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回。”很有意境的二字。
“林大夫,这是什么药啊?名字这般好听。”
林锦书闻言转过身来,在瞧见她指着的瓷瓶时,莞尔一笑。
“傻姑娘,这可不是什么药,这是毒。”
“毒?”
计云舒震惊地重复了一遍,名字人畜无害,还尤其唯美,竟是毒?
林锦书瞧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甚。
她拿起那瓶落回,缓缓开口。
“落回,可闭人五感,停人心跳,饮之若无解药,便形如死人。它还有另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假死药。”
“青玉姑娘可要闻一闻?”
原本是随口调侃的一句话,却将计云舒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林大夫还是好生放着罢。”
闭五感,停心跳,那不就死人了么?
名字这般好听,毒性却这般凶歹,她是万万不敢碰的。
见她白了脸色,林锦书也不愿再吓她,将药放了回去。
“姑娘莫怕,我既然有它,便定有解药。”
计云舒没在接话,讪笑了下,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再不敢东触西碰了。
等郁春岚针灸完,二人打道回府,见街上新开了家糖水铺子,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进去瞧瞧。”郁春岚挑眉道。
计云舒眼神晶亮:“成。”
许是天热的缘故,这会子糖水铺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都是来喝糖水消暑的。
二人寻了个空桌坐下,店小二立时甩着汗巾子迎上来。
“二位姑娘喝点什么?”
计云舒问:“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
店小二嘴一咧,笑道:“嘿!那可多着了!有酸梅汤、砂糖绿豆、漉梨浆、木瓜汁、姜蜜水、金橘雪泡、玫瑰露、雪花酥……”
“雪花酥是什么?”计云舒好奇地打断他。
小二:“雪花酥便是刨冰,我们东家是个文雅人,这才取了这个名儿。”
“成,那我要个雪花酥。”
说罢,计云舒又转头问郁春岚:“你要什么?”
“我要个姜蜜水。”
“好嘞!一份雪花酥,一份姜蜜水。”小二吆喝着去了后厨。
不多时,小二将东西端了上来,计云舒一眼便被手中的雪花酥吸引。
心道难怪叫这么个名儿,这冰碴子铺在碗,可不就像雪花一样么?
模样却也不单调,小冰山的尖尖上淋上了些红枣泥和浓稠的糖汁,山腰上嵌了些鲜莲子和果脯,颜色搭配得极妙,可见这东家是个心思巧的。
她拿起汤匙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冰透清凉很是解暑,莲子也鲜嫩,就是这枣泥和果脯太甜了些,有些发腻。
郁春岚瞧她蹙眉,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计云舒摇头:“太甜腻了些。”
“我尝一口。”
郁春岚接过汤匙尝了一口,双眼发亮,连连点头:“好吃啊!哪里腻了?”
计云舒失笑,索性将雪花酥给了她,自己则接过了她的姜蜜水。
“我吃不惯太甜的,尝尝你的罢。”
她浅饮了一口,秀眉渐渐舒展开来。
虽叫姜蜜水,可却一点儿姜味儿也没有,微甜微酸,似乎是蜂蜜水,里头还放了些桂花。
计云舒瞧着瞧着,突发奇想。
“诶,你说咱们也开个甜水铺子如何?”
闻言,郁春岚嗤了一声:“咱们开?我可不会做什么糖水,你会?你连面都不会发!”
被揭了老底,计云舒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又浅浅抿了一口。
是她想一出是一出了。
“哈哈,我随便说说的,赶紧吃罢。”
郁春岚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说起自己快要过生辰的事。
计云舒忙问道:“什么时候啊?”
