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离别,所以不愿开始。
逃避是她对抗离别的方式。
程涟书又讲起自己和朋友的故事。
刚开始讲,梁宛听见有人在输入密码锁。
她将视频暂停,竖起耳朵听。
密码输入错误。
门外的人又输入了一次。
自从上次梁怜沁来过之后,梁宛就改了密码。
来的人是谁?
没过多久,桌上的手机就震动起来,她没有开铃声。
陌生电话。
梁宛蹙了下眉头,反常地没有接,而是轻轻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是梁怜沁。
电话打不通,她又敲了敲门。
“小宛,在家吗?和妈妈谈谈吧。”
梁宛走回到沙发上坐下,背靠着靠枕,重新播放。
电视的声音被她开到最大,淹没掉梁怜沁在门外的喊声,毫无疑问,这近乎震耳的响声也会透过门缝传出去。
这是梁宛在家却不开门的讯号。
这是她的态度。
程涟书的声音很好听,但眼下梁宛听不进去。
因为梁怜沁又开始通过微信找她。
「妈妈想你了,我们见个面好不好?」
梁宛:「你把我的相册放到哪里去了?」
梁怜沁:「什么相册?」
算了。
梁宛:「我这儿不欢迎你,你走吧。」
门外安静了很久,久到梁宛在想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梁宛将视频暂停,倒退回原本看到的那处。
梁怜沁:「下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妈妈有很多话想和你交代。」
梁怜沁:「下周六晚上七点,妈妈在深林饭店等你,你不来,妈妈就等到你来。」
梁宛:「我不会来的。」
梁怜沁:「我生病了,未来几年都会在美国治疗休养。」
梁宛的眼神短暂失去焦点,少顷侧目看向那扇门,目光仿佛可以将它穿透。
门的后方,是她曾经朝思暮想的妈妈。
梁宛没再回复。
半小时后她再度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外面已经空无一人。
她重新回到沙发上,播放视频。
程涟书教授开始讲述她和朋友的曾经。
这是一对青梅的故事。
程涟书曾到过杭州居住,正是少女成长中最重要的几年,她和青梅在一个院子里长大,年纪相仿,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隔年,青梅家搬离了原本的大院,好在隔得不远,青梅还是会时不时跑回来找程涟书玩。
有一次她们结伴去西湖玩耍,那时候西湖里的三潭映月还没有被围起来,她们自己划小船到湖中央,程涟书给青梅画小像。青梅性子活跃,在船上坐不住,刚起身想松松筋骨,却失去重心栽进水里,她眼疾手快抱住了三潭映月,这才没有沉下去,惊慌得哇哇大哭。程涟书费劲力气才把落汤鸡一样的她捞回船上,青梅说,她们是过命的交情,是亲姐妹。
程涟书停了一下,好像陷入了回忆。
后来她们各自长大结婚,关系虽不像从前那样紧密,也仍然亲近。程涟书在北京诞下一个儿子,青梅留在杭州诞下一个女儿。但世事无常,青梅和丈夫的感情破裂,选择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她很能吃苦,把孩子养得很好。再后来,程涟书和丈夫的事业重心移到了国外,青梅在国内,她时常向程涟书表达自己出国定居的愿望。之后,她成功实现了愿望。但渐渐地,不再联系程涟书。节日的祝福石沉大海,程涟书只能看到她朋友圈里晒的生活。
程涟书明白了,她们已经没有共同语言,背道而驰了。
一种是死别,一种是生离。
这都是分离。
大多时候的分离,都是被动选择的,抽筋扒皮般让人痛苦万分。
讲到这里,视频才经过一半。
梁宛按下暂停,躺在沙发上缓神。
程涟书很会讲故事,以沉静细糯的声音娓娓道来,既不慷慨激昂,也不刻意煽情,却能让人感同身受。既不是大悲也不是大喜,只有涓涓细流般平静的悲,是一种隐痛。
梁宛看着程涟书的家,这种连结仿佛更深刻。
过了会儿,她给小庄发去信息。
「程教授什么时候在Z大演讲?我想去听听。」
小庄:「下周五,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去。」
第58章 058
程涟书教授此次回到Z大演讲是受学校邀请。小庄滔滔不绝地把程涟书的生平都给介绍了个遍。
程涟书毕业于北大, 后来到Z大任教,出版过两本长篇小说和一本随笔。她在二十三岁的年纪结婚,和先生情投意合, 只不过没有多少人见过她先生,只知道对方是医学世家,在国外有私人大型医院, 家境相当优渥。
“程教授母亲后来还是一个人吗?”梁宛问。
小庄谴责,“你没把公开课看完吧?”
