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放回原处,走向那整洁的床榻,撩袍坐在了上面。
小小的帷帐中,尽是她的气息。
浅淡自然的草本清香,还夹杂着丝衾被晾晒过后的阳光的味道。
阔别半载,宋奕忍不住抚上那片温软,劲瘦的指骨缓缓摩挲着她躺过的丝衾,眸光幽暗。
倏然间,他摸到了一个凸起的物什,掀开丝衾一瞧,是一叠衣物。
在一串的青粉中,一抹灰黑十分显眼。
宋奕脸色骤变,迅速抽出那件打开看过,越看目光越凶戾。
这颜色,这尺寸,分明是男子的!
男子的衣物出现在她的榻上,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宋奕彻底压制不住内心滔天的暴戾。
他漆黑的眸底覆上了一层阴翳狰狞的暗影,似乎下一瞬嗜血的凶兽便会撕破那层暗影,冲出来大开杀戒。
他孤枕难眠,她郎情妾意。
好!当真是好!
宋奕只觉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他死死地攥着那件衣裳,正当他要发力要将它撕碎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有人进了院。
是计云舒。
她惦记着她晒的干豆角,提前回来了。
院里安静得诡异,她却并未发现异常,将豆角收好后,便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在瞧清那人面容的那一瞬,计云舒呆愕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当她意识到那坐在她床榻上,面目阴鸷的人,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奕时,她瞬间如坠冰窖,骨缝中都渗进了刺骨的寒意。
他,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计云舒面色煞白,在对上那双冷翳的漆眸时,她本能地转身就跑,却被门外突然出现的凌煜逼退,而他的身后还站了十几个面目冷肃的侍卫。
她慌乱地后退了两步,后背却倏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便被身后人劲实的臂膀紧紧箍住。
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脖颈,耳边传来他爱恨交织的切齿声音。
“怎么?久别重逢,见了朕就跑么?”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侧,计云舒被激起一层颤栗,惊恐得牙根都在发抖。
她的安稳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宋奕见她似乎被吓呆,又拔高了声音,阴鸷开口问道:“那个奸夫是谁?!”
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计云舒一时未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正在她嗫嚅着唇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女谈话声。
是后脚回来的姚文卿和郁春岚。
宋奕自然也听见声响了,知道那个奸夫就在外面,他恨得牙痒痒,心中杀意陡现。
“你不说也不打紧,朕倒要瞧瞧,是谁狗胆包天!竟敢染指朕的人!”
余光看见她给姚文卿做的夏衣被扔在地上,她这才意识到他方才为何说那种话。
宣示主权的话乍响在耳边,想到姚文卿的下场,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不是的!我同他是清白的!”
宋奕怒红了眼,哪里会听她解释,拽着她便往院里走。
姚文卿和郁春岚刚进院便被便装侍卫团团围住,二人惊疑间,瞧见了抱臂候在计云舒门外的凌煜,皆当场惊愣住。
下一瞬,宋奕拽着计云舒冲出来,几人视线相接,脸色骤变,内心皆掀起了惊涛骇浪。
来不及想宋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姚文卿冲上前便要将计云舒解救出来。
可方踏出两步便被侍卫压制在地,只能倔强地昂着头,死死地瞪着那玄袍男子。
“你放开她!”
姚文卿,原来是姚文卿,他早该想到不是么?
“呵呵……”
宋奕喉间溢出一声令人发怵的狞笑,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脸色煞白计云舒,阴翳的眸子里,酝酿着摧天撼地的风暴。
“原来这半年来,你都同他待在一起。”
他的语气平静得诡异,唯独在说道“他”这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不,不是的!那是件新做好的衣服!我只是没来得及给他而已!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计云舒连连摇头,急切地解释,希望能在他发疯伤害姚文卿之前将他稳住。
事已至此,三人的生死皆在他的一念之间,同他硬刚讨不到半点好处。
假若他仍对自己留有一丝情意,那她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兴许三人都能活命。
见宋奕神情有所松动,眸中的阴戾也缓和了不少,计云舒看见了希望。
“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我必定不得好…”
“够了!”
死字未出口,宋奕阴着脸打断了她,胸中的怒气却仍旧未歇散。
“即便你们是清白的,可这半年来日日相处,你敢说你对他无一丝男女之情?!”
他可不傻,一个女子给男子做衣裳,不是出于私情还能是什么?!
计云舒有一些错愕,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女之情,便没有别的东西了么?
