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计云舒一起的还有跪在地上的冬雪,奴犯见了官员,是没有资格站着的。
“知州大人,打盆水来将她脸上的东西擦掉,便是那逃犯云荷了。”
闻言,知州急忙唤人打了水来,待将计云舒脸上的脂粉擦净后,他立时瞪大了眼,两眼放光。
“哈哈哈!是她!是她没错!”
想到升官发财的青云路就在眼前,那知州抚掌大笑,笑够了,他又端起了官老爷的模样,坐在了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
“奴犯冬雪,既你戴罪立功,本官便遵大渊律例,放你还乡。”
说罢,他虚虚地抚了抚八字胡,转头吩咐道:“去,将她的放奴文书和赦书写来。”
拿到文书,冬雪冰冷漠然的眼中,终于有了光彩。
她垂着头,细细地抚摸着那墨迹未干的文书,指尖发颤。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府衙大门关上的那一瞬,走出门外的冬雪,回头深望了一眼门内的计云舒,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朱门紧闭,隔出了两方天地。
一个天,一个地。
抓到了在逃女叛党的消息传到峪门关军营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凌煜看着手里从青州加急传过来的文书,陷入了沉思。
早不寻到,晚不寻到,偏偏在这个关头寻到。
两个多月的鏖战,北狄不但没打下峪门关,反倒失了自己的边境线,连带着喀城也即将被他们攻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信送到陛下跟前,扰乱陛下的心绪不说,更怕陛下冲动起来,抛下这边的军情不管,跑青州逮人去了。
凌煜眉心紧拧,只觉自己从没这般挣扎过。
有那么一瞬,他想扣下这份信,等打下了喀城再送过去。
但也仅仅是一瞬。
想到这两月来,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偌大的军营驻地,只有陛下的御帐亮着孤零零的烛光。
烛光下,陛下的御案上静静地躺着那张被他一笔一画补完的江南百景图。
而他什么也不做,只默默地瞧着,背影孤绝寂寥。
定了定神,凌煜捏紧了手中的信,长吁出一口气。
罢了,抛开这些不谈,光陛下的雷霆之怒他便承受不起。
御帐中,宋奕褪去了宽大厚重的龙袍,换上了一身利落修身的玄金甲胄,身姿挺拔劲瘦,鹤背蜂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沙堆中,北狄边境一带的地形走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了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余光瞥见凌煜掀帘进来,他只当是日常汇述军情,仍旧倨矜地望着地势图,等他开口。
“陛下,青州知州传来的文书,已经抓到了云荷姑娘。”
语毕,宋奕唇角的笑意僵住,愣了一瞬,他立时从座椅上窜了起来,目光如炬。
“当真?!”
“千真万确。”
凌煜说罢,将那封书信双手奉上。
宋奕大步绕过桌案,迅速取过信,急切胡乱地拆开看过,越看眼中的畅意越甚。
“好!甚好!”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却不是怒,而是痛快,好似长久以来的憋闷与烦躁在这一瞬忽然烟消云散。
“来人!备车!”
宋奕攥着那封信就要往外走,凌煜见状暗道不好,急忙上前拦住。
“陛下!军情要紧!让青州派人将云姑娘送来便是,这个节骨眼上,您不能走啊!”
“不成!她最是狡猾,朕得亲自去!有席钊和车勇在这儿盯着,不打紧!”
眼看着宋奕气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凌煜急了,径直撩袍跪在宋奕脚下,挡住了他的路。
“陛下!席钊非行伍出身,车将军有勇无谋,宸王殿下重伤未愈,喀城眼看着便要收入囊中,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便放弃这唾手可得江山啊陛下!”
凌煜仰头看着他,眸光真切,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宋奕瞠目看着他,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此时此刻,他才深感朝中人才匮乏,无可用之兵。
被凌煜点醒的他渐渐冷静下来,只是眸中的偏执不减。
挣扎了半晌,他妥协道:“朕留在这儿,你去将她押来!”
见自己好歹劝住了,凌煜总算松了口气,颔首应下。
正欲出去准备行囊,宋奕急急出声叫住他,不放心道:“还有霍临!你们二人同去!”
“是。”
凌煜应声,正欲转身,宋奕又再一次叫住了他,嗓音急迫:“还有寒鸦!她最是狡诈!让寒鸦也一起去盯着!”