“嗯,还剩一点没看完。”
“那你还是听程教授自己说吧。”
小庄和梁宛为了融入大学氛围, 今天特意穿得很休闲,各自背了一只双肩包。
演讲时间在下午两点,她们一早就到了,重温校园生活,也看望了几位还在Z大的老师。Z大的三食堂出了名的好吃,不少校外人偷偷混进来,借用学生卡吃饭。梁宛和小庄今天的情况也差不多, 不过是老师请她们吃的。
周沥前两天去了一趟新加坡, 昨晚凌晨刚回京,梁宛没见到,眼下两个人正在微信上聊得火热。
梁宛:「我今天应该要和同学一起吃晚饭。」
周沥:「同学?」
梁宛:「我大学舍友。我们今天回母校当一日大学生,装嫩中。」
周沥:「是Z大?」
梁宛:「嗯,来听一个教授的讲座。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位教授是我现在的房东。」
梁宛等了会儿, 周沥那边好像卡住的磁带, 忽然不动了。
刚从食堂走出来, 老师看她盯手机的这副模样,笑眯眯说:“交男朋友了?”
梁宛没否认:“嗯。”
小庄惊讶, “上次婚礼的时候你不是还没有男朋友吗?动作这么快,一见钟情?”
她对周沥,应该算是一见钟情,但有些情是在日后慢慢才感受到的。
“算是吧。”
三个人聊着聊着便聊起程教授,老师对她的了解更多。
“没错,程教授的公父在欧洲有私人的大型医院,不是诊所。她公父是国内外闻名的神外大夫,是真大牛。我北医毕业的同学都和我提过好两次。婆母是中德混血,1/4的德国血统,她特别酷,是个探险家,七十岁的时候还在玩攀岩,老太太真是太有精神了,身体倍儿棒。”
德国。
梁宛在心里重复。
一阵萧瑟的西风刮落树上不少枯叶,叶子像乘着海盗船,一左一右地晃下来,掉在梁宛的鞋尖前。
她停住脚步,翻出和周沥的聊天框。
周沥:「晚上我去Z大接你。」
她晃了晃神。
「行。」
按她的个性,原本是要写“不用”的。
又听老师说:“程教授的丈夫和女儿最近也跟着她一起回国了,小女孩才第二次回国吧,之前年纪太小。”
小庄大吃一惊,“程教授有女儿?她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吗?”
“有啊,女娃可小了,和哥哥差了二十多岁。就是离开Z大回德国后生的。”
“我天……那太危险了,那时候都四十多岁了。”
“可不是,不过她自己一直以来就想要个女儿,好在她家里那样子,医疗条件都是最好的,程教授自己身体也很好。”
哥哥,妹妹。
梁宛聆听着,没有说话。
“儿子没有跟她一起回来吗?”