胳膊上的力道越箍越紧,计云舒忍着痛,定定地看着他道:“只有故友之谊,无男女之情。”
她这句话落地,姚文卿昂挺的脖颈倏然松了下来,朗月般的眸中一片荒芜,再无光彩与意气。
计云舒诚挚的目光和坦诚的话语让宋奕愕了一瞬。
不知为何,得知她不喜欢姚文卿,他莫名觉着内心平衡了些,也不那么吃味了。
襄王有意,说的是他,又何尝不是他姚文卿?
怒火渐平,暴戾渐歇,他嘴硬地冷哼一声:“你对他无意,他对你可是有情。”
计云舒只当他同以往一般说些疯话,可顾着他现下易怒的情绪,还是老实地帮姚文卿解释。
“你…陛下想多了,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
然而她话音刚落,几人便听得这一声清润而落寞的声音,轻得好似从远方飘过来一般。
众人的视线皆聚集在姚文卿身上,震惊的,骇怒的,还有冷眼旁观的。
他却浑不在意,只温情地望着惊愕的计云舒。
与以往的温润不同,他此刻的眸光带着炽热绵绵的爱意,还有一丝决绝。
他本该同祖父和姚氏族人一样死在行刑台上,可上天眷顾他,不但让他多活了半载,还施舍了他与自己的心上人日夜相处的美好时光,他已经死而无憾了。
可有些话,有些情,他已经压在心底太久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也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让她往后余生,想起自己时,不再是单纯的挚友,而是心悦她的姚文卿。
“云荷,我对你不一样,我恋慕你已久。”
“你疯了?!”郁春岚惊怒地冲着他大喊。
第93章 剥了她
已经兵临城下,青玉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被他三两句话搅了个稀巴烂!
若不是胳膊被人制住,她简直想冲上去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姚文卿对她的怒吼置若罔闻,在计云舒错愕的目光下,继续开口。
“能在这儿遇上你,我三生有幸,若有来世,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在以前的世界相遇。”
后半句话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计云舒却是明明白白,却仍旧对他的前话错愕不已。
姚文卿他……怎么会?
她只当二人是同一个世界的知己,哪里会想到,不知在何时,姚文卿对她的感情已经慢慢升温,烫得她不知所措。
宋奕瞥了眼计云舒惊愕的神情,不似作假,又冷冷地看向被压制在地,却仍旧贼心不死的姚文卿。
从前只知道他暗生情愫,倒没料到他如今竟敢坦白了。
宋奕松开了桎梏计云舒的手,眸光阴戾地走上前,发狠地踩上姚文卿的脑袋。
“你挺有种啊姚文卿,当着朕的面,说倾慕朕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脚下的人,语气森寒,脚下的力道愈发凶狠。
姚文卿的侧脸已经被摩擦得渗出了丝丝血迹,计云舒想冲上前推开他,又被侍卫控制住。
“你!别这样!”
可此刻如乌眼鸡一般对峙的二人谁也听不见她的呼喊,皆是一幅与眼前人有血海深仇的模样。
姚文卿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日,丝毫不惧宋奕的权势,言辞犀利地讥讽挖苦他。
“你这样卑鄙污龊的人也能当皇帝,大渊当真是没人了……”
宋奕不屑地嗤笑,神情倨傲,丝毫不在意他的话。
“朕就算不当皇帝,你也不是朕的对手。”
姚文卿听出了他话里的暗指的意思,心中更加屈闷,忍不住回刺他。
“那又如何,我们是知己,就算她不喜欢我,但终究有深厚的情谊在。”
“你呢?不过是个欺男霸女的畜生罢了,她对你只有恨和厌恶,就算你一辈子摇尾乞怜,也换不来她一个眼神。”
“别说了姚文卿!别说了……”
计云舒心里急得像油煎一般,她不明白,一向温润通透的姚文卿为何非要在这般的情形下跟宋奕叫板。
只恨不得挣脱两边的束缚,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二人互戳痛处,宋奕的神情随着姚文卿扎心的话语渐渐变得冷翳。
他收了脚,缓缓蹲下身子,狠戾地抓住姚文卿的发顶迫他昂起头。
目光凶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这么狗胆包天,不就是以为朕会杀了你了么?”
看着被糊了半脸血的姚文卿,他残忍地勾了勾唇角:“你想得倒美。”
“一个死人,怎么比得上一个废人来得绝望呢?”
