制的图——若是当年诸事顺利,工部如数造来,也不知是何人间盛景。
酒足饭饱,他也该告辞了。
出了荀府,马车该往前面走,踩上脚凳的那一刻,崔明端回首,看的是城南的方向。
“大人,再有一刻钟便宵禁了。”
是了,即便他快马出城去,也赶不及在宵禁前回来。
“回府吧。”
崔明端终是俯身弯腰坐了进去,有些懈怠倚靠在车厢之上,莫名想起了今日荀二郎说的那几句:
“什么味道?”
“像是银耳羹的味道。”
今日,实在是过分贪恋了。
不只是贪那一盅汤羹,也想知晓此时此刻,她是否安歇,咳疾是否有所舒缓。
今夜月,终究不甚圆满。
*
梅花坞的月,却是比内城更加清幽孤冷。
不用入夜,日头下山后,萧鸣笙便觉着身上冷飕飕的,早早用了饭,便在小榻上躺着。
屋里燃着三盏灯,她还在看那本《雪心赋》,卢妈妈也只认得封面那几个大字,“外头还没下雪,郡主要不要歇着了?”
萧鸣笙颇是不舍放了手中书,看卢妈妈把书放回书架,又去吹灭两盏灯,不禁叹气。
这咳疾,甚是恼人。坐着时还好,躺下,总觉着喉咙发痒,时不时要咳几声。
被窝里,有两个汤婆子,也有崔大人送的那块大暖玉。
阿草碰了碰,只觉是凉的,“郡主,我把这大笨石头拿走吧,要冻死人了。”
“阿弥陀佛……”卢妈妈赶忙是念了一声,这样不吉利的话,趁夜风大赶紧散了。
萧鸣笙手凉,摸着它是暖的,她反手在脸上摸了摸,也是冰冰凉。再盘一盘崔大人的玉,真是带着些些的暖意。
“暖的呢。等改日我身体好起来,这玉就找个位置供起来。”
“郡主,我偷偷跟你说个事……”
好不容易熬到卢妈妈出去找个什么东西,阿草趴在榻边,“我觉着,郡主身体没好,是不是没骑马射箭的缘故?要不,我明日找些东西,在院子里弄个靶子,每日射几箭,这病就好了。”
萧鸣笙也忧心阿草的病。偌大一个京城,就没有一个能治头疾的大夫么?
为着哄一哄阿草,她笑着颔首,也催阿草去睡。
*
翌日,萧家的靶子还没立起来,就有一群人乌泱泱上山来了。
最最紧张的,不是袁志。而是梅花坞的村长,一听包子说有不认识的人来,都让人抄家伙预备着。
来的,是荀二郎的心腹。只是,这阵仗大了些。
带来的东西,也略略丰富了些。京城里时兴的各式东西,珠花帕子、绫罗绸缎、胭脂水粉,能送的,都送了一遍。
卢妈妈看着单子,难得没笑一笑。这位荀大人心善阔绰是好事,只是,送这些女儿家的物件——合适么?
从前崔大人家也不曾这样送过。
萧鸣笙也扫过那单子,再配上卢妈妈为难的神色,更是忍了笑。
荀二郎确实会来事。不单是给她送礼,连带着给阿草的也有,就是一些哄孩童的小玩意,像什么拨浪鼓,彩绘小木马。
萧鸣笙原也以为阿草会喜欢,谁知她拿起一看,便皱了眉,“哼……这人好不识趣,把我当三岁小儿呢……我只是不记得些事了,又不是真傻。”
就连是袁志也无奈跟着笑了笑。阿草当真是不傻。“属下听说,这位荀大人比崔大人年长一岁,不过他娶亲早,膝下儿女双全……”
“哼……我就说,他定是将我当小儿打发了,我才不爱玩他家孩子的东西。”
阿草不玩,只能和其它东西一样先放进库房。
满院子的东西,入库也要好一会儿功夫。萧鸣笙便成了闲人,对着后山小径看了又看,也默默计算着时辰。
这个点,道长该出现了,今日怎么不来了?
第051章 蜜汁山药
这一次, 荀家送来的,还有满满一筐山药。
补脾益气,确实是好东西。
这几日饮食清淡,除了早晚吃一杯道长哄人的止咳膏, 口中发苦。
她抬着袖子看了看——或许, 阿草说的对。原身好几年没接触弓箭了, 或许练一练就好了。
自己也不是原身。做好吃的东西来打打牙祭, 保不齐这病也能好得快些?
且先拿这一筐铁棍山药来试试。
阿草是第二回来处理这棍子, 动作比第一次利落得多, 刮皮、切段,一切有条不紊。
“郡主, 我去淘米……”
“淘米做甚?”
时辰还早, 卢妈妈也还没开始煮粥。
萧鸣笙轻咳两声, 眨着眼睛告诉她, “这个铁棍山药,不单可以煮粥, 还能和红薯一样炸一炸……”
“甜的,我爱吃。”说到那道拔丝红薯,阿草眼睛都亮了。
“山药能做成酸甜口的, 你尝尝喜不喜欢。午后, 也可以再做红薯……”
“郡主做的,我都喜欢。”
阿草将东西码好, 又去生火。
明明也是和她一样的年纪, 但偶然露出的稚气, 直教萧鸣笙心头发胀。自己不过和阿草相处几月, 且不大清楚从前事,便这样难过。
原身在这梅花坞守孝六年, 也不知是该多难过。
不想则罢,一忧虑,她便忍不住咳了咳。
阿草即刻是将火扑灭了,“郡主,要不,我们还是来煮粥吧?道长说白粥不好,加了棍子,就会好的吧?”
“无事,我就是想说话,才呛住了。”
荀二郎送来的众多东西里,还有不少是灶上能用的。比如,这一坛番茄酱。
只不过,它在这儿的名字是玉茄酱。
玉就玉吧,文人的雅致心思,她理解——这番茄,不是崔大人拿来相认的信物就好。
可转念一想,他不是穿越者,好像也有点可惜。
将山药段裹上同样不该出现在这时代的玉米淀粉,再放到锅里炸一炸。
“郡主,油烟大,我来帮你看泡泡。”
五六成热的油温下锅,连阿草都会根据筷子上的气泡判断油温了。
萧鸣笙也没走远,等着山药将熟之际,也放洗干净的红枣也放进去炸一炸,时间不用久。
数三十个数,就可以一起出锅。
接下来,将锅里的油舀出来一些,留少许油,放入白芝麻炒香,再放入一大勺番茄酱。
这一下,锅里香气大作,阿草原不看好的棍子——就是用山上的木头来沾这汤汁,也是香的。
萧鸣笙再放入杂糖、白醋,将汤汁熬制黏稠,把盆里的山药和红枣倒进去,翻拌至均匀裹上汤汁,便可出锅。
这道蜜汁山药,比拔丝红薯耗时更短。
这会儿,萧鸣笙的身子更差,做好时也出了一身虚汗。
她拿筷子尖浅尝一口,谁知阿草看了,反而眼巴巴看着,“郡主,那等下我去舔锅,你帮我守着门……”
“舔锅?”萧鸣笙扭头去看还挂着蜜汁的锅,不由失笑,“啊……哈哈……”
心头的不适,全靠着笑声散了出来。
“郡主连筷子的糖都吃的,锅……我怎么就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