老师蹙了下眉头,思索良久,“听说她儿子早就回国内了,不确定,也有可能还留在德国。她儿子小时候就长得特别好看,那眼睛,以后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可惜后来没怎么见到过,程教授也不爱发朋友圈,就算发也都是风景或者食物的照片。”
后来她们又说了很多。
例如程涟书这几年在德国学习哲学,回到了学生的身份,还和几个领域里的相关人士做了些社会实验。学无止境大约就是她的人生信条。
和老师分开以后,梁宛和小庄在礼堂找了一个靠后居中的位置坐下。
礼堂里闹哄哄的,年轻的学生朝气蓬勃。梁宛穿得和他们一样,却觉得身上只有满满的疲惫。
演讲开始前五分钟,三个男生冲到她边上的空位坐下,还念叨着终于赶上了,不小心就撞翻了梁宛的矿泉水瓶,好在盖子是紧的,没有水洒出来。
男生和梁宛说了句抱歉。
礼堂里打着暖气,不像外面那么冷,梁宛便脱掉了羽绒衣。
墨绿色的黑板,荧幕还没有降下。
不多时,一位头发微发白的女人走到台中央。她穿着一件米色的毛衣,着一条咖色披肩,黑中泛灰的头发和公开课时同样的长度,发尾卷曲向里扣。
梁宛视力不错,但程涟书与她相隔甚远,看不清五官的细节,只能辨别出她的表情,是在温和地笑着。
小庄激动地摇晃梁宛手臂,压低声用气音说:“又见到女神了!不愧是我女神,气质这么好。”
梁宛笑笑。
她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一个老师有过很欢喜的感情,最多是敬佩。
像梁怜沁说的,也许她就是比旁人薄情一点。
程涟书没有准备任何演示文稿,她的双手也只是交叠在一起,偶尔抱臂。她不是来给同学上课的,只是来分享她的所见所闻。至于每个人从中可以获得什么,则因人而异。
最初选择跟随丈夫去德国发展是因为母亲的疾病,需要去德国动手术。继父也跟随一同前往。
梁宛没有看完公开课,却在这里意外知道了第一个故事的后续。
原来程涟书的母亲后来选择了接纳。
继父是一个建筑家,和母亲的心灵共频。
母亲仔细想过,发现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一个课题。如果爱的人先一步离开,她要忍受死别,要一个人消化痛苦。可如果逃避和那个人在一起,她就要忍受当下的分离,她也许会懊悔很多年。
唯一避免分离的方法是不相遇,相遇一定会创造牵绊,等反应过来想抽身,已经晚了。
母亲选择遵从自己的心意。
程涟书还提到了她的丈夫。
她唤他周先生。
母亲生病那段日子,周先生同样不敢合眼,用自己的人脉联系各国专家,最后才制定出一套手术方针。手术很成功,母亲在德国接受康复训练,每日种花写书。
“我好像想起来了,我看到过程教授公公的报导,他叫周卫。之前国内有一个少见的病例就请他出山当主刀,还上过热搜呢。”
梁宛没作声。
她已经不惊讶了。
从进礼堂起,她心里就升腾起强烈的预感。
她不喜欢把世界上的巧合都定义为有意为之。但巧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欺骗不了自己。
程涟书,恐怕就是周沥的母亲,也是梁宛的房东。
陈蔓,不对,程蔓,周沥的妹妹,也是程涟书的女儿。杭州人常常不分前后鼻音,她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是。
梁宛很难描述自己推导出真相后的心情。
生气?可能有点吧。
周沥瞒着她给她找了房子住,她被“安排”了。梁宛不喜欢被安排。当然她也不会矫情到去责怪周沥好心的举动。
但她确实不太舒服。
这种不适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不是会致死的那种蚂蚁。
梁宛一口接一口喝着水,心也跟着浮躁起来。
程涟书沉静的嗓音透过话筒,从音响里发出来。她离一个音响近了些,滋滋的电流声突然打断讲话,发出呲花一样的炸裂声,简直如同梁宛的心情。
程涟书不慌不忙捂住话筒,走远,继续娓娓道来。
中间一大段时间,梁宛的大脑都没法接受新讯息,像空白的琴键。直至程涟书开始回答学生的问题。
有个女生说自己是极度容易内耗的性格,她一边心疼自己被爷爷奶奶轻视的父母,一边又怨恨他们,怨恨他们不争,怨恨他们只知道把负面情绪向下传递,最后感染她。
她觉得自己很矛盾,很自私。
“不,我绝不会用‘自私’这两个字去形容你。”
程涟书说。
“你学不会狠下心怨恨他们,做不到斩断和他们的根源,是因为你有‘不忍’,真正自私的人是不会不忍的,除非——这个‘不忍’是装给别人看的。”
梁宛拧着瓶盖,越拧越紧。
讲座延长了十分钟,还是有很多举起的手。
最后只能由另一位老师出面宣布停止,对程涟书表达了感谢。
结束之后,小庄说要去找程涟书合影,抓着梁宛的手就要出去。但礼堂的人太多了,她们还被堵在座位上。
一旁的男生忽然出声:“同学,你是哪个系的?”