计云舒看着缓缓站起身的宋奕,内心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在她惊惶的目光下,宋奕负手而立,冷冷侧头吩咐道:“给朕废了他的手脚。”
“不!不要!”
几乎是在他话落的一瞬,计云舒开始疯狂地挣扎,惊呼痛喊。
宋奕听见声音转过身来,阴郁地盯着她:“他自找死路,便怪不得朕心狠手辣了!”
“不!别这样!我求求你!求求你…”
计云舒连连摇头,哭得涕泗横流,宋奕瞧了更加恼火。
怎么,见了自己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她无动于衷,姚文卿被废个手脚她就心疼成这般模样?
越想心中的暴戾越压制不住,他疾声怒喝:“动手!”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两个侍卫擒住了姚文卿的手脚。
而后令人心惊的骨裂声,伴随着姚文卿的惨叫,回荡在计云舒二人的耳中。
听着那熟悉的惨叫,目睹着眼前的景象,郁春岚倏然想起了那年初入东宫时撞见的惊骇景象。
锋利的獠牙,黄褐色的倒三角眼,还有浓重扑鼻的血腥味。
她猛地躬下身子,遏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干呕完,她又喘着粗气,目露凶光地咒骂宋奕。
“宋奕,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听着耳边愤怒的咒骂声,宋奕这才转头看向被他忽视的郁春岚,凉凉地嗤了一声。
他本没拿她当个玩意儿,不想,她反倒迫不及待地寻死来了。
随意地扫了她一眼,他又骄矜地收回了目光,自唇间溢出的话云淡风轻又令人心惊。
“凌煜,给朕剥了她。”
剥了她……
计云舒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三字,而后猛然打了个寒战。
眼睁睁看着凌煜握着锋利的匕首朝郁春岚走去,她彻底崩溃了。
“不!住手!住手!”
声嘶力竭的呐喊并未让凌煜停下脚步,计云舒疯了一般地挣扎,狠狠地咬住左边侍卫的手臂,似乎要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那人终于吃痛放开了她。
就在凌煜将匕首刺上郁春岚额头的前一瞬,计云舒终于挣脱了两手的束缚,猛冲上前将凌煜推撞开,
巨大的冲力让二人双双摔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云姑娘!”
凌煜的后背被硌得生疼,可一见身上的人,他惊骇得急忙爬起身拉开了距离,又悄悄去瞥宋奕的脸色,果然是一脸惊怒。
“你疯了是不是?!”
忽略宋奕的咆哮,计云舒艰难爬起身,倔强地将郁春岚护在身后,作困兽之斗。
不远处,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的霍临,静静地望着满脸孤绝的计云舒,心脏有一瞬的钝痛。
也许当时,他不该将那封信送去漠北。
“陛下,停战已久,迟迟不归京,太后娘娘怕是要发脾气了。”
他轻轻出声,用自己的方式劝告,希望能结束当下这折磨所有人的局面。
宋奕却置若罔闻,怒吼着让人将计云舒拉开。
“姚文卿已经被你废了!你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么?!”
计云舒情绪崩溃地朝宋奕怒吼,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坠。
发泄似地吼完,她又渐渐冷静下来,走近两步跪在了他身前,紧紧地抓着他织金蟒服的一角,仰头看着他。
“宋奕,我求求你,你就当是放个猫儿狗儿,o她们一条生路罢。”
“我…求你了……”
宋奕眸光阴郁地盯着她,被她气得额角的青筋直跳。
“起来。”
他重重地吐出两字,见计云舒无动于衷,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朕让你起来!”说着,他一手将计云舒从青石地上拽起来。
余光瞥见她袖口的一抹殷红,他脸色陡变,立时抓起计云舒的左手细细查看,果见她手腕上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狠狠拧起了眉,彻底打消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图。
“走!”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计云舒的右手,准备离开,计云舒却出了声。
“等等,我将这镯子还她。”
宋奕瞥了眼郁春岚,倒没阻止。
计云舒松了口气,急步走到郁春岚面前,取下手腕上的镯子塞给她的同时,虚声说了句菜市口,而后回到了宋奕身边。
菜市口,林大夫?
郁春岚明白过来计云舒的意思,静静地等着宋奕他们离开了,才套上马车,赶去了菜市口找义诊的林锦书。
宽敞奢华的马车内,宋奕正冷着脸替计云舒擦拭伤口边缘的脏污。
冰凉的膏药抹上的那一瞬,计云舒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宋奕抬眸瞧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句自作自受,缠纱布的动作却轻柔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