“下个月初一。”
计云舒若有所思:“还有十来天了,也不知叶渔何时回来。”
“他出门儿都一个多月了,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应该能赶上我生辰,到时候咱们好好聚一聚。”
计云舒浅笑着颔首,是啊,辗转流离了这么久,该好好聚一聚,歇一歇了。
自从江州知府奉行了着重搜查江州一年内外来人口的旨意后,不到一个月,计云舒二人便被官府注意到了。
由于还有其他可疑人员,怕打草惊蛇,知府并未立时抓人,而是将几人的画像,送到了霍临面前。
画像背后,还详细地记载了每人的住处。
霍临一眼便从十几张画像中瞧见了突然从翊王府消失的郁春岚,直觉告诉他,她和计云舒必然有什么联系。
“这家,可还有其他人?”他指着郁春岚的画像问道。
“回大人,这户人家还有另一位女子,只是出行皆带着幕篱,所以画不出她的画像。”
听到这,霍临已经大致能确定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亲自去蹲守了一番。
在那女子被自己安排好的人撞落幕篱的那一瞬,他瞧清了那张熟悉的脸,再无疑虑。
夜里,他在府衙厢房中独自坐到了天亮。
挣扎良久,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那股道不明的情愫。
日光照进窗棂的那一瞬,他将早已写好的信装进信封,交给了前往漠北的信使。
在瞧清了信件内容的那一刻,宋奕的脑海中倏然浮现计云舒那张恬淡的脸。
他再无法遏制内心翻涌的情绪,径直下了撤军的命令。
“攻打楼兰的部署暂且搁下,退兵六十里休养生息,车勇和席钊二人在喀城驻守,直待宸王伤愈。”
看着那匆忙离帐的背影,帐内众人面面相觑。
“楼兰不打了?陛下要做什么去?”车勇脑袋发懵,疑惑道。
席钊睨他:“陛下说休养便休养,你管陛下做什么去?”
营帐外,宋奕一边面走一边吩咐凌煜,语气高昂,势在必得。
“速去备好车马!明日启程!”
这一回,她插翅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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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计云舒和郁春岚刚从林锦书那儿针灸回来,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计云舒开门一瞧,竟是姚文卿。
只是眼前的他并不如以往那般温润意气,反倒透着一股子颓意,原本光洁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是很久没打理过了。
“叶渔?!你终于回来了!”计云舒惊呼。
姚文卿在看见计云舒的那一瞬,黯淡无光的眼中复又焕发了光泽。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也迟迟不进门,怕自己一惊扰,眼前的人就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你怎么了?”
计云舒见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
姚文卿这才猛然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幻觉,计云舒真的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他倏然倾身,将计云舒圈入怀中,抱得紧紧的,再不愿放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语气带着失而复的惊喜,柔得发颤。
闻声而来的郁春岚,急急从屋里走出,瞧见这一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悄悄儿地缩了回去。
计云舒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思及是自己害他担心,她艰难地腾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慰道:“是我,我回来了,放心罢。”
温和的话语,将姚文卿唤回神。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他立时放开了计云舒,拉开了几步距离。
见二人温存完了,郁春岚又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瘩里冒出来,语气戏谑道:“哟,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被她撞破,姚文卿脸色有些发烫,他转身关上了院门,支吾地扯开话头。
“你是何时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计云舒便将自己的遭遇,逃到了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贵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念秋?你是说原来翊王府的那个丫头念秋?这也太巧了罢?”郁春岚单手撑在桌沿边,惊讶道。
姚文卿更惊讶:“你也认识?”
“认识,同她说过几句话。”
郁春岚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到手的鸭子飞了,宋奕那狗东西必定气死了!呵呵……”
她恣意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计云舒觉着好奇,这不是她头一回骂宋奕了,按理说她嫁了宋奕许多年,对他不该是这个态度。
“你似乎很恨宋奕?”她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闻言,郁春岚收了笑,眼中的畅意也渐渐敛去。
“恨倒是谈不上,又厌又惧罢了。他有个畜生叫羽吟,你可见过?”
她后半句话问的是计云舒。
计云舒忆起那只骇人的藏獒,轻轻点头。
郁春岚又道:“我曾经撞见过他用活人喂那畜生,那凄厉的惨叫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虽说是死囚犯,可到底丧尽天良!”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人面兽心,非良善之辈。”
听完她的话,计云舒惊惧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以活人喂食,这究竟是多残暴冷血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越了解下去,她越惊骇于宋奕的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察觉到二人发白的脸色,姚文卿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头,声线温润,稍稍转移了二人的注意力。
“我回来的路上,见西街的几名妇人在说着什么青州的女神医,可是林大夫来江州义诊了?”
“正是呢,前不久来的。”
郁春岚说罢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计云舒:“差不多酉时了罢。”
闻言,郁春岚立时变了脸色,急得跳脚。
“哎呦!我的天老爷!光顾着同你们说话了,误了找林大夫针灸的时辰了!她定然已经收摊回去了!这可怎么办?”