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不能亲自去逮她,宋奕只恨不得将身边所有得力的人都派去,将那害他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抓来。
听到这,凌煜终是忍不住了。
陛下平日里那么一个稳重睿智的人,怎么到了一遇上她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患得患失不说,还糊涂冒失,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他望着极度不安的宋奕,无奈开口提醒道:“陛下,寒鸦在京城统领影卫,她没来漠北。”
啧……
宋奕懊恼地攥紧了拳,转身狠狠砸在了桌案上,恨自己失态犯糊涂。
罢了罢了!他终究是不能平心静气地对待与她有关的事。
平复完自己混乱的心绪,他复又走近凌煜,郑重地叮嘱道:“只你二人去!记住,一定要将她带到这儿来!越快越好!”
“是,属下遵命。”
凌煜凝眉垂首,终于能掀帘出去准备行囊了。
第90章 官老爷
青州府,府衙正堂内,在牢里关了十日的计云舒,被两个差役强行压跪在地上,接受审问。
青州知府重重拍下惊堂木,凝眉问道:“逆党云荷,你是如何从京城逃到我青州地界的?可有人协助?”
计云舒垂眸,淡淡道:“无人协助。”
那知州一听便知她在撒谎,立时便了脸色。
“劝你从实招来!陛下仁善留你一命,才让你有机可逃,本官可没那么多耐心!”
他话音刚落,空旷的明堂中倏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笑声。
计云舒抬起头,目露讥讽地看着上座那着绯色官袍的人,不答反问道:“他仁善?那这世上还有不仁善之人么?”
知州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怒目厉喝。
“大胆!你一个阶下囚,不但不知悔改,竟还敢辱骂陛下!”
“辱骂?我没有辱骂,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计云舒神情凛然,接着道:“大人口中仁善的陛下,不过是个不过是个无德无行,卑鄙龌龊的衣冠禽兽罢了。”
轻淡而笃定的话语落入知州耳中,他勃然大怒。
“住口!本官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猖狂至极!”
“来人呐!上拶刑!”
语毕,两个差役立时拿着拶子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计云舒的双手塞进了夹棍间隙中。
随着知州的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立时拽着绳子发力,钻心的痛楚袭来,计云舒惨叫一声,而后咬紧了牙,再不肯出声。
知州颇为满意地瞧着痛苦的计云舒,缓缓道:“陛下年少英才,高风峻节,岂是你这等奴犯可随意攀诬的?”
宋奕高风峻节,这简直是计云舒活这么久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好笑到连正在受刑的痛楚都减轻了许多。
“哈哈哈……说他宋奕高风峻节,简直荒谬。”
“一个寡廉鲜耻,恶劣不堪的人,高风亮节哈哈……”
计云舒直抒胸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知州狐疑地瞧了眼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计云舒,拧眉问身旁人道:“她疯了?”
身旁的差役也是一头雾水,想到什么,他开口提醒。
“大人,逆王的余孽定是要押回京城大理寺听审的,想必京城来的人已在路上了,若她真疯了,咱们反倒不好交差。”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知府之位将要飞了,那知州顿时捶胸顿足,急急叫停。
“哎呀住手住手!莫拉了!快去寻个大夫来瞧瞧她疯没疯!”
一场酷刑才刚刚开始,便因阻碍了知州官老爷的青云路而被喊停,辱骂皇帝的阶下囚反倒瞧上了大夫,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计云舒懒懒地靠在墙上,任凭眼前的老大夫瞧瞧看看,瞥见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知州时,她讥诮地扯了扯唇。
好一出官场现形记。
明明她骂宋奕时,那知州还急得跟她骂的是他娘老子一般,可一旦挡了他的升官路,是骂也不要紧了,打也不要紧了。
她这个人竟不是人,是保佑他官运亨通的文昌帝君了?
“大夫,如何了?她疯没疯啊?”
“知州大人且安心,没疯,好着呢。”
“哎呀甚好,甚好。”
那知州狠狠松了口气,审也不审了,打也不打了,只老老实实地将计云舒关在牢里,等着京城来人交差。
凌煜和霍临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七日便从漠北赶到了青州。
二人风尘仆仆地进了府衙,凌煜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将那知州骇得不行。
“不知御前凌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他强自镇定地见礼,心下却纳罕不已。
只知京城会来人押送逆党,却不想来了这么个大人物,瞧着旁边那位也是气度不凡,定也是陛下亲侍。
难道这逆党身上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才让陛下亲派了这二人前来?
越想他越庆幸没将那女子逼疯,否则陛下问不出来东西,他别说升官了,怕是现有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逆党在何处?”