姚文卿不解:“针灸?她也针灸?”
计云舒瞧着她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俊不禁,向姚文卿解释道:“她这几日脖子疼,非得寻林大夫给她扎几针。”
郁春岚奔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拉着计云舒便朝外走。
“青玉!你同我一起去!你与林大夫合得来些,你帮我求求她……”
姚文卿愕然地看着那风风火火的两道背影,又低头瞧了眼桌上的一片狼藉,哑然失笑。
他挽了袖口,将桌案上的瓜子壳和空茶盏收拾了干净,才回了自己屋。
针灸回来的路上,计云舒隐隐觉着有人在窥视她们,可带着幕篱视线模糊不清,她又觉着也许是自己瞧花眼了。
想着好不容易团聚,今日又是郁春岚的生辰,她便花了大手笔,从江州最有名的酒楼中打包了几样招牌菜带回家。
初夏的夜晚格外静谧,月白风清,繁星如画。
三人将桌案搬到了院子里,吹着凉风赏着明月,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细碎的蝉鸣。
吃喝玩笑,好不惬意。
此时其乐融融的三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正在路上,她们的至暗时刻,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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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知府府邸,一派兵荒马乱。
得知御驾今夜亲临他的府邸,江州知府是又惊又俱,让夫人连夜备好了一间崭新气派的厢房。
清洗焚香,净水泼街,一应物什皆是重金采买,唯恐有失周到,惹得陛下不快。
实在是临了才被告知,否则,他定是要将整个儿府邸都重新修缮一番不可。
他正战战兢兢想着可有那处不妥,忽听得左边的知州压低了声音问他。
“大人,都这个时辰了,陛下不会不来了罢?”
他骇了一跳,急忙去瞧霍临的脸色,见他似乎没听见,才稍稍安心。
“休得胡言!不管陛下来不来,你只好好等着便是,多什么嘴?”
他压着声音低喝了一句,那知州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立在那儿接驾。
堪过子时,一阵有力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夜幕中,一辆挂着竖骨灯笼的奢华马车,缓缓停在了几人面前。
只见一玄衣男子率先下了马,取出马凳放在车下,而后车帘被掀开,一张玉质金相的脸便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一身冷冽的墨玉色窄袖锦袍,面如冠玉,鬓若刀裁。
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冷峻倨矜的目光落在知府二人身上,未发一言,不怒自威。
知府知州二人惊愣地望着眼前清贵矜雅的年轻男子,意识到这便是他们那位平叛逆王,亲征漠北的新帝,二人急忙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臣江州知府,谢愠。”
“臣江州知州,方文瀚。”
“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
宋奕淡声说完,瞧了霍临一眼,径直往府里走。
“可寻人暗中盯着了?切记,莫要露出破绽。”
霍临颔首,道:“已派了几名官差盯着,云姑娘并未发觉异常。”
“好。”
宋奕道完,这才发觉那知府知州仍旧跟在后头,他眉心轻蹙。
“朕没什么要吩咐的,你们自下去歇息罢。”
他只是赶路累了,急需个住处歇脚而已,不需要他们在这儿碍事
知府二人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位新帝这般随和,便装微服不说,既不摆架子也不要他们随行伺候。
有这样一位和善温厚又能征善战的皇帝,当真是他们大渊之幸啊。
二人这般庆幸地想着,对视一眼,心绪松快地退了下去。
翌日一大早,宋奕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群便装的侍卫,悄悄儿地围了那座宅院,兴高采烈出门采买的三人却浑然不觉。
宋奕瞥了一眼那落了锁的门,抬手止住了凌煜准备挥剑砍锁的动作,十分熟练地翻墙进了院。
冷冷环视了一眼这座两进的小宅院,他深邃犀利的目光定格在西屋前,那株苍翠欲滴的文竹上。
根茎瘦小,叶子被蚁虫咬的残破不堪,可它仍旧顽强地生长出新的嫩叶。
长了被啃,啃了再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像极了它那倔强不屈的主人。
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间屋子,是她的。
推门走进,再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朝思暮想的气息,宋奕有一瞬间的恍惚。
房间很小很简陋,只有一张挂着藕色帷帐的床榻和菱花窗下的一套桑木桌凳,桌案上摆着一张字迹熟悉的字帖。
宋奕拿起那张字帖,细细瞧过,唇角微扬。
半年多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