听得凌煜的问话,他急忙带着二人来到囚牢。
透过牢门,霍临一眼便瞧见了闭着眼靠在墙角的计云舒,视线落在她红肿不堪的手指上,他眉心紧蹙。
凌煜自然也瞧见了,立时变了脸色。
“谁让你用刑的?!”他一把攥住那知州的衣领,厉声质问。
二人匪夷所思的反应着实出乎意料,那知州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逆党对陛下出言不逊,下官只用了对女犯的拶刑而已,并未用重刑。”
当真是找死!
凌煜猛地推开知县,吼道:“快去找大夫来给她治伤!”
知州懵了又懵,只觉自己貌似抓了个假逆党。
不能用刑,还得寻大夫给她治伤,这是哪门子的逆党?
“快去啊!”
愣神的功夫,他又被吼了一嗓子,这下他不敢再耽搁,灰溜溜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瞧见那两张熟悉的面孔,计云舒只稍稍讶异了一瞬,便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来得倒快。
从漠北到青州,她们几人可是足足花了近一月的时日,想那宋奕定是恨她恨得牙痒痒罢。
霍临径直踏进牢房,隔着一步之遥,在计云舒面前半蹲下。
“云姑娘,你且忍一忍,大夫马上便来了。”
计云舒并未接话,虚靠着墙,留给他一个漠然的侧脸。
霍临紧了紧拳,眸光晦暗不明,他默默直起身,拉开了些距离。
一盏茶的功夫,知州又带着先前那名老大夫进了牢房给计云舒包扎伤口,在问起如何处置逆党时,凌煜只回了他一句。
“找个干净的厢房给她养伤,之后的事,你不必管了。”
“是是,下官明白。”
凌煜蹙眉瞧了眼知州那副谄媚的模样,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若让陛下瞧见了她的伤,这蠢货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姚文卿这头,计云舒失踪的日子里,他没有一日不在奔波。
虽然林锦书也在帮忙找,可光凭他二人,终究是杯水车薪。
无奈之下,他只得回了江州找郁春岚商量对侧。
听他说了半天,郁春岚愁着脸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估摸着,多半是被官府拿着了。”
“不会罢?她的名字样貌皆已改变,一般人是认不出来的。”姚文卿道。
“但现下只有这一种可能。不说其他,单她脸上那胎记,怕连人贩子都不会拐她。”
郁春岚话糙理不糙,姚文卿听了心下发沉,立时便要起身赶去青州府衙,却被郁春岚拦住。
“你疯了罢?当心青玉没找回来,你自己又搭进去了!”
姚文卿立时急了,眼尾都有些发红:“可青玉她生死不明,难道让我就这般干坐着么?”
“我去!”郁春岚脾气上来,也朝他吼了一句。
姚文卿微怔:“你去?”
“对!官府那头我去,你便在青州一带的人牙子手里,还有窑子里去找找。虽说不大可能,但以防万一,你还是去瞧瞧看。”
冷静下来的郁春岚头脑清晰,不似姚文卿那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好……好,你说的对。”望着她镇定的模样,姚文卿也渐渐冷静下来,
二人仔仔细细商量了一番,又花了一下午整理行囊,而后便分头踏上了寻找计云舒的漫漫长路。
青州府衙的厢房外,凌煜正和霍临商量着何时启程的事情。
“来之前陛下再三强调尽快将云姑娘押送回去,咱们已经耽搁了十多日,不能再磨蹭了。”
霍临想到计云舒那裹成粽子的双手,犹豫道:“可路上没了大夫,难不成咱们帮她换药不成?不若买个丫头跟着?”
闻言,凌煜才意识过来还有这个棘手的事,男女大防,让他们给她换药自是不可能,也只能买个丫头跟在路上了,倒还可以在他们不便的时候盯着她。
两人的行动很迅速,那丫头下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晚上便被送到了计云舒房里,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启程了。
驭车位坐了两个随他们从漠北而来的兵士,皆是宋奕精心挑选的武功高强的人。
霍临和凌煜则一马当先,在前面领路。
车厢内,计云舒瞧了眼对面的小丫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却缄口不语,连头也不敢抬。
计云舒满头雾水,试探道:“你,不会说话么?”
这回,那小丫头倒是开口了,只是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声些。
“两位大人吩咐过,不许同姑娘说话。”
“呵。”计云舒冷笑。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兀自想着,那小丫头拿出了药箱,似乎是要给她换药。
计云舒不欲为难她,默默地伸出了手。
七日后,一行人行至锦州边界的一座小镇,小镇地处偏僻,仅有一家异常简陋的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